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弹没有真正炸开,四周的空间出现短暂的凝固,像浇筑冷却的水泥。

人群慌忙跑开,尖叫不断。激光炮弹仿佛被冷冻在空气中,既不移动,也不直接炸裂。

在医院主楼的最上方,一位身穿黑白哥特式服装的少女面对黑龙。红色的夕阳在她背后下落,遮阳伞随意撑着地面。

“他中毒了。”

急诊办公室,急诊部首席医师端着瓷杯,对秋白说道。

红芍是这家医院的权威医师,她很年轻,但觉醒后的能力与探查病变细胞有关。十八岁时,她为一位政客检查身体,并精确诊断出他的肺部细胞已经癌变,从此扬名。

她不穿白大褂,上班也穿白衬衫、黑色包臀裙。经常搭配肉色丝袜,不经意间展现曲线,也时常穿高跟鞋。每年都有男人问她是否有男友,她就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告诉他他可能得了什么骇人听闻的病。

更重要的是,她总能说中。

“你不相信我吗?”红芍喝了一口咖啡。

她把百香果碾碎,跟咖啡一起搅拌着喝。奇怪的味道。

“是什么样的——”

“就是最近那种毒,沸沸扬扬的那个。”

她又喝了一口,椭圆框的眼镜镜片渐渐模糊。“重金属,放射性。”

秋白走到窗边。“什么时候中毒,能查出来吗?”

“这得问你。”

红芍把杯子递给秋白,椅子转回到办公桌前。“帮我倒一杯咖啡吧,就在那边的台子上。”

秋白就朝台子走去。

“他店里的那个人我也了解到了。”

红芍转着笔,在日历上打了个勾。带着成熟的笑容,眼神却略带疲惫。“他是龙石的高中部教师,名叫钱宁……还是什么的,好像跟十方那边也有关系。死亡时间是在两周前,大概就是那天晚上——乱哄哄的那个晚上。”

秋白把杯子给她,红芍去接。但是,秋白没有松手。

她们望着对方的眼睛。

红芍露出无所谓的笑,秋白把满满一杯咖啡放在她的桌子上,力气很重,洒出来很多。

“还是这么像你。”红芍换上愉快的表情,端起杯子。

“但不管怎样,警局的人是不敢进来这里的,这段时间,康时跟你可以好好休息。这里是川上家族的私有财产。”

“那些人,故意挑选华彩跟龙石,是为什么?”

“也许不仅如此。”红芍把杯子放下,叹了口气。“你还记得……秋白,听我说,你还记得八年前的事情吗?”

“白光——”

“坠落。”

红芍望着她,然后露出一个微笑。“天使从空中坠落。一个已经死掉的天使。撞上客机。所有报纸都疯了,在这被科技豢养了这么多年的城市,要让人再度相信神的存在,真的太难了。”

秋白张嘴想说什么,但电话响了。

“你好,是的。”红芍拿起听筒。

时间仿佛凝滞了,红芍半天没有说话,目光也没有变化。

她瞥了秋白一眼,把听筒给她。

“找你的。”她说。“他说,他叫天下风垒。”

秋白皱眉,一言不发地接过听筒。电话里没人说话。

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对方显然也能听到她的。

窗外不知哪里,不知是谁叫了一声,然后转换为朋友间玩乐的笑声。

红芍转着圆珠笔,一只手拖住下巴注视着日历。走廊上似乎发生了争吵,一位护士在不停道歉。

我们花了很多钱,我要去消费者权益协会投诉。很抱歉发生这种事情,但院方已经尽到了最大职责。我不管,我必须要——

“你好。”

电话那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很粗糙,但很有力气。

“我们,明天凌晨就到——”

“你是谁?”秋白问。

“——叫那小子做好准备。”

“你是谁。”秋白抬高声音。

电话挂断了。

下一秒,子弹呼啸。

窗户玻璃碎了,办公桌挡板的木屑四下飞溅。在红芍的日历本上,刚刚打钩的位置出现了弹孔,四周因高温而烧焦了。

“真无聊啊……”

红芍从转椅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把窗帘拉上,然后朝办公室外走去。

“秋白,”她说,“我解不了毒。康时只能再活两天半,明白吗?”

