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的街道上,明月从移动的云后钻出。两辆跑车犹如利箭,从视野尽头穿过了大街。

胜开海稳住车身,转动方向盘,控制车子向左横移,打算在前方路口左转。

康时也做好准备。

结果在抵达路口的一瞬间,胜开海反打方向盘,车子精准地拐向了右侧。

两车分道扬镳。

康时深吸口气,迅速掉头。车旁后视镜不见了,他必须通过唯一的中央后视镜察看背后的动作。

胜开海根本没有离开。

他把车头调转过来,面朝康时的方向。康时也把车头调准。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看着对方。两辆遍体鳞伤的野兽也屏住呼吸,等候主人们的差遣。

他能看到胜开海在深呼吸,脖子上两根筋凸出来,也看到他竖起眼神。

他们同时握紧方向盘,同时踩下油门。车辆共同起步。

他们盯着对方的眼睛。车灯照在对方脸上。

两百米的距离,两辆跑车迅速接近,风吹得康时睁不开眼睛,剥夺了他呼吸的权力。没有人减速,没有人转动方向。他们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你在跟我比吗?”胜开海举起拳头。

“来啊。”

“来啊!”

引擎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耳边运转。

康时用力踩油门,座椅的推背感越发强烈。

胜开海也踩油门。他们像蛇一样盯着对方。

一百二十公里每小时。一百米。

两百公里每小时。五十米。

康时的额头开始冒汗,胜开海也忍不住深呼吸。但他们都没有停下。

“你想陪我玩吗?”胜开海大吼。“那就来吧!来吧!”

康时拼了命地踩下油门,把踏板完全踩平。仪表盘上,指针指向三百五十公里每小时。

两车只剩下十米——

白色跑车没有让开。“英雄”也没有。胜开海忽然把副驾驶上的温雪抓在手里,让康时看到。

仿佛一碰冷水从头浇下,康时迅速转了一下方向盘。

“——”

他们轻轻碰撞了一下,车灯碎了,在月光下反射星星点点。

在安全气囊弹出来的前一刻,康时看着“英雄”的引擎盖像纸片一样折叠,像橡皮泥一样被挤压、变形,最后成为碎片。

我看过那个画面,他想。那个地方,机翼。

那里是最先断掉的,像从水里捞出来的纸巾一样稀松。

所有玻璃都在一瞬间破碎了。“英雄”压着白色跑车又前进了一段距离才完全停下。车子扭曲得像个笑话,仿佛从一千米的高空砸到地上。

胜开海的车轰一下腾起火焰。他抱着温雪走下跑车,整个胸前都是未干的血液。

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结果满口是血,黑色的眼睛盯着康时,短发在风中抖动,犹如风吹过麦田。

康时也从安全气囊下爬出来,浑身颤抖,转了个身刚想站起来,又倒了下去。

现场静得出奇。虽然有路灯,但一点也不明亮。一股阴冷的风吹过来,让人忍不住发抖。

康时咬牙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胜开海,每一步都仿佛是最后一步。

胜开海把温雪放到地上。

“你,”康时说,“为了自己的目的,杀死无辜的人。当着一个父亲的,面杀死了他的女儿。你甚至不惜要伤害一火车的人,你攻击满是弱者的医院。”

“那就是我做事情的方式。”

胜开海也朝康时走去。两人越走越近。

康时用拳头打向对方的胸膛,胜开海闪躲过去,他用脚予以还击。

皮鞋踢中康时的大腿,他的大腿立刻失去了知觉,仿佛被铁棍击中。炮弹般的力量让他忍不住倒地。他用尽全力抱住胜开海,后者也失去平衡,他们在地上打滚。

“你以为你是谁啊,小子?”

康时抓住胜开海的手臂,他们的脑袋撞在一起,仿佛刚才的车祸。

胜开海把康时压在身下,用拳头招呼他的脸颊。

“滚开!”

康时用力一推,可惜没推开。

胜开海揪住康时的脖子,把他提起来,双脚都离开了地面。

“你喜欢这样,嗯?你喜欢这样是吗!”

