越是真实的事物就越是脆弱。

所谓活着,大体上就是这样。

禾本再次在冰冷的帐篷中醒来,一阵血腥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味涌入他的鼻腔。他感觉到头似乎没之前那么痛了。没有被绷带包扎的右眼也可以稍微睁开一些。

轻微的转动脖子来调整视角,禾本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很大的救灾帐篷中。

帐篷中的光线十分昏暗,让禾本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夜里。他想要坐起身,却感到一阵眩晕,再次昏睡了过去。

也许……这只是一场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噩梦而已吧。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回到之前的样子。

再次醒来时,禾本头上的绷带已经被拆掉。虽然全身都疼痛的厉害,但总算可以起身了。帐篷中的光线依然很暗,这一度使他分不清昼夜。只是知道自己这样半睡半醒了很长时间。

叠好放在枕头旁的衣物已经洗干净了。禾本拿起来嗅了嗅,有着一股血的腥味。不远处帐篷的入口旁,坐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她看上似乎比禾本大不了几岁,此时正坐在帐篷入口处的一把椅子上,疲倦的揉着眼眶。

离开被子,禾本感到了四周的寒意。毕竟现在正是寒冬。他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身上,却发现一只脚肿的根本穿不上鞋子。

禾本光着脚一瘸一拐的朝着那个年轻的白大褂走了过去。

“你好,请问……”

“编号多少?”白大褂抬头看了禾本一眼,从一旁的柜子上拿起一摞牛皮纸的文件袋。

“啊?”

“我说编号。”白大褂放下手中的文件袋,有些不耐烦的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向禾本重复道。

禾本扯着自己衣服的衣领仔细看了看,上面用黑色油性笔清晰的写着一串编号。

“哦,wa743776。”

“禾本,是吧?”白大褂在十几个文件袋里翻了翻,抽出一个写着禾本编号的袋子,然后从里面掏出了禾本的学生证和两张照片。

照片是一次成像的,拍摄的也有些模糊,白大褂拿着其中的一张照片跟禾本对比了一下,又放回袋子。但是犹豫了一下后,又从档案袋里面将另一张照片抽了出来,将其倒扣着收到了旁边的抽屉里。

虽然只是一瞬,可他还是看到,照片是小枝的。禾本想要要回,却被拒绝了。

禾本打开袋子,钱包、钥匙、已经摔成了“L”形的手机。还有一张大概是自己被救援时的照片。

这样光脚踩在冰冷的瓷砖地上真的让禾本很难受。尤其是只能用一只脚着力的情况下。

但禾本还是坚持着走到了帐篷的门口处,撩开了帐篷的帘子。

外面似乎是白天,只是光线却并不刺眼,雾茫茫的。从眼前那些已经不成形的街道和大量的建筑残骸禾本基本确定,现在的位置是城市的中心广场。

“喂!腿没好就赶快回病床上去!快回去!”年轻的白大褂冲禾本吼道。

“她……在哪?”禾本放下了帘子,转身看向白大褂。

“那女孩……是你朋友么?”白大褂迟疑了一下问道。

“嗯……”禾本想了想回答道。

“骨灰保存在旁边的帐篷。等脚上的伤再好一点自己按照编号去领取吧。”

“……”听到对方说出骨灰两个字,禾本感到鼻子一阵发酸。

原本那黑白照片般的不真实感,被缓缓的染上了色调,那是鲜血的红色。

“我梦见你背着我一路向北飞。最后飞到了一个很漂亮,很漂亮,很漂亮的地方……”

禾本回想起那天在学校小枝说的话,还有她那副傻样。上了色的照片被一种真切的情感连接成了每秒24格的影片,无限循环的播放在禾本脑中。一种叫做真实感的物质,随着眼泪不断从眼眶涌了出来。

神啊,如果这一切都是梦,请让我快一点醒来吧——并不相信神明存在的禾本如是祈祷着。

禾本继续在庇护站养了一周的伤,脚踝总算是好了很多,虽然还是痛的厉害,但至少可以穿上鞋子了。只是大家期盼的救援队始终没有出现。而这期间,帐篷中原本的十几名伤者,已经死掉了差不多一半,剩下的也基本上都在伤愈后,因为各种理由选择离开了。

离开之前,禾本来到隔壁的深灰色帐篷领走了小枝的骨灰。不知道是不是小枝个子很小的原因,瓶子比他想象的要小。一个不算大的圆柱形金属瓶。上面刻着一串代表着小枝的编号。

至于里面是什么样子的,禾本始终没敢打开去看。

“说话算数哦……我会带着你一直往北飞的。”禾本用随手捡来的一根木棍支撑着身体,回身看了看已经在身后很远处的庇护站,然后将金属瓶收回在外套的里侧口袋中。

哪边是北呢?似乎前边就是吧?

