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讨厌城市,讨厌人群,讨厌所有看不到边际的事物。我喜欢海洋,喜欢天空,喜欢所有小巧可人的东西。

在攒动的人流中偶尔停下,可以抬头看见那一寸见方的,被高楼大厦切割得仿若井口的天空。人造陆地面积达到全球表面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今天,你要是愿意去水族馆的话当然也可以看到海洋,只是它再不容许被冠以“大海”的那个“大”字。

可是即便这样地讨厌,我还是离开不了城市和人群,因为那里有穷乡僻壤、孤岛荒漠没有的便利和高效。所以我卖掉了自己太占地方的画架和画板,买来了最新开发的触板和成像手套,用起来没有想象中的困难,反倒惊喜多于意外。

这么急着地出手、入手,是因为急需一笔不太大却不是我能轻易承受的费用,来买回一段比定制的红木画板和钛合金画架更珍贵的回忆。

我需要尽可能快速地完成那些显得浮躁又浮夸的“作品”,来拿到交换回忆的代价。

很快,我成功了,靠着智能软体和成像工具的强大工作能力,在一个月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的情况下完成了合约方要求的东西。

我欣喜若狂地挤进回忆的圣地,一边随着人潮的长龙扭动,一边确认包里的钱是否安全。

位于步行街中央的美术馆,我离它只有十七米,但却像彼此隔着一整个人生那样遥远。

美术馆大门的亮色晃进了我的眼睛,我相信那是这个世界上存在不多的真材红木之一,就和我一个月前才刚卖掉的画板一样。

我刚一进门,老馆主就注意到了,他带着上扬的鼻孔朝我走来,说话的声音很难让我联想到客气。

“小伙子,就算是这么不值钱的展品,你要是连一点点的形式都不愿意出的话,我也是没办法让你带走它们的。”

我没有多说什么,立刻拿出了捏在手心里的“形式”,老馆主说“请跟我走”然后带我去那间无人观赏以致闭门的展厅。

展厅里的画纷繁着绚丽的色彩,却并不容易让人看懂其中的含义。

而对于我,它们的含义,就是一个活脱俏皮的女孩。她有着如那些颜色一样丰富的表情,她有着如那些形状一样曼妙的舞姿。她是最最普通的生活,也是最最不凡的追求。

 

“小伙,我很抱歉,你的钱恐怕不能带走它们全部。”

我看着老馆主手里猩红的“形式“,进而看到他脸上半分不让的表情,心里的侥幸一度涣散。艰难取舍的目光在每一幅画上停过,却也没能做出任何的选择,只是让脑袋一阵眩晕。我倒退了两步,扶住窗边的栏杆,却发现窗框和房子还有外面的事物在陪我一起眩晕,左右摇晃。

尖叫也好,混乱也好,我什么也没能听见,只有脑袋里不断盘旋着的取舍。蓦地,我看见一切静止了,只有白发苍苍的老馆主在看着震后的展厅泪流满面。

这次地震的震级并不高,展厅没有受到损害,和外面的城市一样安然。让他流泪的,是那满满一展厅的油画。

“这是多么……多么的壮观,多么的动人。啊!”

意外的强烈震撼,让老馆主那年迈的喉咙只能发出短音。我的心里蓦然冒出一个可行的想法,然后我试探着开口了。

“老馆主,这些画的作者……的故事,能让我破例用那个价钱带走它们吗?”

 

【天空城堡里的殿下】

在楼房还没有现在那么高、天空还没有现在那么小的过去,十七岁的我还是个热血澎湃的少年,背着画架和画笔就相信能够走遍世界。

和父母“说好”之后我就“离家出走”了,踩过苍山和雪原到达了预定的第一站,取父母给我打在银行卡上的钱。如果你要说,我这样的离家出走太过和谐而没有骨气,那我也只有承认。因为在打工赚到足够的生活的费以前,我还得靠着家乡城市的资助,哪怕我离他们有千万里。

那个时候,我总算能够理解歌词里“千万里我追寻着你”的含义了,原来是在描述父母对子女啊。

 

到第二站的时候,我已经攒足了自立的资本,不管在经济方面还是在画技方面。于是我排进了誓约胜利号的应聘队伍里。

誓约胜利号是一架巨型飞艇,舱位都能分成五个档次。艇上有两个普通民宅加起来那么大的厨房,和半个高尔夫球场那么大的娱乐场所。整艘飞艇就是一座航行在天空上的城堡。

和所有应聘一样,誓约胜利号的应聘也并不简单。前面那个说会小提琴的被刷下了,前前面那个说会理发、会做菜、会程序管理的,也被刷下了。于是我就说,会现场作画表演和打杂,果然被留下了。