他给了康时的肚子一拳。康时背后的墙壁顿时碎了,鲜血从口鼻中喷出来。

胜开海又给了他一拳,康时穿过了墙壁,落入了一间卖西服的服装店。

地板上落满了石块,石灰飘洒。康时抱住胜开海的脚,胜开海也摔倒了。

康时骑到他身上,用同样的方式击打他的脸颊。胜开海用力一推,轻易就把康时推开。

康时撞到背后的墙上,直接到了隔壁的女装店里。他的额头上挂着血痕,鲜血从发梢滴下。胜开海从背后取出一根生锈的铁棒,上面挂着已经干掉变成黑色的血迹。

康时也爬起来,从衣架上找到一根木棒。

“你就这么想管闲事吗?”胜开海说。

康时擦掉嘴角血液,但刚擦掉就有新的流出来。

“每个人理解的正义都不同,信神者跟无神论者的正义就不会相同,但至少有一点。这一点是不会错的。不让无辜之人受到伤害,开海先生。”

胜开海决定不给康时回答的机会,挥舞手中的铁棒打向康时。

康时用木棒挡下了第一招,等到第二招,木棒咔嚓一声折断了。

铁棒击中了他的小臂,发出鞭子一样的声音。

康时痛苦地叫了一声,用头顶住胜开海的胸膛。

胜开海扔掉铁棒,双手抓住康时的肩膀,想把他连人抱起来甩出去。

但康时的反应很快,他掐住胜开海的脖子,不让他脱离自己,最终两个人都飞了出去。

落地的一瞬间,康时就地一滚,朝胜开海挥拳。胜开海后撤几步,还是没躲开。

康时挥出第二拳,胜开海从玻璃窗里飞了出去。

“来啊,”康时朝他连连挥拳,“来啊!”

胜开海从铺满玻璃碎渣的地上爬起来,白色衬衫的红色渐渐扩散。他把领带解开,粗暴地扔到一边。

康时喘着粗气,胜开海像狼一样盯着康时。

一上来,胜开海就将康时击倒在地。他居高临下挥出拳头。

“好啊,来啊!”

康时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碎了。背靠的路面咔嚓一声,裂开了一条大缝。他想抱住胜开海的鞋子,但胜开海这次避开了。

又一脚,犹如炸弹爆炸的力量,将康时打向地下深处。他又抓住康时的身子,将他踢向天空。

“给我滚!”

康时飞上了二十米的空中,撞上百货商城的玻璃墙。

玻璃碎了,他冲进大楼内,撞翻了摆放货物的柜台,落在满地的智能手机上。

他看向靛蓝色的天空,即将黎明的天空。依旧万里无云。

太阳快出来了,他想。

太阳就快出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笑,然后真的笑起来,如果健合看到现在的他,一定以为他疯了。他看向自己的手掌,那里有一把黑色的钥匙。

门开了。野蛮地撞到墙上。

胜开海一手握着门把手,一手抓住温雪的头发。

二十四层楼,他就这样抓住她的头发一路踩着楼梯,把她拖上了二十四层。

他像提着一袋垃圾那样提着她,把她丢到墙壁上。他朝康时伸出手。

“拿来。”他说。

康时把钥匙朝大楼外丢了出去。

“……”

胜开海一言不发。

他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呈现出黑色。

“一墙之隔,康时先生。”

他说,“设置屏蔽器的时候是五十年前,而这栋大厦在十年前经过一次加盖。结果多了外面这十个店铺的空间。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康时也站起来,但这一次,胜开海明显比他快太多了。

二十四层的空气都在抖动,仿佛吹来了十八级的台风。

康时眼前一黑,然后又变成白色。他什么都看不到了,身体撞上了非常坚硬的东西。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马路对面的厂房里。工厂的墙壁上破了个大洞,对面就是原先的百货商场。

胜开海站在二十四楼上看着他,看着自己这一脚的结果。在二十二层的位置,一个清洗玻璃用的吊车悬在半空。

他从二十四层径直落下,落在地面上,毫发无损。

“秋白跟你说过吗?觉醒者的身体素质。”他朝康时走来。

康时用尽力气爬起来,胜开海抬起一脚,将他踢向背后二十米的墙壁。

康时穿过墙壁,撞破了一个假山,划过十余米沥青地面才停下。

“蓝签觉醒的官方标准,”胜开海说道,“脏器能承受五十五倍之重力。肌肉能爆发六十匹马之力量。百米冲刺能跑进6.5秒。同时满足以上三点,可授予蓝头签证。”

