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车驾里,自由地小酌着葡萄酒。

我的脖子绑着一条白银的链子,接在马车的车顶,双腿则是拴在两个不同的人身上——对面坐着三个全身板甲的骑士,我左右还各有一个,以我的能力是无法在狭小的空间内打倒如此多人逃跑的。

巴蒂斯塔大人并不在这,他在队伍前偏中的位置,也不常在马车里,而是和一群普通的贵族一样穿着轻甲腰佩长剑,打扮的非常普通,至少不会让他成为弓箭手的目标。他是不是向后望,看补给马车有没有跟上来,以及监视我是否逃跑。有时他也会亲自下马,和向导一起查看道路,甚至率领小股骑兵亲自探路,我深深怀疑这条老狐狸是不是真的背熟了整个大陆的地图。

自从我因为蔷薇骑士团的背叛而被捕之后,我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

资金和政权?我被俘虏之后亲眼看着教会军占领了劳拉维亚公国,搜刮了王城,将所有值钱之物席卷一空,又没收了大量当地贵族商人的金钱,并以政治权利交换——他们将王室整个废除,原王城被改为议会,而贵族们瓜分了原王国的土地,商人们则获得了自由贸易而无关税三年的权利,而当地教会则大量扩编,持有许可证的商人大量进入,而许多渴望捞一票的贵族三男四男们大批迁入,可以说上层中反叛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

人民拥戴?父亲和祖辈从来也不以贤王著称,王室在人民的眼中其实没有什么存在价值,无法激起共同的拥戴,也没有统一的价值观。从某种角度而言,他们只会抱怨那多收取的税款,而不会效忠于王室——劳拉维亚公国的建立,本就是教会催生的结果,与其跟随王室去打仗,不如跟着教会继续做礼拜。从这个层面讲,我的叛乱从一开始就失败了。

不行了,我越想越想笑,我原以为算无遗策,虽有失败之可能但无授身之虞,最后却还是成了囚车里严加看管的囚犯,不知道再过多久(一天?两天?)就要因为乱七八糟的神话故事而丢掉性命。我的人生真是好笑得不行啊。

而且说起来,我也算是活着够本了,至少看见了所谓的圣女。

尽管是来宣告死刑而不是给予祝福的。

给予祝福的圣女与降下制裁的死神是同一人。愚昧的信教者啊,他们眼中的神灵和我眼中的神灵虽然容貌几乎相同,但实质上却完完全全不一样啊。

“噗嗤。”想到这里,我突然笑了出来,把嘴里的葡萄酒都笑喷了出来。

立刻,三把剑从正面顶着我的胸口和头部,我身旁的二位也立刻把手按住剑柄。因为头上戴着有面甲的头盔,所以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想必很有意思吧。

“各位不要担心~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逃离啊,只是想起来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罢了。”我强忍着笑意,向四周宣告,“把剑放下吧,顶着胸口有点痛~”

我居然亲眼见证了神啊,一个将死之人还有机会听见真正的神谕。

她说:“莉·莉·娅·劳·拉·维·亚,继·承·的·血·脉·即·是·诅·咒。很·快·但·不·是·现·在,巴·蒂·斯·塔·大·人·将·会·斩·下·你·的·首·级,然·后·终·有·一·天,在·身·为·人·类·的·你·所·无·法·想·象·的·领·域,千年·前·的·最·终·战·斗·即·将·迎·来·结·局,而·你·将·成·为·我·捕·获·他·的·先·锋……”

千年前的战斗我知道,但我没想过,战争中居然还有能够活到现在的亡灵。

她的话中所蕴含的信息,也充满了令人畏惧的可能性。

“在身为人类的你所无法想象的领域”,说不定意味着死后世界,也就是冥界的存在?

“千年前的最终战斗即将迎来结局”,也就是千年前的战斗并没有在一千年前就结束,但为何是“即将迎来”而不是“终将迎来”?

“而你将成为我捕获他的先锋”。

我就要死了,还如何捕获他?他又是谁?

千年前的最终战在《圣谱》里只有三个人:圣女,勇者,邪神。圣女是唯一幸存者,但在战斗结束后创立教会,几年后最终过劳死或是病死,是最晚在众人面前消失的;勇者在最终战受到难以治愈的重伤,直接导致他在最终战后失踪,圣女本人亲自寻找也不知其踪迹,无人知其下落,甚至只能以用“选举勇者”的方式来祭奠;邪神则是最为诡异的存在,战力极强,能把圣女、勇者全部打到重伤,在战斗的最后被圣女勇者携手封印,但具体结局未知。