即便是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正统的纸上绘画也不多见了。在那个时代还会从事纸上作画的人,不是偏执的艺术家,就是作画表演者。

显然那个时代的人还觉得,隔着显像窗口看笔触纷飞,再逼真也没有画板上的真实。所以绘画表演成了很多反感技术进步的艺术家糊口的职业。而十七岁的我,有幸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在这座天空的城堡里邂逅他们尊贵的王。

 

我还记得自己在灯火繁奢间目不暇接的样子,紧接着我看到了,挂满一整条长廊的涂鸦——那些色彩缤纷却不知所云的油画。它们既不写实也难说抽象,不符合任何一个国家的审美标准也不符合任何一种美学原理。它们会让人觉得舒服甚至心情愉快,却难以让人明白其中的含义。它们不是任何一种事物,只是色块与色块的拼接组合,不具备任何含义。

至少我在当时是这样想的。至少在我看到她以前是这样想的。

轰隆作响的雷声提醒了我,在灯火长明的飞艇外是正在聚集的狂风暴雨。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应该回房间去,抓住床头的木栏,以确保自己不会在暴风雨的摇摆中左横右斜。但是当我再度确认工作时间表的时候,却愣愣不知言语了——我要在暴风雨来临的此刻,现场作画。

“这太疯狂了……啊——啊——哈?”

我哀嚎着向宴会即将开始的大厅走去,然而脚下的实木地板已经开始倾斜了,周围的灯火渐渐拉出一条条光轨——暴风雨开始了!

啪的一声,实木地板冷硬的质感扇到了我的左脸,然后很快是右脸接着头部撞到了墙角。我开始觉得世界在我周围旋转,而那个相距仅仅只有几米的宴会大厅我恐怕是到不了。猛烈的暴风雨让整个誓约胜利号天旋地转,它们合作把我的思考搅成了浆糊,让我只想一股脑地全部吐出来。

“嘿,你看起来需要帮助。小工笔画。”

这时我看到了天空城堡里的女王,那满满一长廊涂鸦的主人。我瞪大了眼睛抬起头,看着她平稳轻松地站着,双手杵膝弓腰看我。在此期间,我能感觉到,我正在随着地板的倾斜离她远去,或者随着地板的倾斜向她靠近。我就算整个人趴在地上四肢展开,也没办法拥有她的平稳和轻松。

“来,起来吧。没有你宴会无法开始的。”

她显然是在鼓励我,一个刚上来打工的小画师,不可能关系到宴会的开始。但我乐于接受,因为她给人的感觉就像她说的话一样令人舒畅。拉住那只伸过来的小手,却能感觉到某种平稳,仿佛那份立身在旋转世界里的轻松也传递到了我身上。

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我渐渐抬高了视线,得以看清她栗色的长发和碧绿的瞳孔。就在我以为,我可以跟着她进宴会厅的时候,周围猛地摇晃了一下,我又整个人跌倒回去。仍然立在那里的她,毫不顾忌地轻笑了出来。

“跟过来吧。到展厅的这几步还是可以做到的。”

这么说完,她就没管我了。自然而然地身体一旋,她拖着红白斑驳的长裙迈进了宴会厅,然后里面爆发了足以让听觉暂时失灵的喝彩声。摇晃着的墙体和地板,让她平稳的步伐成了某种曼妙的舞姿。

“开什么玩笑。”

我咬牙切齿地爬起来,也不管脸被墙面扇了几个耳光,踉踉跄跄地冲进宴会厅中央,然后连滚带爬地坐到了我工作的位置上。只是不服气而已,她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甚至比我还小,却能够在这里安然行走。

“唔姆,小工笔画,你做到了。”

把大腿在长椅上固定好,我才发现她和我就在一张长椅上——我的耳朵能感觉到她声音的温度。重新确认了一下作画的长椅编号,的确是这张没错。

“那么我们开始吧。第一次你看着就行了。”

我当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她的举动让我全身汗毛倒立——她扣动了长椅下面的扣子,那是把长椅和画架固定在地板上的开关!