“还有。”他说。

“在缺氧下进行一亿位内的加减乘除。在三小时内记住一万个不同词性的单词。原地起跳,超过自身身高十三倍的高度。以上三点至少满足两点,可授予蓝头签证。”

“而成为黑签。”

胜开海调整呼吸。“我只要他们……听话。”

飞沙走石,胜开海抬起一脚吗,把康时往楼上踢。

康时撞在二十二层的玻璃外墙上,但玻璃没有碎。他想抓住一个能救命的东西,比如一根长杆。

但是没有,玻璃外墙就是为了体现光滑才设计的。

危急关头,一只纤细的手推开窗户,抓住了康时的手臂。

……

远方天空,庞大的天空战舰缓缓飞来,探照灯犹如巨人的眼睛,可怕的炮口是城市的尸体。

脚下地面,装甲车如潮水一样朝大厦汇聚,车门打开,装备整齐的军用机器人跳下车。

“我们上去。”

康时现在做任何动作都浑身疼痛,但还是抓住温雪的手腕。

“我们去顶楼。”他说。

“那里有什么?”

“不知道,反正不能待在这里。记得待在另一边,这边是无法屏蔽的区域,我们打不过他们。”

“打架?”温雪歪过脑袋。“我们在打架吗?温雪不喜欢打架。”

“我也不喜欢。”

“那大哥哥,”温雪说,“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上次那个故事没听完。”

“温雪,现在……”

“最后一个故事,好不好?最后一个。”

这个角度,能看到温雪眨着大眼睛。

他从来没有一刻感到内心如此平静,但同时也含有紧张。他甚至不敢去看她。因为太容易联想到易碎品。美丽的东西往往与命途多舛挂钩。

“还是上次那个吗?”

他抿了下嘴唇,鼻尖很痒,但没法用手去抓。

“白雪公主在森林里——”

“不行!”

温雪挣扎起来。“要很久很久以前!爸爸讲故事,一定会说很久很久以前。他每次都这么说。”

“那,很久很久以前……”

康时不过是想扭头看机器人追上来没有,结果看到了拿着狙击枪的胜开海。

他都以为自己看错了。胜开海站在对面的大楼上。

“快——”康时说。

胜开海的枪管冒出白烟。

“——趴下!”

玻璃碎了。

温雪没有反应。康时看到了胜开海放下狙击枪。

世界都变慢了。日出的第一道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温雪脸上。

和之前一样,天空万里无云。同样是这个角度,他想,同样是——

在医院的空地上,秋白伸手握住了子弹。

黑龙很生气。他把手枪扔到地上,他记得黑龙踢了好几脚。然后他——

我也好想……好想那样。

被击飞的玻璃碎片朝下落去,那个子弹以一种螺旋的姿态前进,康时的心里有一道声音。

干得裂开的嘴唇颤动着。

我也想像白一样,像她一样。像她一样。

他伸出右手——

狙击弹穿过了他的右手。

失败了。

没有挡住。

他眼睁睁看着子弹从胸前飞过,目标是一旁的温雪。

他看到了温雪倒在血泊之中,他甚至闻到了鲜血的味道。

我在黑暗中一直走。她说。然后,我看到了你的葬礼。

“——”

康时迅速伸出左手。

手掌将子弹包裹住。然后,用力握住。

“……”

时间凝滞了。

一秒钟后,阳光掠过温雪美丽的额头,能看到其中一丁点凝固的红色。

他松开手。子弹落到地上,看着它在地上弹了起来,忽然感到一阵恐惧。他的双手血肉模糊。

“我们,”他靠在栏杆上,不让她看到手上的伤。“上去。温雪,你先上去。”

温雪不说话了。她的眼眶红红的,身体也颤抖着。

“温雪,温雪也要打架吗?”她说,“温雪不会打架,怎么办?大哥哥你要不要紧?温雪是累赘吗?”