她迈步走出房间。

“等一下。”秋白说。“为什么先前查不出来。他中毒。”

红芍转过身子。“因为确实没有。”她说。

○○○○○○○

11月8号上午,秋白推门进来,脖子上系着围巾。

新病房不大,但是干净漂亮,更重要的是,这里距离护士站很近。只要按下床头的按钮,护士长说,五秒之内就会有护士进来,十五秒后医生就会赶来。

“只是记者。”秋白对康时说。

她在床头站了一会儿,向阳台走去。但康时出声叫住了她。

“那是什么?”他看着她的后背。

她站住了,一时半会没有回头。她发现自己的心脏微微加快。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她深吸口气,转身面对他。

他平躺着。床两边尽是先进的医学机器,七根细管连接出来,钻进他的被子。他的鼻子也插着透明细管,呼吸机的声音是最大的。

“不是什么大事。”

说开头不是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实在不像她。尽管依旧那么冷静,依旧像是冬天黎明的天幕,但就是不像她。

她走过来握住他干燥的手。

手上也是。只要是皮肤存在的地方,就会涌现大量的青紫色,仿佛摔倒后产生的淤青。但压根不是一回事。

“反正,很快就会好的。”她低声说。

“你怎么了?”康时轻声问她。“你的脖子?”

“我很好。”

康时眨了几下眼睛,摇头对他而言都非常吃力。

“你不会这么系的。”

他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你从来不会把围巾在脖子上绕两圈。也不会不整理衣领,不会把手缩进袖子里。让我看看好吗?”

她走到阳台的玻璃门面前,他始终没有移开目光。

秋白解下围巾。在她的脖子上,直到左侧锁骨的地方,有一道深邃的伤口,但在精神力的控制下,没有鲜血流出。

“他们又来了?每次你都匆匆出去,仿佛哪里着了火。”

康时他的嘴唇很干燥,能看到许多白色的死皮,仿佛垂死的树。

他看了一眼秋白缠着绷带的手,在令人吃不消的安静中,他忽然笑了。

就算夕阳照进他的瞳孔,仿佛食人鱼一样啃食干燥的眼球,他也没有眨一次眼。

“如果那时候,我第三次坐在那个大罐头里,当他们往针头里植入能量,屏幕上的数字跳到一百以上,是不是就会好很多?”他笑着问。

“不要听轻歌乱说。”

秋白握住他的手,但是反而被他紧紧握住,力气之大,以至于手臂都颤抖起来。

“我连累到你了吧?”他问。

秋白坐下来,伸出另一只手,包住康时的手背。

他的手比她大不了多少,但比她更粗糙,能看到突出的骨头。

床头有一张病危通知书,底下有秋白的签字。

“我会保护你。”她说,“一直一直保护你。”

“能到什么时候呢?”康时看着她,看着她脖子上的伤口。

“这个男人不值得你这么做。”他说,“他从大学辍学,他创业失败,他三次都未能觉醒,还因此患上了开合型失忆。他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记得,他们也没有来找过他一次。”

“就像,”秋白说,“就像当初你保护我一样。”

“还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吗?”

“在我死之前,”她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说完她站起来,力气之大,甚至身后的椅背都撞到了墙壁,朝门外走去。

“把我交给警察吧,”康时看着她的后背说。“无论你接不接受,我都只能再活三天了。”

她停下脚步。

“死神永远是胜利者。”他说。

秋白看着门背后的病历表,门框上贴满了呼叫外卖以及保姆的小广告,有的撕了一半,有的褪色得很严重。

“让它来。”她说。

她打开门出去,把门甩回来。

○○○○○○○

深夜,康时觉得很难受。秋白不在。

大概三个小时前,秋白跟她说了什么,他居然就记不清楚了。

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已经这么多年了。他现在还记得那个机器的味道,带着新家电一样的气味,仿佛刚从商场买回来,任何人都知道。

“白说要去哪里?”

他望着天花板喃喃,才发现视力已经有了明显退化。

他从来没有戴眼镜的必要,眼下却连天花板的纹路也看不清,就像隔了十五层滤镜。他忽然想起一个计算式。七十七加上二十二。

是多少啊?