紧接着我们在满堂的喝彩声中旋转了起来,长椅和画架被固定在一起保持着相对静止,而它们底下的小轮子和实木地板摩擦,却发出了让我胆寒的声音。周围的灯火全部拉成了长长的光轨,四面的人脸一齐混作了模糊的色块。

世界在旋转,我们也在旋转。

然而她却在这样颠倒错乱的时空里抬起了画笔和调色板,随性泼洒,肆意挥舞。画架和长椅连接保持静止不动,我和她连接保持静止不动,但是她逐渐成型的涂鸦却在我眼里有了轻微的摇晃。

这一瞬间,那画板上的景色立刻灵动起来了。冰凉的触感从我的眼角到我的脸颊,一路流过。

那些纷繁的颜色,那些柔和的线条,那些无限重组的色块,竟然流动成了我家乡的景象和我父母的笑容!

 

“这真是难以置信。你很会编故事。”老馆主听得有些入神了,最初一文不让的坚持似乎有些动摇了,但我却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我敢向你保证,这些都是我亲身经历的!所有。全部。难道你忘记了,自己刚刚在这些画里看到的景象吗?”

老馆主仿佛恍然大悟,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惊呼道:“哦——居然是真的!但是不对啊,既然你说的那个画家这么厉害,那为什么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我可不记得近百年来有这样惊才绝艳的女画家。”

“老人家,你太不聪明啦。要是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我还能用一个月薪水收购她几乎全部的画作吗?要是她的名字远扬世界,她的画作还会被摆在这种无人光顾的展厅吗?”

我斜睨着扫过满满一展厅的油画,嘲人嘲己地笑了笑,“她的作品,是只有在天空上才能尽显魅力的艺术。”

 

第一次作画表演结束,我在卧室卫生间里吐了将近半个小时,而她却在门口哼着小曲两手凭空笔画。虽然是现场作画表演,但实际上我什么也没做,光是和她坐在一张长椅上就已经感到肠胃纠结了。

“你叫什么?”清干净了嘴里恶心的味道,我抬起头来问她。她看都没看我一下,在哼小曲的间隙里挤出了两个字:“尼禄”。

“什么?”我需要靠惊叫来抒发自己的讶异,“你就是这艘飞艇上人人交头接耳的‘罗马皇帝尼禄’?”

“对啊。”她偏过头来看我,挠头笑的样子有点不好意思:“小时候哭声太大,被他们认成暴君,结果就变成尼禄了。”

我的眉头纠结在了一起,嘴里不停地呢喃着“他们”。

他们?

根据后来的相处和日常的传言,我大致拼凑出了这样一个过去,关于尼禄的过去。

她是在这座天空城堡里诞生的,却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不过尼禄倒也不在意,就像她自己说的“他们是谁?天晓得”。

“或许,他们是底舱维护机器运转的技工;或许,他们是头等舱彼此外遇的贵族;再或许,他们就是舰长和某个女人……哦,但这又有什么重要呢?”我还记得尼禄一边和舰长打牌,一边和我调侃的表情,以及舰长掀桌子时候的样子。

是啊——有什么重要的呢?

誓约胜利号上的每一位员工,从机械技工到厨房厨师,从清洁工人到管弦乐师,都是她的父母亲人。哪怕总板着张脸的舰长,也能偶尔容忍她的调笑。

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孩子无疑是家庭的中心。而对于誓约胜利号来说,尼禄无疑是天空城堡里的女王。

不,是公主殿下。

 

【天空会告诉你】

我总能看到,尼禄倚着飞艇甲板上的栏杆,对着变幻莫测的云霞发呆出神。红丝柔动的裙摆,翻动得隐匿了斑驳的白纹,犹如可遇不可求的彼岸曼陀花。

“很奇怪。”

我和她在一条长椅上坐了半年,虽然已经不会在事后翻倒肠胃了,但却还是只能帮她摆弄调色盘和笔架。至于属于自己的那块画板,一直没能贴上宣纸。

尼禄撇过头来,长长的睫毛几乎扫到了我的额头,而她却没有一点害羞诧异的样子。

“见过我的人都会说‘很奇怪’,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你想问什么呢?”

