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城市边缘的山丘,巨大的令人害怕的钢铁森林便裸露出来,如同一个巨型的火山口,整个城市便坐落在这样的血口之中。高架桥盘曲穿梭,车辆就像一只只蚂蚁,来回往复,不知疲倦。阴黑的天空挤压着寒冷的空气,海鸟在低空飞翔。天空是灰色的,城市是灰色的,所见之处没有不是灰色的,人是灰色的,心也是灰色的。这是一座顶尖的工业城市,却看不到一丝工业气息,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却感觉不到一丝尚存的气息。

心脏好痛,每一次跳动都好痛,还有呼吸,沉重,无比的沉重,五脏六腑都像灌了铅一样,可是它们在燃烧,在落泪。阿德瑞安沿着公路内侧向市中心走去,漫无目的,无依无靠。现在的心情就像一团乱麻,仿佛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范围,仿佛在黑暗中找到了更胜的黑暗,这样的复杂让他焦头烂额。

大概,我与安娜斯塔辛娅,今世不能再见面了吧。阿德瑞安如是想。现在他成了无家可归的人,研究所他是不可能回去的,因为当研究所得知他从安娜斯塔辛娅家逃出,已经派人四处寻找要将他逮捕,阿德瑞安此时真正立下了罪。早在一个月前,阿德瑞安在市区里就已经被追捕过一次,阿德瑞安对市区充满了厌恶。但是如今,阿德瑞安还是想试试看,在市中心流浪能不能存活。于是,他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那些大街小巷之中,深入到藏污纳垢的地方去。

从现在开始,阿德瑞安所遇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他的敌人。没有了那一群伙伴,没有安娜斯塔辛娅,阿德瑞安只能回到从前战争中的状态去,没有感情,没有容忍。他沉重地走在路上,紧贴着路边,人多的地方,黑暗的地方,有盲区的地方,他用一块破布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这些防范措施都出于他的本能,出于他从前养成的对生存的渴望。他的神情痛苦,思绪翻腾,可他依然在仔细观察,仔细聆听,不放过任何可供他使用的线索。

很快,阿德瑞安在街角捡到一个皮包,他取出包内所有现金,又将剩余的部分当入商店换了些钱,跑到街头小食店买了些东西吃下去。随后他拖着捡到的纸板,躲到一个高架桥交错的桥洞中,准备在那里休息。桥洞四周是一大片贫民窟,治安最差,是常人避而远之的地方,然而,对阿德瑞安来说,这就是最安全的场所。他刚走近桥洞,便发现里面闪烁着火光,他走进去,就看到几个流浪汉围在一起烤火取暖。其中一个老爷子裹着厚厚的大衣,卧在一旁看报纸,人和衣服都很破烂,只有报纸还很新。阿德瑞安首先靠近他们,那些个流浪汉很警觉地转过头来,抄起手中的棍棒,指着阿德瑞安,问道:

“干什么来的!”

阿德瑞安连忙将双手举起,解释道:“不要急,不要急!能借个火烤烤吗?”

几个流浪汉起身把他的口袋搜了一遍,才回答他:

“过来吧,坐下。”

阿德瑞安专门坐到了那躺着的老头旁边,他打量着这个人。这家伙的身上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仿佛是在垃圾堆里翻滚过一样。他的头发有些长,弯曲起来,发丝间积满了泥垢与油污。皴裂,瘪红的脸上扎满了胡渣,长短不一,看样子是自己用剪刀修理过,土豆表皮般的双手捧着一张崭新的报纸,至于上身以下的部分,就全是大衣了。

“天气真冷啊……”

“是啊,等攻过来……就彻底解脱啦。”

“ ‘攻过来’?什么攻过来?”

“坚不可摧的防御被攻破啦,小伙子。”

“我看看?”