他发现自己已经得不出答案了,但他很确定答案一定超过了一百,他非常确定。

刚才他做了一个梦。华彩高中部,女生宿舍楼前。

是的,他不知怎么的那个周六就坐在那里……

凌晨一点,每次,蓝签部的风纪委员们巡逻走过时,都忍不住看他一眼。他们笑着告诉他,这样的把戏已经不起作用了,兄弟。

然后,秋白就下楼来了。

她里面穿了睡衣,可能是淡黄色的,有一只黑色的燕子。

这个绝对没错。一只黑色的燕子。后来每次聊天,他都说到这个。

睡衣外面还披了一件外套,拉链没有拉好,脖子上是一条淡蓝色的围巾。她那个时候就开始戴围巾了吗?

秋白坐在他旁边的长椅上,烦躁地乱挠头发,把头埋进双手。而他就看书。

没来由,她突然冲过来给了他一拳。

真的是没有理由,毫无征兆。她说:我马上就要被射下月亮了,因为有个傻瓜犯傻记了某一方双倍的分数。

等她冷静下来,他希望请她去吃点东西。她同意了。后来在图书馆,他用同样的语气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他记得当时的心情。窒息,喘不上气,仿佛有个三百斤体重的人坐在他的前胸上,而且一时半会不愿起来。

我说过那样的话吗?他盯着天花板。

做过那样的事?我是怎么保护她的?也许她只是在安慰自己。

康时看了一眼床边的机器,离开它,他甚至连呼吸都做不到。

我还能怎么保护她?

他把手伸到呼吸机前,手指顶住开关。

深吸口气。最后一次,贪婪地享受氧气的快乐。他的手微微颤抖,但目光很平静。

来啊!按啊。心里有一道声音说。我刚刚费心费力打了一碗水,你回头就倒了?像你这样的懦夫?按下去啊!

他用力呼吸,盯着机器上代表正在运作的绿光。他没发现自己已经咧起嘴,露出尖锐的犬齿,咬得下巴都发麻,失去知觉。

“——”

突然,门开了。不是秋白,是一位护士。她抱着一个医用托盘走进来。

他见过她,是医院的护士长,戴着红色的眼镜,嘴唇很漂亮。

护士长看着他伸出去的手,看了一眼床头的机器。

康时收回手臂。“我只是……”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忽然觉得很痛苦,就像在别人祷告时笑出来。如果有个地缝钻进去就好了,一了百了。

她一言不发,朝他丢了一个包成四方形的东西。

时间仿佛放慢了。

四方形掠过空中,他看到了包装不严的银色雷管,看到了另一边裸露在外的引信。也许是幻觉,他甚至能看到电子信号在二极管中传输。

“再见。”女护士说,却发出了男人的声音。

哇哦,我们死定了!有一道声音在尖叫。康时想跳下床,但无奈根本无法移动,甚至连掀开被子都做不到。

把它接住,然后丢出去?还是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我到底该——

接住他,你个懦夫!你个——

我看你敢!你在找死——

闭嘴!

炸弹划过一道残酷的弧线,经过康时眼前。如果真的打算去接的话,就只有现在了。就只有现在了。就只有——

他飞快地伸出手。

○○○○○○○

凌晨两点十分。

华彩区,川上商业医院,发生不明爆炸的半个小时之后。

经过警方认定,这场爆炸有明显的祖安运作的痕迹,房中的死者只有一人,他倒在床上,浑身大面积化作焦炭。

华彩区港口。

康时的身子像炮弹一样划过空气,像失事的飞机一样砸在红色的集装箱上。集装箱凹下去,完全变形。

他努力站起来,背后像是下了油锅。他忍不住咳嗽一下。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盯紧每一根纹路。在他不远处,一个蓝色的集装箱上,一身黑色运动紧身衣的黑龙从半空中落下。

“你撒谎。”黑龙说。

康时闭上眼睛,仰头,痛苦得深吸口气。

他的肺一定撕裂了,因为每一次呼吸都吸不进氧气,他能明显感到空气在身体里泄漏。但是肺,他的内脏,这艘破损的帆船,依旧在船长的指挥下企图挺过暴风雨。

“说说你现在的状况,康时先生。”黑龙朝他走来。

但事实是,康时自己都搞不清楚。

当那名杀手向他投掷炸弹,他伸出手。

房间被白光笼罩。他甚至能看到,自己背后生出了不真实的白色羽翼。但是只有一边有羽翼。左边。光点组成的羽翼。

黑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人。他就像救世主一样出现在他面前,接着就发誓要撕碎他。