“我是说,舰长怎么会安排我来做你的搭档?在那种天翻地覆的世界里画画,也只有你能做到吧。”

尼禄扇动睫毛点了点头,转回脑袋去看天空,出口的话不像在对我说。

“可以做到的。只要你和祂保持相同节奏,就不会眩晕想吐;只要你仔细观察祂的变化,就可以描摹祂的形态。”

忽地,她又转头看向我,却没发现我为聆听她的细述而靠近的距离,结果我们的额头碰在了一起。虽然声音很响,但脸上的热量,却比头上的痛觉更快地扩散开来。

“哦,抱歉……”我的道歉还没说完,她就红着脸转移了话题,“今天下午,没有暴风雨,所以要在甲板上作画表演。到时候我说给你听吧。带上你画画的东西哦。”

说完她就转身跑了,然后舰长路过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知道他的笑容在满意些什么。

 

下午的天气阴晴得刚好,在一般人看来是作画的绝佳时机。但如果是尼禄的话,也许会觉得有点遗憾。毕竟狂风暴雨才是她艺术升华的顶峰——哦!当时光顾着描述自己的感受,都忘了讲讲周围的人——第一次作画表演结束的时候,现场每个人,都落下了真挚的泪水。不管他们原来出于何种目的,来围观这个旋转世界里的华尔兹,然而在结束的那一刻,他们是被真心感动了的,就像彼时的我一样。

“啊,男士应该早点到的。”

尼禄撅嘴的样子把我拉回了现实。我赔笑地坐到她旁边,扬了扬手上的勾线笔,示意是拿忘东西才来晚了的。这个时候掌声已经响起来了,因为没有摇晃,所以我也能够随心所欲地作画。

“小工笔画,你觉得你来这里多长时间了?”

我挥舞着手里纤长的画笔,随口回答她“半年”,并且强调“我不叫工笔画,我有名字的”。

余光里看到她轻笑摇头的样子。我以为她是在对“我有名字的”这句话笑,然而她却说出了让我停下手中画笔的谜底。

“已经一年半了。”仿佛感觉到了我诧异的目光,她继续说下去。

“我们一直是在逆着地球自转航行,所以飞艇上的日夜交替速度只有陆地上的三分之一。也就是说,你感觉在飞艇上过了一天,但在陆地上已经过了三天。你看,因为飞艇的磁力悬浮系统,所以钟表类的计时仪器在这里都会失效。”

说着,尼禄还把早就不会动了的手表凑到到我面前。她继续作画,也在继续讲述。

“抱歉,突然说出来吓到你了。”尼禄看着我停下作画的手这么说道,却没让自己停下作画,“不过你也应该感觉到了吧。刚才你随心所欲地就能挥动画笔了。你觉得是为什么?在狂风暴雨里你画不了,而现在你却能画得出来。”

我平复下被时间差弄乱了的情绪,画笔再次开始舞动,流畅的线条晕染开来。

“因为现在没摇晃吧——就是没有那种,全世界都在旋转的感觉。”

我说得理所当然,开始怀疑尼禄这么问的意义。

尼禄笑了笑,目光落向天边起伏的云霞,画笔落下极淡的一笔亮色。她红润的上唇和透亮的下齿,开阖出了声音。

“你看那边的云是不是静止的?”

我顺着望了过去,感觉上它们似乎没有动,便回答说“是啊”。

“你认为,天空中的气流可能完全静止吗?”

“不可能。”

“你认为,本身是气流的云会完全静止吗?”

“不会。”

“那么你认为,看到它们静止的你,相对于下面的陆地,可能是静止的吗?”

“不……”

一连串的回答完全是靠条件反射完成的,但却在最后撼动了我的思考。

“你是想告诉我,我习惯了摇晃,习惯了这里?”

尼禄愉快地点点头,睫毛切开飘掠过来的云气,红唇贝齿轻启。

“至少是这种程度的摇晃,你已经习惯了。作画的人,又怎么可能,完全的平稳静止呢?就算是在陆地上,因为地球的自转和公转、地壳的板块松动,也会有微小的摇晃才对……但是为什么,你们会觉得静止呢?因为你们已经习惯了。就像在我看来,暴风雨里的绘画,也是极其平稳安逸的。”

“所以啊——”

尼禄长舒一口气,仿佛是在和天空交换呼吸。

“你也是可以做到的。只要更长的时间,你也可以和我一起,在暴风雨里舞起绚丽的华尔兹。”

那个时候,我觉得一个光芒万丈的未来正在向我展开——祂就像身边柔动起舞的云气,拥有无限可能性的变化。

这样憧憬着未来,我来了兴致,想更多地了解旁边的少女。

“还有一点很奇怪。你说你从小在这里长大,一次都没离开过。但为什么我能从你的画里看到我的家乡?还有那些人,他们会落泪,也是因为看到了自己曾经熟悉的风景吧。我不相信你从没见过伦敦、巴黎、蒙古或者北京……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懂你的画的时候,我竟然见到了老北京的四合院!”