○○○○○○○

三十三层,他们推开天台锈迹斑斑的铁门。结果一开门就看到胜开海站在门外,手上拿着香烟。

天上是飞翔的无人机,还有大量配备了机炮的直升机。

康时抱住温雪,决定返回楼下。但机器人从身后赶来,将上来的楼梯彻底封死。他们不得不转身,直面敌人。

人群中,天下风垒坐在电动轮椅上,从人群之后移动出来。而那名少女,名叫月迹的少女,像仆人一样站在他身后。

她终于把兜帽放下了,手上提着外形古怪的狙击枪,枪管依托在打磨尖锐的长杆上,冷兵器与热兵器合而为一。

一大群人呈半圆形包围过来,康时只能不断后退,两只手都在滴血。

“你可以走到哪里去呢?”胜开海说。

康时的心在打鼓,只能带着温雪后退,很快就顶到了墙壁。

那种老式的砖墙护栏,每次台风一过就抖个不停,作用就仿佛真的只是告诉大家——你看,这里有个护栏。

“可以宣布胜负了。”

胜开海说,“我承认你是个男子汉,但这无关结局,毕竟——”

“这样。”

天下风垒拿起氧气面罩吸了一口。

“给我你的血。”他说,“康时,我们好商量。”

“你用我的血,会去伤害其他人吗?”

天下风垒看了他半天,眼睛像是会说话。

“会。”天下风垒说。

“而如果我不这样,你们会伤害温雪?”

“不但如此,”胜开海说,“她会死。”

寒风席卷过天台。远处似乎有救护车的声音,空气里有股烧煤球的味道。

天下风垒挥了挥手。站在身后的少女走出人群。

微弱的阳光掠过她的发梢,掠过她小麦色的皮肤。

月迹走到他面前,几乎是跪下来,捧起他的能看到骨头的双手,身边是准备好的药膏跟绷带。

康时紧张得不能呼吸,仿佛手上拿着不知何时爆炸的炸弹。

他闻到了玫瑰花瓣的味道。

少女的手很温柔,带着体温,让他想起两年前,跟秋白一起捣年糕。

面粉撒得到处都是,厨房乱得就像把十五只猫丢进了面粉堆里。

年糕出锅,他问秋白好不好吃。秋白皱着眉头说好吃,然后问他要了她从来不吃的奶油蛋糕。

难以置信那个夜晚,眼前的少女差点杀死自己。

但不论如何,应该说点什么。他觉得必须说点什么。

“你好。”

她没说话,目光平静得像冬天的夜幕。

她在他的两只手上都打了蝴蝶结,最后俯下身子,用嘴把绷带咬断。

他走了十秒钟神,才发现她在看他。

也许她真的要说话。但她马上站了起来,回到天下风垒身后。

康时看了一眼护栏外的世界。那超过一百米的深渊。

“温雪,你记得这里是大楼的东边吗?”

“是东边吧,”温雪说,“但我不确定。大哥哥,我们怎么办?”

“让温雪离开这里。”康时对天下风垒说道,“让她离开这里,我就给你我的鲜血。”

天下风垒本想微笑,但很快咳嗽起来,只好拿起呼吸面罩。“现在,你不在乎那些那些可能因你而死的无辜人了?”

“我给你我的血。然后,我也会阻止你。”

“我很期待。”

天下风垒放下面罩,“你给了我面包、蔬菜跟肉馅,可是当汉堡做好,却又不让我吃。”

“我不会让你做好的。”

温雪的身体颤抖起来,而且越来越厉害。风带起她的头发,连同月迹的长发一起。

温雪走了几步,康时背对着她,没想到她忽然跑过来,从背后把他抱住。

康时感到背后又湿又热,转身面对她。

“我不想离开你。”温雪说。“温雪害怕,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在一片黑暗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一会儿有光,一会儿又消失。空气中有股葡萄酒的味道,有人被关在笼子里吊在树枝上。很粗的树枝。有人拿刀捅向别人。然后,又是一股东西烧焦的味道,温雪不想一个人。”

康时蹲下来,与她的视线齐平,帮她擦掉眼泪。

“待会,如果你害怕,”他说,“你就大喊我的名字,好吗?你要去找你的姐姐,还有红芍小姐,你一定知道她们的模样。跟她们待在一起。”

她眨着红红的大眼睛,每一次眨眼,都把晶莹的泪水挤出来。

“你会来吗?”

