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半,一载浮白推开世纪大图书馆天台的门。

天台上风很大,他呼吸困难,用一只手挡了一下。他的头发抖动着,就像要疯掉一样。他看向手中的花。花也在风中抖个不停,最后彻底断了,飞到不知道哪里。

然后他抬起头,在远处,月迹在停机坪上扭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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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笨蛋!

世纪大图书馆的电梯里,秋芸跟后来出现的女仆一起,搭乘电梯。少女神色焦急地看着代表楼层的数字。四周都是她更换站姿的声音,反倒是那名女仆,始终一动不动。

就在十分钟前,她告诉秋芸关于月迹的过去。

她原来并非不能说话。她说,当时的声音,甚至现在还在耳边环绕,压过了机械的声响。

她说:在八年前,天下风垒让她喝了一种药,来验证试验的正确性,结果出了偏差,她的声带被腐蚀。

秋芸不敢相信。

那家伙是月迹的父亲,对吗?

天下风垒并不在乎小姐,女仆说,他只在乎那个大女儿。

秋芸抬起头,当时她在整理弹夹,听到这句话,不得不把注意力移走。

你是说,有父亲,不在乎自己的女儿?

对天下风垒来说,女儿只有一个,就是……

女仆看向其他地方。

月迹小姐。跟她姐姐,用的是一个名字。

月迹小姐没有名字。

女仆看向秋芸。

“他们要干什么?”

“他们要杀她。”女仆看向她。“天下风垒在聚集力量。”

“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要让圣蓝复活。然后,变成超越红签的存在。”

“圣蓝是谁?”

秋芸狠狠用头撞了玻璃一下,额头白了一大块。她咬牙看着自己的倒影。

她早该想到的。什么人会翻看相册?什么人,会没事抱着自己珍爱的东西去送人?人究竟会在什么时候,才会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分掉?而且,我也只是见过她几面而已啊,她却看起来把我当成很好的朋友。

“我们会阻止他的,对不对?”女仆站在一边,说道。

秋芸摘下徽章,余光中的窗外,无数条光线依旧往这里汇集。

“蓝签持有者——秋芸,请立刻前往指定地点集合。”

“闭嘴。”秋芸把勋章拿在手里。

“蓝签持有者——秋芸,你在偏离学校,请迅速来学校集合。”

秋芸把徽章上的声音关掉,看向不断降低的窗外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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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差不多了。”

世纪大图书馆上方,在这样恐怖的高度,甚至连氧气都稀薄起来,一载浮白咔嚓一声,手上的怀表合上。

“我不会再跟之前几次一样了,”他走到月迹面前,拔出匕首。月迹看到匕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不害怕吗?”他问。“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转过身去,好吗?”

月迹张张嘴巴,出人意料地是她说话了。

“我喜欢,浮白。”她的声音很沙哑,又难听,就像坏掉的老唱片。

一载浮白没有说话,他看了眼头顶上方,无数条光线汇聚在那里。匕首,捅向少女的胸膛。

就在那一瞬间。秋芸破门而出。

衣裙在空中飞舞,少女拔枪射击。

一载浮白没有动,甚至没有看向来人。反倒是月迹,挥舞起狙击枪,格挡掉了全部的子弹。

“你干什么!”他皱眉看她,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她在救你,知道吗?”

“我喜欢你。”月迹说。

“我不喜欢。”一载浮白说,把剩下一半的花拿出来,松手,一瞬间就被风走了。再也没有机会能看到它了。

另一边,秋芸刚一落地,立刻脚下一踏,朝一载浮白冲过去。

结果一载浮白连力气都没有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来到了秋芸背后,一脚踢向她。少女像失控的机械一样迅速改变位置,撞上了对面的护栏,地上留下了鲜血。

“——”

一载浮白看到血迹,脑海中嗡的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出来。

他赶紧摇了摇头,把这可怕的感觉推走,就像周末推开上门推销的人。是啊毛毛,那些人戴眼镜,他们看起来都不好惹。

可是,他忍不住不去看。

一种仿佛命运感召一般的思绪,硬拉着他的视线,就像女朋友硬拽着男友的胳膊一样,把它转向了鲜血。

他看到了。红色的。在夕阳下很显眼。

那种感觉愈发强烈。他还闻到了鲜血的味道。

可是怎么可能呢?闻不到的。在这样强大的风里,闻不到才对啊。

“动手。”

脑海里有声音提醒他。是胜开海。“一分钟之内,解决掉她!”

一载浮白用手扶着额头,身体半跪下来,用力喘气。

“闭嘴。”他对脑海里的声音说。

“没时间了,你想要精神石吗?”

