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鳄鱼回家比平时晚了2小时。
她所在的小队结束了一下午案发现场的侦察工作,回到警局。局长却把所有人关到屋里,通过广播开起动员会,布置了很多无聊的且与刑侦无关的工作。
疲惫的警员们都在心里祝福了那位老局长的头顶——早日弃暗投明。
加班不是什么稀罕事,教授没有因此过分唠叨,甚至主动承担了本该由鳄鱼来做的家务——轮流洗碗。
此时他正围着花格子图案的长围裙,在宽敞的开放式厨房里忙活晚餐的收尾。
鳄鱼则瘫坐在沙发中间,漫无目的的切换着电视频道。无论搞笑的综艺还是揪心的电视剧,都无法使她的注意力集中哪怕3秒。她不想看电视,也懒得玩手机,只想放空一下疲惫的身心。
教授结束了家务,从冰箱里挑了几个新买的白桃,榨了两杯果汁,端过来放在茶几上。
他解开长围裙,摘下来甩到餐椅的靠背上,然后紧挨着鳄鱼坐下来,把其中的一杯白桃汁塞到鳄鱼手里。
鳄鱼还在发呆,多亏微凉的玻璃杯帮她稍微清醒了一下。她照例一口喝光,然后塞回他手里。
这个看似亲密的举动,教授解读出来的含义则是——她不想洗玻璃杯。
“没什么好看的电视节目,不如看会儿书。”
教授晃了晃自己那杯喝到一半的白桃汁。
“嗯……”
鳄鱼听话的关掉了电视,遥控器被无情的扔进茶几上的杂物篮里。接着她丢下还在喝果汁的教授,起身去了卫生间。
“……”
教授察觉到了鳄鱼的异样——她心不在焉以及心事重重。
不过应该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以他的经验来判断的话。
教授独自喝完果汁,来到厨房洗干净了玻璃杯,又在安静的房间里漫无目的的转悠了一圈,而鳄鱼依然没有现身。他意识到鳄鱼可能需要谈心而不是谈情,他应该收敛一点充满了私欲的关怀,多展现一些身为老师该付出的引导与父性。
于是他拿了点红酒来到阳台,靠在围栏上望着远方的夜景,顺便等待鳄鱼钻出来。
直到他的腿开始酸麻,鳄鱼才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她一言不发,站到他身边。
“你准备早睡?”
“嗯。”
鳄鱼已经换上了睡袍,眼神中写着疲惫以及其他混杂的情感,浅色的茶瞳在夜幕下显得有些深邃。
教授离开围栏,后退了一步,盘腿坐到早已在地面展开的瑜伽垫上。
酒在他身边摆着,他拿起一杯倒满,独自小口喝起来。
沉默混在酒的香气中下肚。
不一会儿,鳄鱼也坐到垫子上,默默陪着教授喝起酒。
“遇到什么难题了?”
教授好奇的试探着。
就算她不肯说,酒也能让她放松下来,互诉衷肠只取决于酒自身的量变。
“哼,逃不过你的法眼……”
鳄鱼倚着玻璃门,她与教授之间仅隔了一个酒瓶,但此时他们的意识却相距很远。他必须追上她的意识。
“你愿意与我分享烦恼的话,说不定我能成为你内心那片夜空里的启明星哦。”
教授尽量用轻松的语气来引导对方。
“……的确遇到了让我纠结的情况。算工作上的,也可以说不算。”
鳄鱼放下酒杯,从睡衣兜里掏出烟盒,握在手上,在抽和不抽之间摇摆不定。
“说说看。是有人给你施压还是排挤你?真有人欺负你的话,我可以拎着酒瓶去找他,然后当面敲碎酒瓶,教他酒瓶唯一正确且有效的使用方式。”
“你可真暴力……”
鳄鱼轻轻笑了一下,发出短促的鼻息。
“犯罪教学是我最擅长的领域。”
"你脱掉裤子的话,教学效果会更好。"
“真是超乎想象。”
教授十分开心,又倒了一杯酒,歪着头盯着鳄鱼的侧脸。他喜欢被鳄鱼吐槽。
两人又安静的倚着厚玻璃门喝了一会儿闷酒。
“我有点迷茫……”
这次鳄鱼先开口了。
她紧锁着眉,仿佛自言自语般将烦恼注入晶莹剔透的玻璃杯。
烦恼是无色无味的,而阳台已经满是酒的香气。
“请继续。”
教授举了举杯。
“……上次我们一起去现场取证的案子,破了。”
“嗯,这是好事吧。”
“我不知道……”
鳄鱼贴着玻璃晃了晃头,发丝在玻璃表面发出细微而清脆的杂音。
教授的嘴正被玻璃杯的边缘抵着,他没有立刻接话,有意让鳄鱼继续自述。
“我第一次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正义的一方。我的父亲是普通的巡警,我则追寻他的脚步成为了警探。我为他骄傲,他为我自豪,我们都是正义的使者,没错吧。”
教授瞥了瞥嘴,微微点头。
“这次的案子,结果令我感到困惑……”
鳄鱼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拎着雕花的空杯在面前晃着。酒杯反射着屋内的灯光,而在鳄鱼眼中,它则融入了面前深色的夜空中,仿佛一颗瑰丽的宝石。
教授没有打断她,也没有立即为她斟酒。
“你发现那个泡沫箱,上边有很多人的指纹,分别来自楼房里每一户人家的女主人。”
“哦?”