“当然。”康时笑了起来。“你喜欢吃火锅吗?温雪?”

温雪点点头。

“等你回到家,我们就可以一起吃火锅。把红芍姐叫来,众神小姐也一起,大家都在一起,这样好不好?”

她又点点头。

他说:“现在,你闭上眼睛。”

“可以了吗?”天下风垒问。

康时看了他一眼,还有他身后的胜开海,突然抱起温雪爬上护栏。

天下风垒皱起眉头。“拦住他。”

但康时已经跳了下去,朝着一百米以下的世界。

其实他很紧张,下定决心的一瞬间,心跳快得就像打了肾上腺素。

即使是红签的身体,失去了精神力跟祖安后从这种高度落下,下场一定也像用枪顶住脑袋。甚至不需要其他人开枪,自己就能扣下扳机。

“拦住他!”

天下风垒从轮椅上站起来,险些翻到。当即就有一些机器人翻过栏杆。

风在耳边呼啸。一天之中第二次从高空落下。

在第二十二层,康时摔在吊车上。

这声音仿佛打雷。吊车来回晃动,绳索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顾不上身上的疼痛,他朝胸前看了一眼。温雪趴在他身上,看样子也没有受伤。他忍不住想摸摸她的脑袋,但现在不是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爬起来,控制吊车下降。

速度实在太慢了!

康时神经质般地抬头望着顶楼、脚下,以及玻璃墙内,恨不得身上长出一千只眼睛。

看不到天下风垒的身影。但月迹站在栏杆上,居高临下看着他。

她要攻击我吗?她是打算杀了我?

就在那时,康时的余光扫到了来自玻璃墙内。

他的第一反应是——那里什么都没有。但随即他意识到自己错了。墙内的东西很重,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胜开海捧着狙击枪,站在十二层的地板上。

康时觉得他的神态里饱含了胜利的意味。而现实也确实如此。游戏已经结束了。他还在坚持什么?

狙击枪冒出大量白烟,几乎同一时间,正面墙壁的玻璃都碎了,从一楼到三十二楼的全部玻璃外墙,全都粉碎了。

玻璃碎渣的海啸铺天盖地朝下坠落……后来康时想,那也许是他人生中最致命的一个错误。

老实说,他一直以为胜开海的目标是他,他不断不断提醒自己,但一直没记住,他到半秒钟前还以为,胜开海在用枪瞄准他。

“——”

子弹穿过了温雪的身体,这股力量把她往身后拽,甚至离开了地面。

康时抓住她的身子,连呼吸都忘记了。她的情况很糟,他甚至看到了那个在跳动的东西。

“——”

又是一声枪响。

吊车的铁链像超过极限的皮筋一样崩断,巨大的力量倒卷回来,抽打在吊车的栏杆上,居然散开了火星。

看样子吊车要失去平衡了,在十二层楼外摇晃,一下子到了十一层。

他抬头看向月迹,月迹像雕像一样站在那里。

他伸手去够十一层的边缘,但是够不到,而且还因此差点没抓稳(吊车已经倾斜了六十度)掉下去,还得顾及命悬一线的温雪。

“救救她!”

他朝上方看去,月迹站在那里。“救救她!然后想杀我就杀了我吧。”

十二层楼内,胜开海从楼内跳到吊车上。

他看着康时,把穿着皮鞋的脚踩在他脸上。

“你想死是吗?”胜开海说,“你想死是吗,小子?”

