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照耀下,布兰登拿着磨刀石一遍一遍地在剑身上划着,他们两人一口气跑了很远,还租到一匹马,天已经黑下来,也看不见庄园和村庄的火光。

艾纳虽然早早就躺下,但却一直睡不着。除了布兰登的磨刀声,最大原因还是内心的焦虑。

“你会吸引来他们的。”艾纳翻过身望向布兰登。

“不会的,他们没我们快。”和艾纳相比,布兰登似乎很平静。

“为什么要磨刀?”艾纳问道。

“你想到让两方和解的方法了吗?”布兰登反问道。

“没有。”

“那么就要为可能的厮杀做足准备。”布兰登继续磨着。

艾纳坐起身,望着火堆,“先生会站在那些农民身边吗?你知道,先生可能会死。伯爵的人都是经过训练的,那些村民根本对抗不了他们。”

“我是一定会死,就算侥幸从两伙厮杀中幸存,辛迪加的组织也会派人来杀我。辛迪加容忍不了失败,更容忍不了背叛。”

“如果我能使两方和解,小姐安然无恙,布兰登先生就不会有事了吧?”艾纳试探地问道。

布兰登笑了一下,对此不抱希望。

“那些农民的诉求是什么?”艾纳问道。

“更少的赋税,不用背井离乡,不用卖儿卖女。”布兰登说道。

“都是正常的要求。”艾纳说道。

“对,但这也很难实现。”

艾纳思考着,“而伯爵的诉求……就是找回小姐。”

可是布兰登随即说道:“我想没那么简单,即使和平解决,为了杜绝这样的事情再出现,伯爵他一定会杀鸡儆猴,会有很多人死,所以村民们是不会轻易投降的。”

艾纳面露难色。

布兰登反应却很轻松,因为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说,感谢你的好意。但时候不早了,你应该离开这儿,回到你的学校里。”

“伯爵真的杀过很多人吗?”

布兰登看着他,笑道:“我不想你在这个问题上怀疑,因为会让我很生气。既然你问了,想必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我就告诉你一些我知道的,他的残忍永远别出心裁。”

布兰登随之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起来,起初艾纳还流露着怀疑的目光,可是随着布兰登越说越多,那些真实的细节,独到的描绘,还有这一篇篇不重复的内容,如果这些不是他的亲身经历,那他就一定是个故事大师。

听到最后,艾纳捏紧拳头,双手颤抖,呼吸沉重,头也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就说这么多把。我想你不想再听下去了,之前让你退出,也许是你不知道这件事的危险,现在你应该想打道回府了吧?”布兰登苦笑道。

艾纳思考着,如果要退出的话,现在是最后的时机了。可是自己走了,这两伙人一定会拼个你死我活,埃丝特很可能会在厮杀中丧命。自己这个中立人,应该做点什么。

布兰登继续劝说道:“你现在回去,伯爵抓到你,你就说被我绑架了。”

“不!”艾纳激动地站了起来,“先生不怕死,我也不能就这样跑掉。”

布兰登摆摆手,“你真让我惊讶,你的勇气,要说是年轻人的血气吗?但是我不得不说,我在第一次见你时看错人了。”

“我只是认为我是一个中间人,更容易调停你们,而且还是埃丝特的老师,所以不能就这样简单离开。”

这时艾纳听到一下响动,他疑惑地看向布兰登,布兰登露出些许笑容,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随后那股声音像是掉进陷阱,拼命地挣扎起来。

布兰登提起剑和艾纳跑去,在不远处,一头豚鹿的脖子被挂在树上的绳索拴住,它虽然拼命挣扎,却只能原地打转。

“运气不错,我原以为山上没有动物了,看来今晚不用饿肚子了。”布兰登说道。

艾纳看着这只并不大的鹿拼命挣扎地样子,皱起忧愁的眉头,有些于心不忍,却也一言不发。

布兰登看出了他的心思,拔剑迅疾一刀,将鹿首直接砍掉,挣扎地声音也戛然而止。

“我们能做的,就是减短它的痛苦。”布兰登说道。

艾纳遮挡鲜血的胳膊缓缓放下,还是有血蹦到了脸上。

布兰登收起长剑,望着一地狼藉,说道:“做得有点过了,你觉得呢?”