“闭嘴!”一载浮白大吼,声音甚至变得不一样。

他的脑海里,有无数个声音。

他觉得好像有人抓着他的头发,他隐约看到了一口黄牙,看到了一张脸。

他痛苦地哀嚎起来,发出不像人类的嚎叫,身体装来装去。

那张脸,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眼睛到嘴唇。还有烫伤。

一种从身体正当中被撕裂的荒诞感冒出来,由内而外。他甚至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好像不在世界上,而是在飞,或者在向下坠。

“啊啊……”

他哀嚎着,抱着自己的脑袋,满手都是自己撕扯下来的头发。

那张脸的主人在说:“记住你的痛苦。但是,不要憎恨我。去憎恨那些,把我变成这幅样子的人。是他们,让你失去了一切。”

不要憎恨我……

不要。

○○○○○○○

地下实验室。

在那副由九块显示屏组成的巨大屏幕中,华彩的街道以及天空,都被悄无声息地监视着。天下风垒坐在显示器前,看着显示屏,枯皱的嘴唇微微张合,一言不发。

“杀掉他!”一载浮白脑海里的声音说。“我们都是可怜人!被抛弃!我们都是——”

“闭嘴!”一载浮白尖叫。

“——可怜人!杀光他们!割断他们的喉咙!剁碎——”

“闭嘴!我让你闭嘴!闭嘴!”

但是,声音还是有,而且越来越响。

他不怕他。就像那个十一年前,要把他手指切下来的男人。那些跟在自行车后面的人,举起手中的石头砸他们。

他们跟上来了。

他跑得气喘吁吁,连回头的勇气都没。前方是一条永无止尽的路,他看到一架巨大的雕像从天而降,声音引发了尖叫,但四周没有一个人。

雕像的石块漫天乱飞。夕阳下,一架升空的火箭。道路前方是发射井,火箭发射的水蒸气滚到了天上地下,任何人都看不到发射了什么。

小弟,你以后要做什么呀?

他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火箭的声音,而是雨声。

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窗外的街道上。

小弟,你以后要做……

姐姐把苹果喂给他。

是熟悉的茉莉花。

因为隔壁的老秃头把门前的树的枝干砍掉了,所以雨声才变了。

一载浮白目光发直,渐渐发现,天花板变成了自己的双手。

满手的头发。发梢上挂着的鲜血。

他看着血滴沿着头发滴下来,衣服变得殷红。

我的脸颊就快要裂开了。他胡思乱想。

裂开一道口子,就像道伤疤。眼睛的痛楚也越来越深。

“——”

枪的声音。他傻傻地抬头去看。

胜开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月迹身后。枪声响起的同时,月迹的身体向前倒下,胜开海手里拿着手枪。

“你在,”一载浮白咬牙爬起来。“干什么!”

胜开海面无表情,也朝他开枪。

“——”

冰冷的子弹灌注进身体,强行绽开肌肉……还真是新鲜。

秋芸握住地上的手枪,朝胜开海射击。

胜开海的腹部中了一枪,转身朝秋芸射击,秋芸的肩膀也中弹了。

他们都连续朝对方开了四五枪,在灵活的闪避中,虽然中弹,但所有致命的子弹都被闪躲过去。

秋芸再一次冲上去,拉住胜开海的身体,给了他一拳,打在颈动脉上。

颈动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旦受到重击,很容易造成休克。

可是,没有得逞。胜开海摇晃了一下,稳住了身体。

他用手背擦拭皮肤通红的脖子,他学过这种格斗技巧,也知道事先如何防范。

他低头,用染血的余光打量秋芸。

突然,远处飞来了子弹,穿过了秋芸的心脏。

这颗子弹来自胜开海的人马,因为从背后射击,秋芸过于关注眼前的敌人,忘记了背后的防御。说到底,作为最高建筑,四周就只剩下天空了。她根本没想到会有狙击手。

时间停滞了下来,秋芸的世界失去了颜色,变得黑白却不稳定。

她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全世界都是这个声音。

她看到自己坐到了地上,因为整个世界开始上移。她看着胜开海用一只手,把月迹从地上抓起来,手枪顶住她的额头。

“结束了。”他对她说,也对一载浮白说。

但就在那一瞬间。

一只手。从他身后伸出,穿过他的肩膀。

它悄无声息,一把勒住胜开海的脖子,就像抓住一根栏杆。

银色的匕首划过弧线,胜开海的胸膛血花绽放。

“——”

他睁大眼睛,似乎想说话,但一载浮白捅了一刀又一刀,又是一刀……他眼睛发红,遍布血丝,然后,失去光芒。

杀掉,你看到的所有人。

小弟,你以后想做什么呀?