他从背后取出一根针管,底部缠绕着金属丝,连通一个奇怪的装置。

针尖刺入康时的后颈,红色的血液在针管里穿梭,透明的针筒渐渐升起红色。

康时腰部发力,双腿夹住了胜开海的身子。

胜开海差点滑下去,他一手扶住针管,最后没办法,也吊在车厢上。两人踢来踢去,最后缠在了一起。

“——”

吊车摇晃,第二根锁链也断了,车厢彻底变成九十度悬空。

康时几乎忘了那只骨折的手臂,双腿夹住胜开海的脑袋,而胜开海一直朝康时的胸口踢击。康时一直不松手。

“想过有今天吗?”胜开海说,“你以为你是什么呢?英雄电影的主角吗?你以为意志能决定什么?三颗子弹?还是三颗什么?一颗子弹,你的脑袋就会爆炸掉。”

“那你呢!”康时朝他怒吼,“你为了自己的目的,伤害无辜的人。”

吊车无法承受三个人的重量。在顶端的滑轮上,箍住闸线的机关崩溃了,啪的一声飞上半空。康时感到自己在移动。

还没反应过来,吊车就到了八楼。

然后是六楼。

最后,彻底失控——

剩余的锁链相继崩断,三人连人带车一起坠向地面。

最后关头,康时还是抱住了温雪,把她护在怀里。

他们三个人像风中的落叶一样摔在地面上。康时从地上弹起来大概一公分,接着又摔下去。胜开海就好多了,他很快从地上爬起来。

康时也从地上爬起来,他全身都是鲜血。他相信如果检查身体,身上不会有一块健康的肌肉。

“康时!”胜开海怒吼着,朝康时冲去。

康时只能招架。

胜开海把细长的栏杆拿在手上。康时准备反击,月迹却突然朝他开枪。

他中弹了,左腿失去知觉,身体失去平衡。

胜开海照着他的脑袋。就是这里。用力打下去。

“——”

康时只听到砰地一声,然后眼前一片漆黑。

他勉强看到胜开海似乎在笑,他身上有飞溅上去的新鲜血液,

那是谁的血?

呼。胜开海撤开两步。手上的铁杆弯曲着,弯曲了至少三十度。

“不要惹我生气,小家伙。”

他走到康时背后,把先前插上去的针管拔下来。

康时身不由己的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拔出的不是细针,而是一节脊椎骨。

在那古怪的容器中有满满当当的血液,而且颜色很深,随着瓶身摇晃,显得异常黏稠。

“看到了吗?”

胜开海把瓶子交给随之而来的机器人,把康时从地上提起来。

“你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呢?你以为秋白真的因为喜欢你,才跟你在一起吗?你以为——”

康时撞开他的身体。但胜开海立刻稳住局面。

他抓住康时的手臂用力一推。康时撞在一辆运输机器人的装甲车上,车门向内凹陷了一点。

“生气了?”

他朝康时走去。“你生气了是吗?体会过这种感觉吗?”

胜开海转而走向倒在一旁的温雪,拿上自己的狙击枪。

“我,给了你们,血液。”康时说。

“你到底在想什么。”胜开海好像在笑,也好像不在。“她无论如何都会死。她跟那个川上众神是一模一样的,她死了,川上众神也死了。”

康时挣扎起来,他看向自己的手臂。

“让红签死实在太费劲了,现在正好。”

胜开海把枪对准温雪的脑袋。

“九位红签,这群家伙,早就把位置占满了。后面的人就算想要上去也不可能。你还想反抗吗?”

康时冲向他。但跑到一半,上方的子弹又到了。

另一条腿也中弹了,但是不疼。疼痛会让人麻木。

他抱住胜开海,胜开海也并没有反抗。或者说,没那么快反抗。他一转身,把康时甩在地上,朝他的膝盖开枪。

康时咬紧牙关,从胜开海的胯下爬过去,用他肮脏的血迹黏稠的手抓住温雪的手腕。

不知为何,温雪这时候才睁开眼睛。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就像坐在图书馆里的少女。她朝他微笑。

“谢谢,你让我想起了我爸爸。”

胜开海开枪。

……

康时张开嘴巴,不敢相信看到了什么。温暖的东西溅到他脸上。

那名少女,沐浴在阳光中的女孩,如今只剩下半个身体的女孩。

她张张嘴巴,似乎想要说话。但她在说什么呢?