“——”

祖安运转的声音。

在这道声音出现之前,康时就已经预感到对方要出击。祖安之间的特有感应。

黑龙如鬼魅一样出现在他身旁,带着狂风。

他给了康时很重的一拳,打向他的下巴。

康时的身体朝一个诡异的方向移动,躲了过去。刹那间,一股难以想象的痛楚仿佛被雷电击中一样闪过全身。

肌肉拉伤。一道声音尖叫,跟那个提议按下按钮的声音一样。

我们死定了!我们——

一股可怕的暴虐欲望从心底升起。

闭嘴!康时朝那道声音大叫。你要再说话,我就杀了你!

他们拉开十米距离,中间是一盏接触不良的路灯。康时只能勉强站立,稍微咳嗽就都是血。

“你撒谎。”

黑龙的声音很轻,很粗糙。“不经过训练的人,根本不可能躲过刚才这一拳。”

康时的额头依旧流下鲜血。祖安的力量在皮肤下很不真实,唯独那股血液仿佛油炸一般痛楚,让他感到自己还活着。

就算只是黑龙的拳头带动的空气,也像刀一样锋利,割伤了他的皮肤。

“你已经觉醒了,小子。”黑龙说。“恭喜你。”

康时的心脏前所未有的鼓动起来,想说什么,但是黑龙掏出手机。

“嫌疑人康时。”

他对手机说,“已经确认升格为觉醒者。请对他实行最严苛的惩罚措施。冻结他的银行账户。收回他的一切公民权力,并将其列为一切监控设施的关照对象。”

“我,没有!”康时捏紧拳头。“整件事都与我没有关系!有人想要杀我,明白吗?有人想杀我!”

“明白。”黑龙将电话的翻盖合上。

“但那不关我的事。我只负责将你抓捕归案。从今以后,你将与十六万黑签为敌。”

“你这个,混账。”

黑龙将外套脱掉,扔到一旁。他摆出格斗的姿势,脚下步伐来回弹跳。

“来,先恭喜你觉醒。这是我的礼物。”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康时左边,并朝他挥出拳头。

康时有了感召,用左手格挡开,但是失败了。他立刻用右手去还击。这是最好的选择。

但同一时间,黑龙的另一只手也到了。挥拳带动的拳风令人窒息。

康时瞳孔收缩。被这样的拳头击中,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最危险的时刻,并非作为觉醒者,而是作为生物的最古老的保护机制紧急启动——肾上腺素加速分泌。

更强的肌肉收缩。更强的心跳。更强的血液回流。

千百万年的进化,适者生存的可怕法则。

任何人都有过经验,当在黑暗中受到惊吓,抑或不小心触碰到灼热的铁器,几乎在一瞬间身体就会自动反应,快到仿佛预先演练过一万次。那一刻,我们仿佛与神合而为一,反应之快仿佛无所不能。而在千分之三秒后,回归人的迟钝。

康时仰头,躲过了黑龙的一拳。肌肉拉伤的地方仿佛一直有把刀在捅。

他们交换一拳,仿佛两个炮弹打在一起。

康时的拳头打在黑龙的肩膀,而黑龙则击中了他的手臂。

黑龙将他打飞出去,像流星一样划过空气,病人服与空气摩擦而燃烧。到了更远处的海滩,落入海水之中。

“五十五分。”

黑龙边往这边走,一边说道。“你知道三十三度可以消解力量吗?零点五五倍手臂长度,是寸劲最完美的发力点?你知道职业拳击手挥拳,是如何保护脊柱的吗?你知道就算攻击大腿,也有方法能置人死地吗?你知道为什么打拳的人,都会把小腿勒得很紧吗?”