阿德瑞安拿过报纸,果然头版印着几个大字“安塔利亚的陨落”。他仔细读了新闻,才知道就在今天早上,防线被突破一个小口子,可随即就来了大批部队压破了巩固,向着这里扑近。如果任由他们进攻,大概只需半个月就能抵达终点。现在虽然挽回了一些局面,但整个防御线已经后撤,我方军队处于下风。如果防线被突破,那么参加“人体改造计划”的人或许将重返战场。无论如何我都得回战场,阿德瑞安思考着。

“现在才知道不参加计划的好处啊——服役号也已经没有我这个人了,多逍遥。”

“你……是军人?”

“当然——不做军人,去哪里吃福利?国家的钱占着不吃,干什么破事,活什么破人生呐?然后随便弄个残废,签个退役证书,不签那丧人的计划,就可以回来啦。”

“嘛……的确……挺有头脑的……”

“你呢?”

“嗯?”

“你呢……你是不是军人?”

“我……当然不是……”

阿德瑞安本想说“是”,但考虑到那老头打听这些恐怕有所企图,他并没有说实话。更何况他也渐渐不愿承认自己是军人。为这个称谓,阿德瑞安已经失去了所有,他本是伤心到不能自已的,但为了生存,他必须冷静地思考下去。那流浪汉见他不说话,便不再问他问题。火焰的温度渐渐让阿德瑞安感到了困意,他找了个空位,将纸板铺在地上,自己躺下便睡了。

第二天清晨,阿德瑞安醒来时,周围的人都不见了。火已经熄灭,点点余烬里还有报纸被烧毁的痕迹。他反应了一会儿,终于发觉了不对劲,急忙翻身起来准备逃跑。

可是此刻他已经跑不了了。桥洞两端各站了两个身着白大褂的人,他们戴着白色乌鸦面具,那白色脑袋的侧面刻着银闪银闪的服役号。是政府命令研究所派人来逮捕他了。

“该死……那帮流浪汉把我给卖了!”阿德瑞安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背,才发现他的衣服破了,那两条漆黑的脊柱裸露在外面。“白鸦”们两两配合,一个抄着短刀,一个拿着拘束器,往桥洞中央收拢过来,眼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局势越来越紧张。五个人越靠越近,对峙渐渐形成。每个人都蓄势待发,阿德瑞安摆好了格斗姿势。

“上!”

其中一个白鸦发起猛攻,另外三个在旁边掩护,阿德瑞安稍作格挡,便向那进攻的发起突击,下蹲、俯身、转体、蹬腿,一系列动作娴熟流畅,堪称完美。钢铁右臂,改造机能的冲击力使那白鸦招架不住,下巴上挨了一记上勾后白鸦直接离地飞起,紧接着便是颈椎断裂的声音。阿德瑞安并没有停手,在这种一打四,并且被包围的情况下,只有突围才能活命。他夺过倒地白鸦的短刀,冲刺到另一个白鸦后面,朝他的后颈猛刺过去。顿时鲜血四溅,那被刺的白鸦便不再动弹。剩下的两个家伙手中只有拘束器,见势不妙便停止了进攻。阿德瑞安见包围已经突破,就趁着空档溜了。

两白鸦蹲下身去检查受伤的两位,挨了一拳的那个,下颌骨粉碎性骨折,颈椎断裂;挨了一刀的那个,刀刃横向插入了颈椎第三小节,切断了神经,但未伤及其它部分。两人都成了高位截瘫,但并没有死亡。

“天啊……真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把他的通缉令张贴出来,让黑鸦去逮捕他。”

阿德瑞安便如此在市井中逃窜,一次抓捕之后,暂时是没人会找到他了。经历了之前被出卖的事件,阿德瑞安比以前更加小心谨慎。他用斗篷盖住自己,并且戴上了口罩,尽往那些无人涉足的小街小巷窜逃。果然,当日晚大街小巷便贴满了阿德瑞安的通缉令,电视与报纸都报道了此事。因为有赏金,广大民众也可以参与逮捕。阿德瑞安不能伤害平民,这使他的逃跑增添了难度。在这样被动的情况之下,阿德瑞安只能跑,不停地跑,拼命地跑。