她依旧抱着他,信任他,就像信任她的家人。哪怕只是爸爸随口的一句承诺,她都坚信那一定会实现。

为了这个承诺,胆小的她走出了自己的身体,鼓起勇气拥抱这世上最黑暗的地方,然后再从那里出来。

康时抱紧温雪残缺的身体,嚎啕大哭。

那种血液的味道,那种被称为脑浆的东西的味道。无法形容。因为找不到任何可以替代的描述。

他一直哭一直哭,用最大的声音。

温雪的身体开始变轻,发出白色的温暖的光。

这道光渐渐升上天空,朝着东边进发。所有人都明白它要去哪儿。

康时红着眼睛,盯着胜开海。胜开海抱着枪,看着他。

“你。”康时用沙哑的声音说,鼻子因为哭泣塞住了。“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冒险撞上火车。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杀死一个医院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你当着一个父亲的面杀死他的女儿。为了自己的利益,你杀死了一个苦苦等待父母接她回家的孩子。”

“如果你早点把她交出来,他们都可以不用死。”

胜开海让子弹上膛,对准康时的头颅,就像刚才对准温雪时的一样。“还有其他想说的?”

康时看着他。“跟你一起被称为人类,是我的耻辱。”

胜开海朝康时开出第一枪。

正是这一枪。

康时的瞳孔收缩。不是即将到来的死亡,他能看到了飞行的子弹。

他伸手接住它,随即,把它甩到另一边。

子弹的轨迹改变了,打在装甲车上。明亮的火花,黑色的弹痕。

他含着眼泪望着摊开的手掌,仿佛那里长了一个小丑的可怕人脸。忽然他握紧拳头,闭上眼睛深吸口气。

一直吸一直吸,吸到再也吸不进去,吸到再也不想吐出来为止。

那股熟悉的,充实的感觉涌上身体。那种叫做力量的感觉,充满奇迹与活力。

阳光破云而出,他看了一眼天台上的少女,摸了摸中弹的双腿,意识到她在帮助自己。就像那天夜里,她给了他一模一样的力量。

“嗯哼?”

胜开海将子弹重新重新上膛。

早就有半自动狙击枪了,但他就是喜欢那种感觉。听到枪械的撞击声让他兴奋,最重要的是安心。力量不在乎大小,在于让人安心。

康时迅速抓住地上的钢杆,勾住胜开海的小腿用力一拉。

胜开海摔倒在地。康时扑上去,举起拳头。

胜开海吓了一跳,随即恼羞成怒。他用尽力量一推,结果没推开。康时又给了他一拳,把他甩到装甲车的车门下。轮胎冒烟,装甲车在地上滑行了一米多。

胜开海怒吼一声,打算从驾驶座内出来。但康时比他更快。

他狠狠踹向车门,车门撞在胜开海身上,力气之大,以至于撞上的一瞬间,坚固的防弹车窗轰然破碎。

“你个混蛋!”

胜开海爬起来,康时拉开变形严重的车门,再一次踹上去。

装甲车仿佛遭受了导弹的轰击,笨重的车身朝外倾倒。

胜开海从车后爬出来,康时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

胜开海揪住他的手,朝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只要你动我一下,马上你就将被全城逮捕。不单单是黑签,只要是超能力者,无论是蓝签还是红签,都会逮捕你。想想秋白,嗯?小子,想想秋白。”

“给我车。”

“车?你想追上去?已经来不及了。”

他说话断断续续。“她们的速度比你快太多了,等你赶到立银湾,一切都来不及了。”

康时没说话。

“而且,”胜开海想忍住咳嗽的欲望,但是没忍住。他咽下喉咙涌上来些鲜血。“我会把你的消息向所有人公布。尤其是,向当年失事客机上的成员的家属们,一字一句地公布。”

他朝康时挥出拳头。

这一拳的力量很重,康时顿时不受控制地撞进了红色的电话亭中。

胜开海朝着扬起的烟尘走去。

“你该怎么办,康时?我想知道你还能怎么办?”

烟尘中伸出一只手,抓住胜开海的西装,把他击倒。胜开海也揪住了康时的袖子。康时一拳将他打到十米之下的下水道中。

到处是难闻的气温,昏暗,缺氧。

“你个,杂种……!”

胜开海扯开西装,扯掉肮脏的衬衫,面对落下来的透着亮光的大洞。

不一会儿康时也下来了。他必须下来,就像迎接他的使命。

没有停留,两个人继续撞在一起。

“康时!”

“胜开海!”