他停下脚步,看着沙坑里的康时。

海水漫上来,康时全身都湿透了。他看着天上的星星,忽然觉得很累。

我不想知道。他想。别再像个傻子一样朝他说话了。他一点都不想知道,一丁点都不。

“你的力量很奇怪。也许你说的没错。你的攻击很凌乱,证明你没有受过训练。花拳绣腿没有章法,就像上一个时代的机器人。但那不关我的事。我的职责是带你回去,你有罪无罪也不关我的事。是否冤枉你也与我无关。现在——”

手机铃声响起。

两个人都一愣,康时确认自己的手机还在床头,应该已经在爆炸中大唱蓝调了。

黑龙掏出手机,康时以为他会关掉,结果他毫不犹豫地接听了。

“是我,芊芊。爸爸马上就回——”

黑龙突然转过身,看了眼东边。

“天上?你说什么天上?……那你别动!你千万,你趴着别动。听话!你趴着就不会——”

空气中传来轻微的声响。

这个角度,康时突然瞪大眼睛。“黑,黑龙先生!”

黑龙的身体动了一下。这个角度,能看到鲜血从他的脖子飙出。紧贴在他耳边的手机火星四射,冒出黑烟。

康时咬牙,朝子弹飞来的方向看去。

在很远的地方。那个他一个小时前还绝对看不到的地方,一位少女站在华彩国王影院的顶楼,跟一根飘着黄白色彩旗的标杆站在一起。

她的头上戴着兜帽,面无表情,手上拿着似乎是狙击枪,但又仿佛是冷兵器的长枪一样的武器。

“啊啊——!”

黑龙怒吼着转身,速度比刚才都要快。空气泛起涟漪,狂野的激光加农炮从空气中露出身影,仿佛从水面下升起。

“龙牙!”

黑龙背负起加农巨炮,巨炮仿佛巨龙般张开炮口,令人心悸的黑色与夜晚融为一体,雄浑伟大的祖安能量在炮口中汇聚。

与此同时,加农炮的外延如变形金刚一样发生形变,长出了一面万仞城墙般的金属巨盾,使得巨炮可以假设在地面上,盾牌保护黑龙的身体,而炮口就在巨盾上方。

“杀!”

激光炮射出,如一道托着白色长尾的彗星,划破深秋的天际。

少女所在的大楼发生爆炸,钢筋混凝土如决堤的大坝一样坍塌了,扬起的烟尘遮挡了月光。

同一时间,一道微弱的金属碰撞声,让康时的心脏如同遭受电击一般鼓动起来。

他几乎是以神经反射的速度望向声音发出的位置。

太熟悉了,这道声音。事实上,任何坐过轮椅的人都不会陌生。

○ ○ ○ ○ ○ ○ ○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身穿西装的男人。双手不离氧气面罩。他无需自己驱动轮椅,轮椅就能以他的意志移动。

“你还记得我吗?”男人说。“我叫天下风垒。你可以叫我风垒,只是个不中用的中年人。”

康时咬了咬牙齿。

他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深吸口气努力平静,却做不到。他只能把手伸到口袋,不让他发现。

“你想攻击我,”天下风垒露出微笑。“我看到你的眼神就明白了,小子。还有你的手。要说为什么的话,我曾经也像你一样。”

他的双手放在身前的毯子上,轮椅移动到康时面前,距离他一个人的位置。

现在,他们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好像出手就能击中对方。

“只不过,”天下风垒摆摆手,“跟我一起打球的人都不在了,换成了如今这帮小家伙。他们投不中三分,也不值得让其他人下注,打不出本垒打,也不懂得守门员的艺术。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他掀开毛毯,露出底下的手枪。

一把造型怪异的枪,经常在科幻电影里能看到。然后开枪。

康时往身体左边扑去,子弹还是击中了他。他叫了一声,摔在沙滩上。

被击中的地方感受不到痛楚,他举起拳头,但感受不到一点的祖安的能量。刚才战斗的一切仿佛都是错觉。

是因为那个子弹,他摸了摸伤口。只有一点鲜血流出来,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正常的子弹不会这样。

“我很高兴,能看到结果这么成功。”

天下风垒从轮椅上站起来,手上拄着黑色的木拐杖朝他走来。

“你拿我做实验?”康时想从地上爬起来。“你想干什么?为什么要诬陷我,为什么——”

“你从空中坠落。”

天下风垒打断康时的话。“从空中?你忘了,你真的忘了?”

“你到底——”

“闭嘴!”