“我的确没见过。”

尼禄回答得自然而然,唇角有温暖的笑。

“你知道的,飞艇停驻的时候,也只停在港口大城市。我不可能有机会,看到他们家乡的,那个能令他们感触流泪的角落。”

“但是啊——”

尼禄蓦地转过来红润的脸蛋,白色颜料飞了一点在眼角,把她的笑衬得更加俏皮。

“天空会告诉我所有。”

 

【天空的尽头】

“你看,那个表情温和却带有淡淡悲伤的老人,他像不像是在怀念他逝去的老伴。”

尼禄手里的画笔丝毫没停,然而目光却落进了老人的瞳孔里。她仿佛从他那浑浊的眼球中看到了他的家乡,他和他老伴一起种下桑梓树时的温和笑容。于是她的画里,似乎有了桑梓树和年老安详的慈态。

“你看,那个神态暗欢步伐别扭的小伙,他像不像第一次进入宴会厅的穷小子,正在偷偷享受富人们的交际。”

我尽量一边保持着手上点彩的旋律,一边把视线聚焦在那个小伙子身上,想象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模拟他手边脚下的惊喜——他似乎生怕被人发现,又为自己还没被发现而偷乐。

于是我勾线笔下的蜂鸟,也有了采食花蜜的小心翼翼。

“学得挺快的嘛。小工笔画。”

“说了我不叫小工笔画,你不能叫我名字吗?”

我看着尼禄,她那碧绿瞳孔里倒映出来的我,比自己想象的要认真得多,完全是一副“你再不叫我名字我就不理你”的小孩子表情。

“好吧,迪。”

尼禄投降了,转回脸去作画。

“为什么不叫姓?”

我也没再看他,把目光锁定在了一个泪流满面的中年女人身上,打算按她的心境去思考她为什么流泪。

“‘姓’?那是什么?你的名字叫‘姓’吗?”

我不知道尼禄是装傻还是真不知道,总之不解释的话真相自然会显露。我只要静下来,观察一切事物摇动的规律就好——这是她自己教给我的。

“不,我是说……在你们国家,不是只叫名字显得更亲切吗?”

尼禄脸上的红霞,和她说的话一样,断断续续。

我在她的画上看到了羞怯的颜色,但这并不是她脸上的,而是我脸上的。她那断断续续的红霞,显然没有这么明艳。

“尼禄,我们结婚吧。”

 

那句话出口的第二天,我就被舰长请到了舰长室去。在舰长室里的,还有誓约胜利号的厨师代表、医务员代表、清洁工代表、机械技师代表……当我在以为他们要集体劝我放弃的时候,当我准备好力争自己和尼禄的恋爱自由的时候,他们竟然给我倒上了满满一杯的伏特加。

“大叔,咳咳,大叔们,你们的意思是?”

我试探性地抬起了酒杯,抿了小小的一口。却在下一秒,被黑脸啤酒肚的厨师强行灌下一整杯。

“啊磨磨蹭蹭像什么男人!你以后要是敢对尼禄不好,就算定居在喜马拉雅山顶峰,我们也会飞过来找你算账的的哦!哈哈哈……”

我被几十度的酒辣得半天开不了口,好不容易喘过气来还被舰长在肩上狠狠地拍了一下。

“也就是说,你们同意了?”

我狐疑地抬了抬眉毛,却发现满室的笑声忽然停了。舰长隔着一张桌子,探过来半截身体,表情无比严肃。

“你在说什么呢?你上誓约胜利号的最大使命就是带小尼禄离开。当初选你上飞艇工作,你真以为是你小子才艺惊人啊。”

说到后面他又笑起来了,一把大胡子磨得实木桌沙沙响。

“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然后蓦地抬头看他。

“原来我是你们这群老家伙内定的,阴谋女婿?”