与鳄鱼的消沉语气截然相反,教授听到这个结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啧,然后是旧手套,里边的确发现了一点有用的证物,一丁点血渍,可那点血渍来自一户人家的十岁孩子。”
“……”
教授的沉默使气氛略微紧张,因为他联想倒了极其糟糕的结论。
“没错,你一定想到了,他们可能让孩子去做案,来逃避法律制裁。事实的确如此……还有,购买干冰的人,是一群老人。小商贩说平时只见着大量批发的,他第一次遇到只买一箱的人,而且是一群老人一起买。他认出了那些老人,因为他们都住在同一栋楼里,就是我们去过那栋楼。”
“做的真绝……”
教授抿了抿嘴唇,现在他完全理解鳄鱼的困惑了。那绝不是年轻人的无病呻吟,而是真的落入了由人性编织的迷宫而产生的巨大心理落差。
“干冰的塑料包装,被剪成了碎片,散放在当天的垃圾袋里。”
“所有的?”
“对,整栋楼所有的垃圾袋里,都发现了碎片。无论谁家,或多或少都有。”
“剪刀呢?有没有什么更加细微的发现?”
“有,那就是有几户人家的剪刀缝隙里,夹了点塑料的碎屑。不过可惜,那些剪刀都是儿童用的,上面也只有孩子的指纹。”
鳄鱼把酒杯朝教授斜了斜,示意她需要酒。教授爽快的替她倒了酒。
“主谋认帐么?我猜肯定不认。集体作案的好处就是互相包庇,受害人恰好登上了那辆有去无回的东方快车。”
“没错。他们杀死了共同的仇人,在他们搬家到这里之前,一个在房屋拆迁费用方面刁难他们的男人。”
“那个男人的行踪被他们偶然间发现了,于是他们制定了一个计划,所有人一起参与,共同作案么。”
教授撅了撅嘴。
“是的。不光如此,我们找到的那些证据,像故意留下的一样,用来告诉我们,事情是他们一起做的……”
鳄鱼用酒杯堵住了自己的话语。
“嗯。那么他们故意制造了充满指纹的泡沫箱,也许还故意留下了角落的数字供我们推测。再故意让孩子们把塑料包装剪碎,故意在手套里留下血迹……”
说着,教授语气有些沉重,他与她一样产生了挫败感。
“我们怀疑到了每一家每一个人的头上,他们也毫无忌讳,集体承认了作案动机。他们都想除掉仇人,上天给了他们绝佳的地理条件,因为受害人每天上下班都会路过他们楼下。”
鳄鱼继续毫无语调的陈述。
“所以他们每个人都是正义的。”
教授仰头望着夜空。
“没错。”
“而警察则是对立的。结果法律没法把这项罪名塞给单个人,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没有主犯,直接使用凶器的是未成年和老人,他们合伙用人道主义压倒了法律的威严,干的漂亮。”
教授叹了口气。
“没错,结论是我们这些跑前跑后的警察,只能把手铐挂在屁股上,不能做违反民意的事情,也不敢闹大引发更多的舆论关注。没有主犯,法官也不能随便把罪名和最终判决划等号。那些人会被审判,但不会真的坐牢。受害者咎由自取,白死了。”
鳄鱼自暴自弃一般,在酒精的作用下加快了语速。
“那么正义成了什么呢?什么是正义呢?至少在这件案子上,大概跟这杯酒一样,最终变成尿。”
教授晃了晃酒杯。
“噗……”
鳄鱼被逗笑了,教授则觉得他的目的达到了。
“好了,你的工作是取证,不要纠结如何惩罚犯人,不要被别人的仇恨蒙蔽双眼。无论警察和法律是否是正义,仇恨肯定不是正义。”
他伸手拍了拍得意门生的肩膀。
“嗯,谢谢你的开导。”
鳄鱼也伸出手,搭在教授的手上。
地面的景色和夜空依旧很美,身旁的人依旧温柔,正义的信仰依旧存在于内心。
她感到释然,微微笑了一下。
“还要再来一杯么?”