天下风垒把拐杖砸向康时,击中他的膝盖。拐杖咔的一声断了。他激动得全身都在颤抖。

“听我说,小子,现在——”

他揪住康时的衣服,把他提起来。康时一发力,把他推到一边。两个人都差点摔倒,勉强站稳。

“你从天空坠落。但那个时候还不是你,一具天使的尸体从云端坠落下来,砸中了星六角航空公司的客机。所有人都疯了。”

天下风垒退回到轮椅旁,拿起氧气面罩吸了一口。

他看向康时的目光,就像猎人看着自己的猎物。得考虑怎么分配资源。

空气冷到冰点以下,忽然天下风垒笑了。

“你不相信,对不对?”

不等康时回答,他就继续说道,“事实上我开始也不相信。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当时是圣诞节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天上下雪,所有人都匆匆回家,街上玩耍的孩子穿得像防弹服那么厚。但后来,我亲眼看到了那个完美的躯体。只有看到的人才能感到震撼。”

“你的意思是,”康时自己都没注意他其实在后退。“我是那个?”

“没那么简单。”天下风垒把呼吸面罩扔回轮椅上的毛毯里。“中间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很多很多,太麻烦了。而现在,我打破协约,需要你的帮助。康时。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很可笑,不觉得吗?”康时说,“我不想知道那个什么天使,因为跟我无关,我有自己的童年,我——”

“你是。”天下风垒说,“只是你的大脑让你忘记了,就像任何生命——”

“我不是!”

“你——”

“好吧,闭嘴吧!不要再说了!”康时用最大的声音,面红耳赤几乎是在怒吼,朝天下风垒挥舞拳头。

过去的他是不会这样。祖安让他不安,他不明白古人为什么偏偏挑选这两个字,别有用意似的。

祖安。太傻了!他想到了病房里看到的羽翼。

“你以为,那个叫秋白的为什么会喜欢上你?”

天下风垒朝康时走过去,这句话让康时几乎没注意到对方的接近。

“你以为你有什么特长吗,小子?值得让她这么优秀的人陪在你身边?她凭什么爱你?你看起来也不那么可能保护她,也没能力撑不起一个家庭。”

直到他抓住康时的手臂,康时才吓了一跳。天下风垒一下子将他压下去。

康时摔在沙滩上,鞋子里灌满了海水。

天下风垒把弹夹卸下来,装上一个新的弹夹。康时抓住对方的腿,要将他放倒。但天下风垒还是开出一枪。

“——”

康时眼前一黑,然后全世界都很明亮。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被石头砸中,然后又以为有无数根细针不停地扎他的身体。

皮肤上跳动着火花,来自子弹上的电流。

康时咬紧牙关,手指伸到手上的部位,把电击子弹——一根头发粗细的银针——拔出来。

还没喘口气,他看到天下风垒拿出了一根细针,他已经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但太迟了。

一根三十公分的细针从康时的脖颈处插了进去,针管的一头连接着金色金属的细管,那根本不是针筒,更像是一台专门存储化学用品的机器。

“记住这个感觉。”

天下风垒喘了口气,他不得不重新拿起呼吸面罩。

康时瞪大眼睛,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连手指都动不了,也无法呼吸。

天下风垒把针筒刺入,终于他发现自己能动了。他用腿将天下风垒顶开,骑到他身上,举起拳头。

“你到底在——”

“我需要你的血液,康时。”

天下风垒盯着针管中的康时的血液,仿佛艺术品那样欣赏着,仿佛父亲看向女儿。“我是个坏人,非但如此,我还需要更多的血液,从你身上。我需要你的帮助。”

看着对方的眼睛,康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提起天下风垒的衣领,想把他甩出去。但感应不到祖安,他甩不动。正常人的力气根本不可能将另一个人举过头顶。

“没有我。”天下风垒平静地说,“如果没有我,你连觉醒都做不到。甚至你也无法活过三天之后。”

康时喘着粗气。“我中毒也是因为你。”

“为什么你精神力这么高却无法觉醒,康时?为什么你没受过训练,就能躲过黑龙的拳头?你以为这是靠奇迹?”

康时提抓起他的衣领,再用拳头将他打下去。天下风垒的后背击中沙坑,砂砾朝四周飞散。

“解掉我身上的毒。”他说。

“你没资格这么跟我说话!”