周围的空气顿时爆炸了,就像飞过了一架超音速飞机。

康时的拳头打在胜开海身上,胜开海踢中康时的小腿,康时挥拳击中胜开海的左脸,胜开海给了康时一记上钩拳。

额头顶着额头,血液混在一起流淌而下,根本分不清本来属于谁。

他们互相抓住对方的手,把力量顶向对方。

“你难道就不想想秋白的处境吗?”

“你给我闭嘴!”

“你害怕了是吗?你以为秋白会怎么看你?”

中间的地面出现一道裂缝,然后裂缝迅速变大。康时的视线在移动,脚下的地面在后退,露出底下的泥土,以及纠缠的树根。

“你救得了谁?”

胜开海大吼,口水喷到康时脸上。

“你救得了谁?温雪死了。是我杀的。你救得了她吗?川上众神也死了!你现在回去看看吧!当温雪死掉的一刻,川上众神也已经死了!”

康时盯着他,双手像爪子一样抓住胜开海的手,寸步不让。

“你救得了吗,康时?你是不是真的把自己当神了。还是因为那可笑的内疚感?”

“闭嘴吧!”

康时的身躯颤抖,眼眶中涌出泪水。

“你只会这一句。”胜开海说。“你逃不掉的。你,还有十方区的那个混蛋一样。你们都逃不掉的。我已经把消息告诉了所有人,所有那架航班遇难者的亲属。你准备好怎么面对他们了吗?你觉得秋白的反应是什么?她会不会为你强出头,留下千古骂名?”

康时用额头撞向胜开海,胜开海的额头流出鲜血,但他在大笑。

“你考虑过她的处境吗?”

康时把他打上地面,两人破土而出,一起钻出到马路上。

远处多了很多消防车,以及救护车的声音。

“闭嘴——”

“我说错了吗?”

胜开海鼻青脸肿,但依旧是咧嘴的那个。他看着康时举起拳头,自顾鲜血流过嘴角。

“你救她,不是出于自责?还是说你连一丁点的自责都没有?”

康时掐住胜开海的脖子。

“我会解决全部的事情。”

眼泪滴在胜开海的鼻子上,他的身子颤抖得就像得了帕金森。

“你该不会想自杀吧?”胜开海越说越激动。“如果自杀,你会进入真正的地狱。如果苟且偷生,你会活在第二个地狱。上亿人的排挤。上亿人的冷眼旁观。康时,你就给我活在地狱中吧!”

康时朝他挥拳。不断,连续地挥拳。

胜开海的脸颊肿胀起来,鼻子流出鼻血。他脑后的路面也碎了,但他,依旧挂着胜利者的微笑。

全副武装的机器人围了上来,就连空中都有架设机炮的无人机。

那个在云间的庞然大物,那个一炮就能引发一场地震的可怕战舰,从云间伸出巨炮之口,一如猛兽露出獠牙。

“——”

引擎的声音,一辆黄色的摩托车冲入机器人的包围。

甘雨戴着头盔,把车停在康时面前。康时翻身一动,坐在了甘雨的背后。

他们像闯入羊群的恶狼一般,从南边进入,又从东边突破出去。机器人四处飞散。

甘雨把车停在马路中央,从车上下来。

“做你该做的事情。”她说。

“那你呢?”

康时换到前座,双手握住握柄。“你怎么办?”

“做你该做的事情。”

“川上小姐,还有红芍小姐,她们怎么了?”

“做你该做的事情。”

红宝石之剑上泛出红光,剑身燃起火焰。

甘雨把剑朝地上一挥,逼退围上来的敌人。可怕的剑气让周围的地面皲裂,形成了一层层仿佛玫瑰花般的裂缝。

“我能做得到吗?”康时低下头。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甘雨背对着他。“另外,下次见面,我还是会抓你。”

“那就,让我们都努力活到那个时候吧。”

“大言不惭。”

康时笑了,摩托车加速,朝立银湾进发。

同一时间,星六角的所有电视台都不约而同地将节目切换到新闻演播室。

播音员脸色严肃。底下的滚动字幕:时隔八年,在警方的不懈努力下,先锋者客机失联坠落的真相水落石出……

大频幕上,贴出了康时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