艾纳说道:“我明白,先生也是一直在忍耐。”

布兰登一边解开套在鹿首上的绳索,一边说道:“我觉得你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做好了准备。我们做的每件事,都要达到它预期的目的。就像这个捕猎,就是为了填饱肚子,为了填饱肚子而杀,那么久不应该流露出恻隐之心。”

布兰登扛起鹿的身体走到篝火边上,开始剥皮。

艾纳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

在火光的映衬下,布兰登一边剥皮,一边问道:“你杀过人吗?”

艾纳像是被这个问题吓到,说道:“先生看我像杀过人的样子吗?”

布兰登听了艾纳的反问笑了起来,“你要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否则你就会被看穿。”

布兰登说罢,停下手里的活动,认真地盯着艾纳,直看得他头皮发麻。布兰登沉默片刻,说出答案:“像。”

艾纳睁大眼睛斜视着布兰登,嘴唇微张,“先生的理由呢?”

“总是冷漠的神情,和别人说话也总是不知看着哪里,对笑话总是反应夸张。你给我一种不属于你这个年纪的空虚,还有着莫名其妙的怜悯心,在我砍下鹿首,只是简单地抬起胳膊。我认为你对危险和生命都没了概念,这样很可怕。”布兰登的双眼在火光的照射下格外刺眼,直直地盯着艾纳,像是能看穿他的灵魂,逼得艾纳想要离开视线却无法离开。

艾纳不说话,盯着布兰登,嘴唇微张,胸腔起伏着,片刻后尴尬地笑起来,“先生把我描述成了一个冷血的杀手。”

布兰登结束对视,一下大声的笑起来,“别紧张,我不是审判官,更不是行刑者,我只是一个快死的家伙。”

艾纳酝酿了一番话语,说道:“先生一定杀过人吧,因为看上去就像。”

布兰登剥好了一只腿,夹在火上烤,“我杀过很多人,不过和伯爵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我有我的原则,他们每一个都是罪大恶极,天理难容的家伙。”

“先生怎么逃过每次的追捕?”

“可别被先入为主的观念骗了,很多地方,尤其像这里,法律和国王一样,虽然存在却根本管辖不到。杀一个人和杀一头鹿并没有本质区别,唯一能管住你手里剑的,就是你本心中的信条。不过话说回来,并不是每次都那么自由,有时候也会很麻烦,那些大点的城镇总是会有自己的肖像,给出低得可怜的悬赏金。”布兰登像是在回忆着往事,这时他的嘴角总会上扬,像是这些事也能给他带来快乐。

看着布兰登,总感觉他看得很开,那种生活在世俗间,练就出的善于观察,能理解别人,从容不迫,这些都在激发着艾纳埋藏在心底、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艾纳本想说出点什么,毕竟布兰登现在的处境已经是九死一生了。可是布兰登却抬手示意他不要说出来。

布兰登语重心长地解释道:“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没有必要把真相告诉我这样的将死之人。即使我最后真如你期望那样活了下来,也不应该说出来。因为有时,随着时间,很多事会改变,你的朋友也许会变成你的死敌。那么这些就成了把柄,所以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明白了。”艾纳怔怔地点了点头。

布兰登切下一点烤焦的外皮放在嘴里,说道:“我只问你,他们都是罪有应得之人吗?”