“他”,要么是勇者,要么是邪神,但这两个都完全超越了正常人类能够对抗的能力水平,那又要我有何用。

以我现在的战斗水平——在着甲一对一对抗受训过的骑士能赢,两个人就大概率会输,三四个人就绝对会死——去对抗什么“圣剑斩断一切”的勇者或是“创成万千冰枪”的邪神就是找死啊。

我胡思乱想着。

吱呀,马车停了。

我有些好奇,为什么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森林中土路上停下,但其他的骑士们却没有一丝抱怨。

“喂,怎么回事?为什么在这里停下?就算是现在处刑,也未免太荒僻了吧?按惯例不是要在教皇厅前公开火刑来显示所谓异端叛党的罪过吗?”隐约猜到结局的我问道。

没有一名骑士说话,而是将他们的面甲转向左侧。

左侧的大门被几个人打开了。

四名上半身着板甲的近卫骑士手拿斧枪,两名全身锁子甲的骑士拿着单手剑盾,中间站着穿着普通皮甲的巴蒂斯塔。

“小鲁克,法布里埃尔,把脚上的绳子砍断。里昂,把那根锁链从车顶上解下来,用手牵她下来吧。”几个骑士纷纷向他敬礼,我身侧的两名骑士把脚上的绳子用剑砍断,而对面三名骑士中间的那位从天花板上摘下锁链,另两名用长剑对准我的面部和心脏。

“走了,跟着我走,还有事情要做。”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对我说的。

那名叫做里昂的骑士第一个下车,手里牵着那条锁链,死死的绑着我的脖颈,另外四个则是随时准备好将我杀死。

眼前,是黄昏的太阳。

我已经快要丢失时间观念,也无从计算,但我知道,这是黄昏而非正午,更不是黎明。

喉咙被铁环和铁链束缚着,被狠狠地拉着,但悲伤就像凝结在食道里的血块,无法下咽。

到最后,我也什么都没有做到啊。

没能拯救自己的家庭,没有重新振兴千疮百孔的国家,现在就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住了。

不知道从哪里——应该就是自己的内心吧,飘出来这样的歌声。

【屹立于风口浪尖,翱翔于峻岭之巅,目睹重重艰险,而吾心不渝】

【路途艰辛而心有忐忑,吾道不孤,然终有汝相伴】

【苟延于此黄昏落日,教诲意志,日渐苍白,汝当独行,然吾志不改】

【末世已近,徒劳成空,汝将吾等弃之敝履,却不知凋零之花结成报应恶果】

【而今已至报应审判之时,汝当于吾名前战栗,于黑暗中,呼唤汝名】

【百年光阴,千载流转,此躯已化作灵魂囚笼,身负重担而无法与汝相伴】

【今汝来兮,唯有亲手于此将吾残梦了断】

我明白了。

我突然抬头,向着天空大喊:“圣女!圣女!你究竟要如何?世间万物都不过是你的棋子吗?勇者与邪神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吗!我到底,到底要做什么!”

身体被锁链拉倒了,不断地如同蠕虫一般在泥土里挣扎着,脖子被铁环拉的喘不过气来,身上全是脏污,手上的指甲和手指的骨头被人踩碎,但我始终嘶吼着,嘶吼着。

那几个骑士指示他们的侍从把我按在地上,用拴马的绳子捆起来,然后用锁链拖行。

终于,躺着到了台上了(途中用牙齿咬了好几个人,不过牙齿没有松动,脸部倒是被抽了好多下,肿起来了)。

刽子手的头部带着黑色的行刑头套,旁边摆着钝头方刃的处刑者大剑、特大号的切肉菜刀,还用用来拷问的各式器具。

他无言,而是拿出一把放在旁边的钩斧,钩斧的斧刃已经快要因过量的使用而坏掉了,但在战场上体验过的我明白,这样不代表无法杀死一个人,相反,会带来更为缓慢但痛苦的死亡。

但过了很久,他还是没动。

“行刑啊,你还在等什么。”我用含着血沫的肿胀嘴巴艰难的向他说。

他将右手食指放在嘴前,努努嘴示意我噤声。

一名骑士急匆匆地跑来,手上拿着一顶欣长的黑色的假发和一件完全黑色的长下摆风衣。他迅速地给我带上发长过膝的假发,完全黑色的风衣被直接裹上身体,从远处看根本看不出来。

“咕…….呃!又要干什么啊!要杀就杀啊,我不是你们的玩具!”我一下子明白了一切。

戴上那顶假发,而莉莉娅·劳拉维亚之名就此消失,今天在这里被处死的女人,是一个戴着黑色长发、穿着黑色风衣的谁管她叫什么的女人。

刽子手举起钩斧,我的眼睛甚至能够看到他钩斧侧面因砍断骨头而显露出的豁口、钢铁淬火的锻痕、表现屠杀场面的浮雕。

噗。

我看见了,我的身体。

我的头在空中,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