教授打断了鳄鱼的冥想。她纠结了一下,摇了摇头,接着抛出了今夜第二个话题。
“今天下班前,我们开了很长的会……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
鳄鱼放下酒杯,转身朝向教授。
“那真巧,今天我也开了会呢。也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不过女士优先。”
教授也放下了喝干的酒杯。
“明天开始我要出差一趟,代表本局去参加突发的全国学术研讨会。”
“真巧,我想说的也是这个,突然要举办大规模集会,像是为了政绩搞的作秀。反正学校肯定会派一批精兵强将去蹭吃蹭喝。不过有最新刑侦技术的应用推广,还有经典案件的集中汇报,感觉很伤脑筋。这种纯学术活动一般都是让上了年纪的人去混个席位,那帮老家伙为什么派你去。”
教授摸了摸下巴。
“因为傍晚我们被关在办公室里不许走,直到推选出一位代表参加……”
“恭喜你中奖。”
教授捂着嘴偷笑起来。
“到底是哪个蠢蛋在全场团结一致坐禅的时候喊了一句‘鳄鱼’!结果所有人都跟着乱喊了!”
“哇,这不就是集体作案了么,哈哈哈!”
教授笑得前仰后合。
“啧。”
“你是不是平时对下属太凶了,导致他们光明正大的复仇。”
“……”
鳄鱼撅着嘴瞪了教授一眼。
年轻且充满活力的目光,仿佛把动力传递给了对面的人,教授趁势靠近了她,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额头。
“我不是想说这个……”
鳄鱼低下头,对着两个空空的酒杯自言自语。
“嗯?”
“我要出差一周……”
“嗯,我知道了。你放心去参加吧,这是个不错的学习交流的机会,住宿和伙食也不差。你那些懒人同事放弃了这个机会,真蠢。”
“…………”
鳄鱼保持着低头的姿势,默不作声。
“怎么了?”
教授察觉到了鳄鱼的异样,他赶紧搂住鳄鱼的肩膀,把安全感传递过去,免得她想不开。
“……一周,我都不在家。”
她的声音很轻,教授想了一下,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你放心,你不在家我不会随便出轨的。”
“…………”
“难到你怕我寂寞?”
“……”
鳄鱼微微点了点头,靠在教授胸前。
“谢谢你为我考虑。不过我不打算为难你,我知道你没有那个心情。”
“嗯,我明早就要出发……”
“早点休息吧,我才不会要求你今晚一次性把一周的份补给我。”
教授搂紧了鳄鱼温暖的身体,轻轻偷吻了她半干的头发。他不会在这种气氛里撕下面具变回毒蜘蛛。
“……谢谢。”
“不必客气。我渴求的东西,并不是年轻貌美的肉体。你信赖我,对我来说就足够安慰了。”
鳄鱼的头顶在教授的脖子上蹭了蹭,展现出最大的信任。
“好了,回床上玩会儿手机就早点休息吧。”
“嗯。”
鳄鱼拿起空酒杯站起来,等在一旁。
这个举动令教授有点意外并且惊喜,鳄鱼主动做家务,哪怕是一丁点,就是她最大的善意了。他欣然接受了这份好意,拎起酒瓶,搂着她一起回屋。
空酒杯依旧反射着屋里的光线,像宝石一般晶莹夺目。
次日傍晚。
客车按预定到达了会议地点,邻市的郊区酒店。
那里是一座度假酒店,经过主办方的游说,提供了会议场所和住宿条件。因为参会的人很多,需要高品质的礼堂和尽可能大的会议室,而不巧的是举办地警局公用的礼堂被其他活动占用了。
结果一本正经的交流研讨会被迫变成了公款旅游,至少看起来是。
鳄鱼拨开身旁碍事的同行,怒气冲冲的奔向路边迎接她的身影。
他正对着她张开双臂,尽管眼里的戏虐暴露无遗,表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平时的绅士风度。
“你怎么也在这!”
鳄鱼一把拽住教授的领带,弄乱了他的衬衫。
“我必须在这里啊,我是刑侦领域的教授,怎么能不出席研讨会呢?同校其他的专家教授也都来了哦。大家都很期待这次会议的伙食。”
教授故作姿态摆了摆手,想要故意激怒鳄鱼一样。
“你…………”
鳄鱼咬牙切齿的放开了可怜的领带,她被愚弄了,面红耳赤。
“我以为你知道,毕竟专家教授就是用来开会的,你不可能没想到吧?”
他加重了语气。
“……”
鳄鱼既生气又无奈,她的确疏忽大意了。昨晚盲目的沉浸在教授早有预谋创造的感动里。现在她只能皱着眉呆在原地瞪着教授,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减分,我可爱的学生。”
教授的语气十分兴奋,因为他期待的状况如约而至。
“都怪你!”
鳄鱼抄着手,气鼓鼓的抱怨。
“好吧,今晚我会帮你好好补习的。”
教授上前一步,转身挡住了其他警员的视线。
以毒蜘蛛的身份,轻轻献上庆祝重逢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