“你差点害死我,知道吗!”

“如果不是我!”

天下风垒反过来抓住康时的手。“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可能觉醒。你以为月迹的子弹杀不死你么?你以为,一个小时前我为什么要让一个手下去送死?没有我,你会觉醒吗!”

康时的拳头一下子停在半空。

“体会到觉醒后的力量了吗?”

天下风垒看着他的眼睛。“受人尊敬。与之前绝对碾压你的敌人抗衡。然后,为你的家庭带来安宁。我们都需要安宁,康时,而我已经为你带来了安宁。现在,请你帮我。”

远处是黑龙跟那名少女的战斗,似乎都只是试探,没有近距离厮杀。

好险没有,让超能力者正面厮杀,就跟在古代的战争中动用原子弹一样可怕。

夜空中,三架闪烁着红蓝色光点的天空战舰停止移动。两侧舱门开启。荷枪实弹的警用战斗机器人一个个从数十米的高空一跃而下。

“监测到超出规范的战斗。”它们双手的蓝光变成红光,“申请,最高权限。结果反馈……申请不予通过。选择正常战斗。”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康时压低声音,他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才逼自己将拳头缓缓放下。“后来发生了什么?”

天下风垒想拿氧气面罩,但康时一下把氧气面罩抢到手里。

“先告诉我漆雕学姐为什么会在那里?你们为什么要杀她?”

“看起来你不像是警官啊,小子。”

“但他们现在要抓我,这次事件已经让我原本的生活不见了——被嚼烂后用报纸包好,丢进垃圾桶里——因为你,秋白还要受我连累!”

“那就帮我!”天下风垒看着他的眼睛。“我需要你的血液。还要更多。”

“你到底要……”

“看我像好人还是坏人?”

康时没说话,这个问题太傻了。一加一还能等于二么?

“这就对了。”

天下风垒说,“坏人不会一下子说出全部秘密,因为对他们而言这样很吃亏。吃亏的买卖没人做,何况还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康时盯着他的眼睛。“但是你为了达成你的目的,伤害无关的人。”

天下风垒从口袋里取出一部小型翻盖手机,递给康时,但康时没有接。

天下风垒借此机会从沙坑里站起来。

“为了达成目的,我可以杀人。”他说,海风吹动他花白的鬓角。“即便只是为了一己私欲,不是什么高尚的值得赞颂的理由,我也可以杀人。我已经承认了我是坏人,康时。如果有能力,你现在就可以杀掉我,我不会有怨言,而如果没有,就给我闭嘴。”

他深吸口气,海滩上的风也是苦涩的。冰凉的气息顺着食道一路向下,直到进入肺里。

“我需要你的鲜血,好帮我杀更多的人,因为我是坏人。”

“你疯了吗?那我怎么可能帮你?”康时后退。

“什么时候想通了,就打通讯录里的第一个电话。必须用这个手机打。”

康时看了眼手机,看了眼他,天下风垒继续说。

“那个叫红芍的女人也说过了。不能觉醒的话,你连三天后都活不到。就算是为了秋白,为了你想知道的身世。想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必须先得是一个有生命的人。”

天下风垒把呼吸面罩从康时手中夺过来。

“你不是坏人,小子。只是一个为了活命,做出不得已的选择的普通人。我是卑鄙了一点,但这都是跟前辈学的。想瞒过那些人不容易。就像跟人打球,你必须有足够多的假动作,才能让自己不被封盖。”

他把手机丢给康时,不管他接不接住,坐上轮椅后转身离开。

“那个现场是怎么回事!”康时看着他的背影。“漆雕学姐是怎么回事?那个龙石的学生,还有死在我店里的人?”

“你店里的人是月迹杀的。”

“为什么?”

“那不关你的事,小子。”

“不关我的事?警察会这么想吗?”

“啊……”

轮椅停住,天下风垒背对着康时。“至于漆雕三夏……小子。这是最有趣的部分。这么说吧,整件事我筹划了很久。白天,我让月迹把猫放到会让你发现的地方。晚上,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已经在国王大道的高尔夫球场等了半个小时,天很冷。”

康时忍不住屏住呼吸。

“但是你相信吗,小子。”

天下风垒背对着他。

“当我到那里的时候,那个漆雕三夏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