阿德瑞安白天躲藏起来,晚上转移阵地,一边与白鸦黑鸦搏斗,一边躲避平民追捕,就这样逃过了三天。他真切地感受到在偌大的城市中逃窜是多么地痛苦,生存下去是多么艰难。有时候,人类的可怕才是这世上最接近地狱的东西。他远离了安娜斯塔辛娅,却时常忘不了她,想接近她可又没有办法。自己现在被通缉,更是无法与他人接触。于是他只好在夜深人静时爬上安娜斯塔辛娅宅子对面的教堂钟楼上,悄悄望着那黑黑的房子,看着那房子,就如同看到了她本人一样。每每阿德瑞安独自坐在钟楼上,听着四周寂静的声音,望着那星空,脑海里总要浮现出从前与安娜斯塔辛娅欢乐的种种景象,他也都总要落下泪来。泪水顺着消瘦的脸颊滑落,在月光中闪出晶莹的亮光。

第三天夜晚,阿德瑞安终于想起了红色书橱,,虽然他清楚到处都是通缉令,但那里好歹也是在主城之外,平日里几乎连个人影都没有。况且,书屋里的各位都是熟人,想必也都会出手相助。出于这些考虑,他决定去书屋看看。书屋的铁门是不锁的,无论何时都可以进去,可是晚上下班后,走廊里的那道门是要关上的。阿德瑞安靠在门上,敲了敲,静静地听。里面传来下楼梯的声音,不到3秒钟门便打开了。按道理说,从楼梯口到大门,按照斯宾塞店长的速度怎么也需要7秒,可如果是跑过来的,脚步声又会异常地大。这一点立马引起了阿德瑞安的关注。

来开门的是斯宾塞店长。他微笑着,把阿德瑞安迎接进来。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阿德瑞安进去后,首先检查确认每一扇窗户,确保它们都关好了,这才放心地坐下。斯宾塞店长很奇怪阿德瑞安为什么要这样做,便问他:

“阿德瑞安,你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斯宾塞耸了耸肩,“你怎么穿成这样……?你先等一下,我冲杯咖啡给你。”

斯宾塞缓步走到厨房冲咖啡,阿德瑞安便开始讲述发生的事,不过,他隐去了和安娜斯塔辛娅的故事。

“我被通缉了。斯宾塞店长,黑鸦白鸦到处抓我。”

“啊?干嘛要通缉你?”

“因为我……”

阿德瑞安坐在客厅里,一边说话一边观察四周,可是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座位旁的空位上全都是屁股轮廓的印记,但茶几上却只有半杯喝剩下的热咖啡。电视机布扯落在一旁,遥控器丢咖啡旁边,电视机前还有小虫子飞来飞去。

“店长,还有其他人吗?”

“就我一人。”

“韦布呢?”

“出门去了。”

“咖啡是你的吧?”

“嗯,我才看完电视。”

斯宾塞端着咖啡走了出来,他和蔼地笑着。

“怎么了?”

“不……没什么……可能是我太紧张了……。安娜斯塔辛娅来过这儿吗?”

“嗯……有几天没来了,她朋友告诉我说她在照顾母亲来着。”

“哦……”

阿德瑞安心里暗叫不妙,这红色书橱绝对有问题。斯宾塞既然看了电视,那一定知道我被通缉的事。开门的速度也可疑……门窗在我进来时已经关好……!想到这,阿德瑞安心头一惊——他突然回想起来,从城区到书屋沿路,居然一张通缉令都没有!他在来的路上还觉得奇怪。

“阿德瑞安,你先休息着,我去帮你找套衣服。”斯宾塞说着便踱步上楼了,他那步行的速度是如此缓慢——

快跑!阿德瑞安暗中呼唤自己。这明显是个圈套,这书屋里根本没有适合自己的一整套衣服。

安静,出奇地安静。就连时钟的声音都消失了。

突然,一股杀气扑面而来,阿德瑞安往桌下一躲,他原先坐的地方已经布满了弹孔。他伏在地上迅速爬到大厅,枪声立马停止了。二楼瞬间哗哗地降下十多个人来,他们穿着黑色风衣,戴着漆黑的乌鸦面具。大概是为了保护书籍保证正常营业,大厅内的黑鸦全都换用冷兵器作战。黑鸦是政府直管的杀手,与白鸦不同,他们是如假包换的冷血动物。

