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上小姐。”

立银湾,阳光从头顶斜照下来。空气中有股很重的苹果口香糖的味道,风中又是那股烧煤球味。

白色的台阶长着青苔,一圈一圈绕着灯塔外墙。康时爬到顶层,看到川上众神坐在平台的边缘,面朝大海。

她没有穿那身熟悉的哥特装,换上了一身淡黄色的少女外套。

他一下子平静了。焦躁的心情也不见了。他原本是跑着上来,但现在心跳却无比平静。这不合逻辑,但确实是这样。

他看了一眼她身边,白色光团悬在她身旁。

“川上小姐。”他朝她走去。

川上众神抬头他一眼,双手捧起白色的光,把它捧到胸前,双手放到大腿上。

“该轮到我了。”她总算说出一句话。

“不会的。”

她重新把视线落到他身上,看着他的衣角,那里脏得不成样子。

“这下子大家都知道了。”

“我?”

“他已经把你的消息公开了。”她说,“你的学历,经历。从华彩大学退学。觉醒失败。开了一家帮大家找宠物的公司。都公开了。甚至还说了你的公司业绩不佳,前几日还有一名重金属中毒的死者。”

康时走到她身边,同样坐下来,坐到平台边缘。

“这不重要。”他露出笑容。“我的事情不重要。而且,他说的也不算错,甚至给足了我面子了。”

“一切都因它而起,你说它不重要?”

“一切也都会因它而结束。所以不重要。”康时微笑。

但川上众神没有笑,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的美丽,但很平静。

“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那个夜晚?”

康时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忽然有一阵微风吹来,很凉爽。

再也没有烧煤球的味道了。

“事实上,是塔可看到的。”

她靠在栏杆上,身上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康时第一次见到她穿这一身,就像普通女孩,周末会穿着它去逛街,去看电影。

他第一次想到,也许她也会——废话,是一定会!——有自己的爱好,也可能上网跟人争论某个明星的问题。

健合就是这样。他总说自己对网络争吵看得很淡,但其实经常被气得不行。高一的运动会上,康时跟他在器材室做值日,健合突然说:如果法律允许,我真想打那些人一巴掌。

“那个死掉的龙石高中生。”

川上众神说,“是叫卉平吧?那天下午我也看到了那个新闻,但那天晚上,塔可跟我说,它在乱跑时又看到了他。那个叫阿平的人。”

川上众神把一个蓝色的,椭圆形的小蛋拿出来,把手伸向康时。

康时拿出来另一个。那个一直随身放在口袋里的东西。

“可那个叫阿平的,明明已经死了啊。”

把两个小椭球拿在手里,她并不想做什么,只是毫无意义地玩弄。“塔可却看到他在街上走。在星圣的街上,穿着黑色羽绒服,把兜帽戴在头上。你能想象那个画面吗?专挑没人的地方走,就像在做贼。”

康时笑了一下。

“塔可说他进了一家便利店。叮。手上提着便当。出来。这是不是决定性的有力证据?”

她也笑了一下,收敛起来。“被认定为故意伤人的刑事案件,如今死者却从便利店里走出来?”

“所以,你叫我找塔可。”

川上众神闭上眼睛。“就是那样呀。就是那样。就是那样……没错。”

康时忽然感到一阵不安。

他握住她的手,发现川上的手很冰,握住它就像握住一块冰,而且还在不住颤抖,仿佛一台发动机。

“川上小姐?”

“叫我川上众神,好不好?”川上众神靠在康时身上,只剩下喘气的力气。她的嘴里很小声地说着什么。

康时突然感到一阵触电般的不安。

那种无力,无法预料的感觉。

没有人教他该怎么办,这里只会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

还会有人把温热的血液喷洒在他身上吗?甚至是更可怕的东西,那个说不出味道的东西?

康时抓住川上众神的手腕,把手指放到她的颈动脉上。

即便是颈动脉都非常虚弱。

“川上小姐,川上众神。”康时满头大汗。

该怎么办?我该怎么——

他一下往前看,一下往旁边看。

该,该怎么办?该怎么样,妈的该怎么办!该怎么样才能——

“他,每次都这样叫我。他……”

川上众神半眯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她尽力呼吸,但正因为一次已经吸不进多少氧气,所以频率才那么快。她那不再扩张的肺呦,她那脆弱的心脏。

“我该,我该怎么救你!”