可也许是另一边也说不定。算了,谁又知道呢。

禾本如是想着,朝着他认为的北方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灰色的天空渐渐的黑了下来。低温和伤痛让禾本开始有些恍惚。雪从没有星的天空飘下,落在禾本的头上和肩上。他用几乎要冻僵的手捏起肩上的雪花结晶,那雪花却没有融化,而是变成了粉末。

禾本感到双腿越发沉重,身体也开始变得不听使唤……

吸入的冰冷空气似乎将他的思维也变成了结晶,大脑渐渐停止了思考。只剩下双腿还在机械的向着北方迈着沉重的步子。

前面不远的地方似乎缓缓的飘来一艘大船,船舱里昏黄的灯光透过几扇窗户照在灰色的雪地上。这让禾本想起了晚自习后,回家路上会经过的那家甜品店。

小枝很喜欢那家甜品店的布丁,即使不顺路,她也经常会在放学后光顾一番。然后再耍赖拉着禾本,让其将她送回到原本应该分别的那个三岔口。

陆地上……怎么会有船?

是幻觉么……这……大概就是来渡我过忘川河的吧。

也不错呢……又能见面了啊。

禾本凭着仅存的一点意识迈步向木船走去。脚下一绊,摔倒在满是灰烬的地面上。

禾本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一个温暖的木屋中。房间中弥漫着一股水烧开后的气味。屋子里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整个房间都是木头搭成的,有些地方还能看得到实木制品独有的圆圈纹理。床边的墙上是一扇窗户,禾本惊奇的发现,窗外竟然是飘着雪花的晴天。

禾本这才意识到上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还是不久以前,现在却已恍如隔世。

从床上坐起,禾本看到房间的中间是一个小火炉,上面落着一个不断喷着蒸汽的老式的烧水壶。从敞着的炉门可以看到,炉中并没有可燃物。可是火却烧的很旺,火光晃的禾本眼前一片猩红。

靠在暗黄色的木质床头上,禾本的思绪回到了不之久前。

是啊,不久之前。那些平淡的像白米饭一样的日子。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阳光透过没有拉好的窗帘缝隙照在禾本的眼睑上,晃的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禾本眼前一片猩红。

禾本关掉闹铃,眯着眼睛看了看时间。

6:30

禾本这才想起今天是周一。

哎,管不了那么多啦。连续两天晚上没睡觉,已经是极限了。学校什么的,烧成灰用开水冲了就着面包吃下去就可以了……

禾本如是想着,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猛烈的晃动将他震的醒了过来。整个房间都在不停的摇晃,窗户也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啪嗒声。

禾本马上意识到这是地震,于是一翻身从床上翻了下来,想要钻到床底下,却发现由于平时堆了太多的杂物,根本钻不进去……只好用双臂护住头,将腿蜷起侧躺在床边的地板上。

陆续被床边写字台上掉落的闹钟和一些零碎物品砸了几下后,震动停了下来。禾本惊魂未定的走到窗户旁,发现楼下站着很多人,有男的,有女的,有穿衣服的,也有没穿衣服的。

一场惊吓过后的禾本感觉精神十足,似乎还可以再连着玩两个通宵。

既然都醒了,禾本换下了睡衣,简单的洗漱了一下,朝着学校走去。一路上都在听着大家议论着刚刚地震的事。但基本都是关于一会不会放假,和会放几天假。

禾本住的地方离学校不算远,步行二十分钟都用不上。过了前面的那个三岔口,一转弯就可以到学校了。如果是比正常时间晚一点去上学,经常可以在这里遇见小枝。那个丫头总是会的抱着一个硕大的双肩书包,慌慌张张往这边跑着,嘴里还会嚷着……

“禾本!等……等我一下!要迟到了啦!”

“……”那样子就好像有禾本等她一起,就不会迟到一样。

禾本接过小枝的书包,斜挎在自己的肩上。无奈的看着对方用手支撑着膝盖,大口的喘着气。依旧是那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娃娃脸,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蓝白校服。营养不良到几乎变成黄色的短发,还有只在右边扎了一个的小小辫子。

“早。”禾本看着依旧没喘匀气的小枝打招呼道。

“才不早啦!唔……禾本……禾本还活着太好了……”小枝把两只胳膊搭在禾本的肩膀上,昂着头哭唧唧的说道。

“喂……用不着大早上的就诅咒我吧?”禾本突然伸手捏住小枝的鼻子,不满的说道。

“唔……打电话给你也不接……我还以为……唔!放!放手啦!都要迟到了你还闹!”小枝用力的打开了禾本的手。拉着他朝学校走去。

“只是小地震吧,还没班主任拍桌子动静大呢。”

“唔……似乎是哎,不过果然都很吓人啊。就听到嗡一下的……然后哗啦一下的……然后床就稀里稀里的……我还以为是鬼来了!都不敢睁开眼睛……”

“你这思维也太……以后地震还是不要傻愣着,躲到床底下好些。”

“唔……知道了。那禾本今天也是躲在床底下的么?”

“没。”

“……”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啦,再不快点要迟到了。”禾本加快了脚步。

“唔!慢一点啦……那个……”

“恩?”

“算了。没什么···”

“……”禾本再次把手伸向小枝的鼻子。

“住手啦!那个……我昨天做了一个梦。要听么……”

“嗯……如果是色色的梦就听……”

“我打死你哦!”

“好痛!”