“靠!”阿德瑞安暗叫倒霉。

一对十,而且水平与之前和蔼可亲的白鸦是两码事,阿德瑞安一点进攻的余地都没有。大门已经被封了,要想从原路返回几乎不可能。二楼地形又不熟悉,失败几率很高。阿德瑞安看到窗边好像还没人,接着他想起刚才在窗边检查的情景:中间那扇窗的插销根本没插紧,也就是说,那扇窗只要一撞就可以打开。瞄准了这一漏洞,阿德瑞安慢慢挪向书屋的中部,他准备在所有黑鸦人进入视线盲区的时候拼尽全力冲出去。

数十秒后,最后一名黑鸦进入视线盲区,阿德瑞安只有不到2秒的时间。但阿德瑞安此时的变化足以让黑鸦们措手不及。他猛的蹬地弹起,整个人如同子弹般冲向窗口。可是突然从左右两翼闪出两个黑鸦,他们手中的砍刀已经挥下,想要活命就必须用手挡下!阿德瑞安咬着牙,接下了这两击,硬生生冲了出去,摔在地上。

右手丝毫没有受损,而砍刀已经卷刃,手柄已然断裂。可是,阿德瑞安感觉不到自己的左手,左手从小臂后端被完整地砍了下来,连骨骼的切面都平平整整。他的左手落在了书屋的地板上。

“啊!——”

阿德瑞安先是感到断肢前端的一丝凉意,随后便是刻骨铭心的疼痛,痛觉如同大风从骨髓灌入,一直到达大脑。可是,黑鸦们并不停歇,他们追出来,向阿德瑞安挥砍。虽然大多挥砍对阿德瑞安毫无效果,但依然有攻击割伤了大腿。

“妈的!——老子杀了你们!——”

阿德瑞安失去了理智。在强烈的疼痛与求生欲望的驱使下,他抄起砍断他左手的刀反击,与上次不同,刀刀致命。三个黑鸦同时向他砍来,他稍稍一偏,让刀落在右肩上尽情地报废,然后挥刀砍下其中一名黑鸦的手,紧接着一刀刺穿他的心脏。让他孤独地死去。砍死一名,重伤数名黑鸦后,阿德瑞安再次逃跑。他顺着山坡往下滚,一直滚到靠近沙滩的地方,才把黑鸦们甩掉。他踉跄着闯进一家诊所,用缝针器将伤口缝合起来,再紧紧地缠上纱布。最后他服下几颗止疼药,吃光了所有能吃的东西,便隐去树林里去了。

“斯宾塞,政府的走狗!走狗……”

追杀后的深夜是多么宁静,多么伤感。阿德瑞安将自己埋在厚厚的沙子和树叶中,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维持自己的体温。他知道体内流淌的血液已所剩无几,从伤口流走的,从心口淌出的,再也回不来了。阿德瑞安静静地望着月空,他想起那一行行诗句:

【群鸦鸣噪,鼓着刷刷的翅膀飞向城市:天就要下雪了——现在还有家乡的,真是福气!

【这世界——是通往沉寂荒岭的无数沙漠的门!……把你血淋淋的心藏在冰和嘲笑里……】

【群鸦鸣噪,鼓着刷刷的翅膀飞向城市:天就要下雪了——没有家乡的,真是晦气!】

红色书橱之后,阿德瑞安再没有家了。世界上已经没有能够被他信任的人,没有。和唯一一个让他信任的女孩,却重筑起了厚厚的障壁,这一次,甚至连看一眼,都无法实现了。生活就是如此的可悲,如此艰辛,如此深沉。

或许,等敌军攻打到最后之地,举国灭亡之时,他也就解脱了吧。阿德瑞安,他真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