……所有人。

门开了。是秋芸熟悉的身影,那个女仆。

谢天谢地,她来了。

女仆手上拿着手枪,朝一载浮白走去。

秋芸忽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一种,前所未有的,真相在她面前掀起了一角的感觉,出现在脑海里。

她朝她伸出手。“等一下,你——”

女仆解掉自己的假发,露出自己原本的面貌。

漂亮的金发,高挑的身材,红色的眼镜。是花楠。

“花楠老师。”秋芸声音颤抖着说。

“秋芸同学。”花楠一手抱在胸前,几乎是托着丰满的胸部,另一只手贴着脸颊。“你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吗?”

秋芸咬牙看着她。“什么?”

花楠朝她开枪。

秋芸眼前一黑,子弹的力量让她几乎是砸到地上。

她伸手去够落到一旁的手枪,打完了子弹,她把小队徽章从衣服上扯下来,塞进弹夹。然后继续射击。

这是为了最后关头进行的准备。

小队徽章,事实上也是一个弹夹,但弹数只有寻常弹夹的一半。

秋芸果断打完全部的子弹,结果却不容乐观。

花楠身前的空气中,出现了如湖面涟漪一般的变化。相应的,所有子弹都没有击穿防御,它们耗尽了动能,停在空中,然后如废铜烂铁一样落下来,砸在地板上弹起来。

花楠美艳地微笑,看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胜开海。

“跟他合作,”她游刃有余地说,“要随时注意不被丢弃哦。”

同时,朝一载浮白开了一枪。

浮白倒在地上,脑海里顿时出现了无数的幻想。

他看到宇宙飞船,看到了人造卫星的轨道,然后是三个炸弹在沙漠中引爆,一架无人侦察机在海洋上空被击落……

花楠拿出一个针筒,里面装有一半的血液,她把针头刺入月迹的脖颈。

月迹叫了一下,虽然昏迷,但神情变得十分痛苦。

浮白全力抵抗脑海里的声音,失神地望着她。

花楠取出另一个针筒,里面是黑色的药剂。她把针筒插入浮白的身体。浮白也毫无反应。

“记得那些声音吗?”

随着花楠的话音落下,浮白感到胸口一涨,顿时呼吸困难,再次咆哮。

花楠伸手,抚摸浮白的头发,温柔地就像姐姐,她露出鲜花般娇艳、亲和的笑,看着痛苦到身体扭曲的他。

“记得的话,就动手呀。”

浮白的眼睛一片赤红,挥出匕首。

但当匕首挥出的一瞬间,花楠就消失了,她的身体变成了水,哗啦一声,洒在地上,同时,四周空气中留下一股花香。

他茫然地看了眼四周,大脑经过超负荷运作,只剩下单纯的能力。

他走向月迹,身体随时可能翻倒。

他的世界中,上一秒还是原地,下一秒就出现在月迹身后。

成功了,做到了。匕首刺入少女的心脏,像切开豆腐一样简单。

一载浮白觉得无法呼吸。他颤抖着抬起头,看到她出现在面前。她没有想说话的意思,连只言片语也没有,就这样平静地看着他,欣赏他。

小弟,你以后想……

“闭嘴!”他伸出匕首,像疯子一样胡乱挥砍。“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她就这样,他姐姐,平静端庄的女人,夏季校服的肩膀上披着直直的黑发。她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着孩子。

“……你以后想……”

一载浮白听不见周围的声音。

他看着姐姐背后出现了好多人。

一切又回到了那个午后,在家门口的街道上。他不知道,一分钟后,整条街道就要灰飞烟灭。他不知道,两分钟后,尸体就要跟他玩一个埋葬全家人性命的游戏。

她站在原地,身旁是红色的消防栓。对面人行道上的人停下脚步,露出惊恐的神色。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人朝他挥手,那手势似乎要他赶快趴下。有个卡车司机下了车,朝他们跑来,口中喊着什么。他们一边喊一边后退,看着他身后。

遥远的声音从遥远的过去传递过来。

……似乎是这样。

月迹在他怀里,看着他痛苦的脸,用袖子去擦他额头的汗。

一道雷霆从天空打下,在无穷的电光中,一名少年显出身影。

胸前挂着,飘来荡去的十字项链。

“你是谁?”一载浮白说,看不见任何人,声音嘶哑。

钱猫不回答他。在他背后的天空中,无数的飞行器环绕着。

一名金发少女站在一块飞行器上扬,一只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玩弄着自己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