艾纳点点头。

布兰登说道:“那就没什么好说的,问心无愧,其余交给神去评判吧。”

“我一直想了解些关于先生的事。”布兰登笑了一下,用匕首把烤好的肉切下一块,“那我就给你讲讲。肉烤好了,吃吃看,会让你大吃一惊。”

艾纳吃了一口,表情扭在一起,“好难吃。”

“哈哈哈哈,这就是原汁原味。没有调味剂,没有香辛料的原汁原味。”

“我真是享用不了。”

“你是想听我在成为狩魔猎人以前的事,还是在辛迪加接受训练的事,或是成为狩魔猎人后接受各式各样委托的事。”

“都想听。”

“我的很多事情很恐怖,希望你不要和埃丝特一样大呼小叫。”

“我很冷静的。”艾纳说道。

“我小时候父母死的早,但是好在给我留下一个房子。我靠全镇的人接济长大,那真是段难熬的日子。每个人都不富裕,我什么都没有,只有空头的承诺。承诺到最后,你自己都卑微到无法开口。阿拉根斯那时候就和他的父亲来收债,他比他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多人为了拖延些时日,只能把女儿送到阿拉根斯那。”

艾纳一边听着,一边点头,把想象的人物与脑海中浮现的相对应。感觉这是一段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历史。

“后来战争打的朝天,这地方落单的魔物也多了,阿拉根斯把庄园变得像堡垒一样,龟缩起来,好在他也不敢来收税了。但是魔物是有的,村民就集资找了狩魔猎人。我本身快饿死了,想着既然都要死,还不如更这伙凶神恶煞的家伙走,其中就有我后来的师傅。”讲到这里,布兰登的神色黯淡了下来,虽然前面都是些穷苦的生活,但他讲起来还是眼里亮着光,可是当要讲辛迪加的时候,他也有些抵触。

“辛迪加的日子是不能再次回忆的日子。只有一次就够了。受训是异常折磨的,它磨灭掉你的精神,让你疲惫到对死亡都不想躲藏,从而让你无所畏惧,一味的提高你的反应力,行动力和判断力。从来没有一天休息的时间,最快乐而短暂的时间,就是结束一天的训练,躺在湿冷的被子里即将入眠的时候,只有那一刻,明天还不会很快降临。”

布兰登的话唤起了艾纳的记忆,他太能理解布兰登的感觉,甚至觉得眼前的粗糙男人也许就是将来的自己。

布兰登继续说着:“然后我结束了受训。开始为金钱奔波,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在这段时间里,我是自由的,主宰着自己的身体和意志,惩恶扬善,嫉恶如仇。一次偶然我又回到了这里,这里很多我认识的人都不在了,我帮他们清理了几次魔物,没有要钱。”

“旅途中没有什么快乐的委托吗?”艾纳问道。

布兰登愣了一下,“能找到我的,就不会是什么快乐的事。不得不说,这一段时间总是能遇到各种千奇百怪的事情,能把人逼疯,你知道,我只是一个狩魔猎人,不是审判长,也不是行刑者。但是有时候,你的本能让你不得不充当这个角色。”

艾纳本能地感觉话题要去往沉重的方向。

“我曾经杀过一个没出生的孩子,我的母亲怀孕了,但是我杀掉了她。”布兰登说道,“因为她是个食人魔,在荒山野岭靠开旅店诱骗旅人为食,那些旅人的头骨排列在她的地窖,堆砌成塔。我杀了她后,又觉得对不起婴儿,婴儿是无辜的,可是她妈不得不死,我不想为一个食人魔挖一个墓,但是为了婴儿,我还是挖了。毕竟我不能把他刨出来单独埋葬,呵!我竟然会有过这个念头,太邪恶了。然后最有意思的事就发生了,我看见一份写好还没寄出的信,是她的妹妹催促她再给寄些钱,食人魔还要接济别人,而她妹妹竟然是阿拉根斯统辖下的村民。”

“所以你就来这,应聘了小姐的保镖?”艾纳问道。

“不,是辛迪加派我来的。也许真的是命中注定,要我回到这里,让我做些什么,偿还我儿时欠下的人情债。”布兰登想了想,苦笑起来,又觉得刚话题太过沉重,缺少寓教意义,补充道:“不过我不得不说,这些事经历的多了,它会腐蚀你的灵魂,把你变得麻木,让你不相信这个世界,让你迷失自己的本心。为此我们能做的,就是一次次重新确认自己的初衷。”

艾纳怔怔地点点头。

“我有点口干了,睡觉吧,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或者说在我死之前,我还能给你讲很多我的事情。”布兰登揉了揉眉头,撒了把土把火给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