“哈哈哈,对对对。”

舰长室立刻被粗犷的笑声挤满了,弄得我稍稍有点耳鸣。

 

“啊那真是恭喜了。本来也是贵夫人的画,你就拿走吧。”

老馆主听得入味了,慷慨地起身帮我取下了身旁的油画。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接住她的遗物,嘴里的声音已经几近呜咽。

“殿下是离不开她的城堡的。没有了广阔天空的变化无穷,她就无法挥下自己的画笔。就像她的画,没了天空的摇动,就只是无人欣赏的涂鸦,再也不会有包罗万象的意味。”

说话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窗子外面小巧的天空,这样一寸见方的面积是不需要誓约胜利号那样的交通工具的。

 

甲板上的长明灯照亮了婚礼现场的所有人,然而其中却没有舞台的主人。

舰长、主厨、技师长还有我,全都挤在尼禄的房间里,劝说她回心转意。我们的每一句话,都希望她能走出房间跨上舞台、走出誓约胜利号踏入陆地和城市。但是她出乎意料地固执,而且义正言辞。

“要不这样吧迪,你陪我永远留在这里。可以么?我们……”

轮到我和她单独谈话的时候,她的情绪显得更加激动了。我能看出她的为难,正如我自己的为难。

“不行的。按陆地上的时间算,我已经有五年没回家了,我的父母需要我、我也需要我的父母。尼禄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懂你的画的时候,看到的还有我父母的笑容。画出他们的你,能明白吧。”

看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替她说下去了。

“我知道,你也舍不得舰长他们,舍不得这里慢了三分之二的时间,舍不得天空摇篮的旋律和包罗万象的云气……”

“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

尼禄依偎在我怀里,闭上盈满了晶莹的眸子,认命般地坦白道。

“天空那么广阔,都还有尽头。天空的尽头就是人类盖起来的城市。那么人类城市的尽头在哪里?在誓约胜利号上见过了那么多城市、那么多人的我,还从来没见过人海和城市的尽头。现在你要我下去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不觉得,不觉得……残忍吗?”

她哭了起来,我却无话可说了。最终,我离开誓约胜利号后的六年人生,也证明了我无需再说什么。

 

【最后的万象】

“六年来城市迅速生长,天空渐渐小到了无需‘那类’交通工具的地步。而我,也再没听到过任何有关誓约胜利号的消息。”

我的故事讲完了,所以开始起身取画,至少也希望珍藏这一段回忆。然而老馆主却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消息一样,颤颤巍巍地走到我面前,脸色都是惨白的。

“你快点去,快点去金融码头!那艘飞艇恐怕就是誓约胜利号!”

我觉得他在说笑,一艘失踪了五年的飞艇重新出现?这怎么可能呢。

“我说真的,这些画就是从那艘飞艇上低价收购过来的!虽然它已经锈得看不出样子了,但是我敢保证那规模和你说的誓约胜利号一模一样!那艘飞艇,就要被处理掉了。”

老馆主艰难地嘶着长句,而我已经回过神来了。我甚至都忘了手中还拿着油画,就飞奔了出去。金融码头离这里只有几百米,是个可以百米冲刺的终点。

 

踩着红锈斑驳的铁楼梯,我推开了围上来工作人员和“上面装着十五吨炸药啊”的喊声,兀自而固执地窜进了吱呀作响的底舱,四处叫喊,到处寻找。

我从底舱一直窜到了甲板,我坚信她只要还活着一定会留在她的城堡里,哪怕那座城堡正在渐渐地破损崩溃。所以我转身奔跑,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我甚至能预见她出现的样子,她一定会用那张带着白颜料的脸,俏皮地笑,然后说这回你相信了吧——果然待在这里陪我才是最好的。这个时候我会回答她说,现在你可以和我一起到陆地上去了,因为天空再也不够你居住了。

我一定会说的。即便是在陆地上,也有人能够看懂你的画的。因为陆地偶尔也会有天空的旋律,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终于,我看到她从我手中的油画里走出来了。那些绚丽的色块,那些曼妙的线条,全都拼接成了她的模样。然后她紧紧地拥抱住我,对我说好吧你赢了,接着说我们下去吧。

相比之下,那些仿佛远在城市边缘的叫喊,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四散飘零了。

“喂上面的人快下来!”

“喂那边点火的人快停下啊!”

“喂有人冲进去了,快通知点火的人!”

最后我什么也没听见,只在轰隆的巨响声里,看见手中的油画重新包罗万象,那是我和尼禄未来可能存在的生活——在慢了三分之二的昼夜交替间,尼禄笑着问我,你们陆地上的时间过得那么快,能有空闲观察身边人的处境和心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