康时抱着她,急得眼泪又一次出来。“我该怎么办?”

川上众神胸前,那道上下悬浮的白色光团——温雪变成的白光——开始朝她的身体靠近,最后合二为一。

“康时。”

她说话非常费劲,每个字都像最后一个。“我爸爸,经常给我发讲座。给我发,名人名言。而我……我,从来不看。他玩的……农场游戏,以后再也没人打理了。”

“川上小姐。”康时啜泣。

川上众神的视线越过他的脸,似乎能看到天空。“我好喜欢他,我想做我爸爸的新娘……我也以为他们能回来,从来没有放弃过。温雪想的就是我想的,我,我跟你说过吗?”

“川上小姐。”

他能明显感到川上众神的身体在变轻。

她忍不住闭上眼睛,不受控制。

“他也这样抱我。他让我……做自己。”

云层散开。

康时抱着川上众神的身体。她真的轻了很多,就像一层泡沫。

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那到底是川上众神还是川上温雪。

那个在升降机里要他讲故事的女孩?她说:再给我讲故事吧,最后一次。

不行。

要很久很久以前。讲故事一定要很久很久以前。

……我爸爸每次都这么讲给我听。

脚步声响起,胜开海沿着台阶走上来。在他背后,还有一群黑签成员。

“康时。”

他说,“警备总局已正式签署了通缉令。犯罪嫌疑人,康时。”

康时背对着他,把川上众神的身体平放在地上,就像把熟睡的人放到床上。

胜开海把手伸到贴近心脏的口袋里,在里头摸索。

“有一点是不会变的,开海先生。”

康时转过身子看着对方。“这一点,就算过去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变。不要让无辜的人受伤。”

胜开海不太想说什么。他讨厌康时的眼神。

很小的时候,他总跟着哥哥去路边的冰激凌小车买冰激凌。那个店员就是这样看他的。因为他总是买酸奶,买不起好吃的草莓巧克力。

“随你。”

他朝天上招了一下手。

背后的云层散开,从那深不见底的乌云中,一根直径百米的巨炮露出身影。巨炮在汇聚原子的力量,能在一瞬之间破坏物质结构。

很少能看到,天空战舰悬浮在如此低的低空。它距离地面有一千米,但已经遮住了半个世界。这还仅仅是他的半个身姿。

天空战舰将巨炮对准康时。

“我还没跟你介绍过她。”

胜开海把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手上拿着一个手指大的控制器。

“她叫盖娅,帮我杀了很多人。还有那个红芍,她就在盖娅上面,我们会好好照顾她,不用担心。”

四周的能量如闪电流动一样,朝巨炮之中汇聚。

康时迅速跑向川上众神,从地上抱起她。

“晚安,康时。”

天空战舰开炮——

康时抱着川上众神跳进大海。

这个高度入水,纯粹是愚蠢的自杀之举。高空跳水不是人类的领域。即使是经验最丰富的运动员,也一定会以腿部入水为前提指导新人。超过三十米,就算是最强劲的大腿也容易骨折。

而这些,康时知道。

健合甚至告诉过他:如果在车祸中大腿骨折,那你一定是幸运的。因为这是一股能让大腿骨折的力量,倘若这股力量作用在身体的其他部位,一定会夺走你的生命。

风在耳边呼啸。空气中氧气稀薄。

“——”

白塔在身后崩塌,就像把岩石碾成砂砾,再一点点碾碎的声音。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入水的。

他只确定在跳下去的一瞬间,激光炮就已经打到了灯塔上。

它就是光速。当你看到它,它实际上已经拥抱了你。

康时无法呼吸,四周都是大大小小的泡沫。这些泡沫搔他的脸,就像羽毛。这是一个黑暗的世界。他无意冒犯这个庄严的世界。

我在黑暗中一直走,终于看到了光明。我们都来了。我们来参加你的葬礼。

他很确定自己看到了一个画面,并且听到了声音。

阳光下,绿色的草地上,一旁是游泳池。川上景抱着川上众神。

不要让任何人欺负你。他说。

要挺住啊,温雪。要不就投降。不论如何,累了就回家……

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