小枝一脚踢在禾本的小腿上。

“哼!”

不管怎么说,小枝总算加快了脚步……

终于还是迟到了几分钟才进入校园。只是没走几步,就听到了学校广播的临时放假通知。

“不是吧?”

“早知道就不起来了啊。”禾本仰着脑袋失望的说道。

“哎……”

“算了……睡觉睡觉,回家睡觉。”

刚刚进入校园的两人又转身往回走去。

“喂,禾本?昨天有看电视么?新闻上说澳大利亚在卫星上消失了哎。”

“哈?微型信号不好么?”禾本懒洋洋的回过头,

“才不是!是真的消失了哦。听我堂姐说,她在那里的朋友一个都联系不上了呢。”

“有什么好稀奇的,昨天我还不是也联系不到你。”

“唔……两码事啦!哎?昨天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啦,最近感觉眼睛不舒服。不想自己去医院而已。”

“哎!?医生怎么说?”小枝垫着脚尖紧贴到禾本的面前,紧张的盯着他的眼睛仔细检查起来。

“医生说我的近视度数变低了,不用带眼镜了啊。哎,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高三党。”

“叹什么气啦!那是好事吧?巨蟹座的果然都喜欢无病呻吟……”

“放学来我家一起怪物猎人吧,我一定要把度数升回去!”

“正经一点啦!”

“这个一切都可以用物理规则解释的世界,已经足够正经了……”

“唔……你说我们这里会不会也消失掉啊?”

“哈?消失?为什么?”

“那个……比如……世界末日什么的……”

“噗!秀逗了你?这你也信?”禾本安抚小动物一样,用手指在小枝的下巴上抓挠了几下。

“哼!”小枝并没有打开禾本的手,只是将脑袋转向了一旁。

“末日么?如果真的有那种东西……会是什么颜色的呢……”禾本看着一脸不高兴的小枝问道。

“绿色!”小枝想都没有想的回答。

“还真是生机盎然的颜色啊。”

“不管!反正就是绿色!”

“走啦走啦,不会有什么世界末日的。”

“万一有呢!”

“也不会有万一。”

“万一有万一呢?”

“也不会有万一的万一……”

“禾本……如果真的世界末日了,你就带着我一起走吧。好不好?”

“……”禾本把手放在对面小枝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

“人家是认真的啦!”小枝打开了禾本的手,用力的跺着脚嚷道。

小枝一脸的认真。认真的随时都要哭出来。

“好啦好啦。只是……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呢?”

“唔,最近一直做噩梦……反正!你答应了!不许反悔哦。拉勾!”

“哎……你多大了?”

“三,二···”

“好的!我知道了!别哭!”在周围陆续走出校门的学生们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嫉妒的眼神注视下,两人相互勾了勾小手指。

“哎,你是做了什么噩梦?”

“嗯……梦见好多房子都倒掉了,然后你背着我一路向北飞。最后飞到了一个很漂亮,很漂亮,很漂亮,很漂亮的地方。然后……天使啊……恶魔啊……噼里啪啦的……巴拉巴拉的……”

难道……这就是思春期的少女心么?禾本如是想着,没有再详细的听小枝那奇怪梦境。两人就这么走到了回家路上那个分别的岔路口。

“要回家了哦。”禾本在小枝的脑袋上拍了一下,把她在一路向北的梦境中拉了回来。

“哎?哦……那我走了哦。”小枝有些不舍的摆了摆手。

“拜拜……”看着转身离开的小枝,禾本产生了一阵强烈的即视感。

然而写下来发生的,确实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远处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紧接着禾本感到自己的脚似乎踩到了一团棉花上。失去了身体的平衡。

转身到一半的小枝突然回过身,一脸惊愕的用身体撞向禾本。

被撞倒后,禾本便感觉自己像是一只从山坡上滚下去的小老鼠,被无视地心引力的不断抛上抛下,耳朵里充斥着轰隆隆的巨响,脑袋里满是嗡鸣,就这样不知被摔了多少次后,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就在禾本觉得快要将内脏全都呕吐出来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一切来得太快,也去的太快。左侧手臂,肩膀,肋骨还有脚踝的疼痛,赶在恐惧之前,迅速的侵蚀了大脑。

禾本总算勉强的站了起来。发现小枝正趴在前方不远的地方,似乎被一座倒塌的信号塔砸在了下面。

“小···小枝?”

禾本顾不上脚踝针扎似得痛楚,蹒跚的向小枝走了过去。

“不……不是真的吧……”眼前的小枝只剩下了上半身,脊椎和内脏露在外面,四周一片的鲜血。

禾本瘫坐在小枝的尸体前,额头流下的血划过眼睑渗进了眼中,整个世界变得一片腥红……

咔哒!

木门发出的开门声将禾本的意识拉了回来,注视着炉中火焰的目光也移向门口。

门打开了,一个披着棕色糙麻布床单的人走了进来。由于那人的个子高挑。导致其看上去更像是一块长出两条白皙的大腿,此时正光着脚丫在地板上走着的床单精。

“你醒了?”床单精转向禾本平淡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