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已过。

点点晨光从森林的缝隙中透出,在绿草丛生的林地上洒出一条遍布光斑的小路,但我并无心欣赏。

因为生命比什么都重要,换句话说,我和某王女正在从森林逃跑的路上,双臂不住地挥动着,双腿不间断地前进着,我连把脸转过的勇气都没有,而公主更是笔直向着前方不断冲刺。死亡的危险前,已经快要崩溃的体力总能竭泽而渔,再多的绝望也比不上深渊面前对生命的渴望。

“蛇要追上来了!”听着草丛窸窸窣窣的声音,跑在后面的我向着前面的第三王女大吼,“越来越近了!”

“把身上没有用处的东西丢掉!”王女头也不回,持续大吼,“多头蛇是无法用武器战胜的!丢掉所有无用的武器!”

咣,我把腰上整根剑带解下来然后扔了出去,从刺客们身上搜刮来的穿刺剑和大量飞刀匕首全部丢弃,只剩下手上依然拿着的长剑,头上无用的三角帽也直接拿出来扔掉;王女也把除了迅捷剑之外的所有武器全部扔掉,甚至扔掉了昨天从最后一名刺客身上扒下来的黑色披风。

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因为停下了就是死期将至。

根据公主大人一边跑一边解说的说法,她的对人战经验极端丰富,输给我主要是输在了‘没想到我能举起这么重的车轮’以及技术的极端生疏,其他的正面对抗经验除了永远输给教会内廷总管·内殿骑士巴蒂斯塔侯爵之外基本上没有败绩;可是对魔战就完全不同了。

战争期间没有优秀统帅有那个闲情逸致去打魔兽取乐,全副精力都放在战略战术和提升士气、搜刮给养上;两年前十六岁退役后虽然负责劳拉维亚公国的北部开拓团事务但也主要是当文职,写报告书都会写到爆炸,哪里有和冒险者工会的杂鱼们一起出去玩的闲心。

然而在冒险者工会的酒馆里享受休假并和冒险者工会的接待员大姐们、教会负责驻扎的蔷薇骑士团的姬骑士们(那帮人性取向有问题)、从教会骑士退役然后成为冒险者的老兵们的闲聊扯淡中,毕竟也知道了某些家伙,绝对不能接触,接触者必死,无一例外。

其一,北方的【境界之渊】中的沉眠巨物。

酒馆里的某从蔷薇骑士团退下来当教会修女的家伙说:

曾经有几个胆子大的冒险者和蔷薇骑士团的姬骑士们接近过【境界之渊】,然后他们发现——地面上铺满了无数的剑,无数各种形制、各种长度、各种大小的剑,每一把剑都沾满了已经干涸的血迹,简直就像杀戮战场的遗址。空中弥漫着能够吞噬一切的薄雾,一名走的太远的原圣殿骑士的老兵斥候就此失踪。正当大家准备再度前进找回老兵时,雾中突然出现了一对眼睛,然后是人类所难以想象的恐怖咆哮。

简直就像圣谱记载中的七罪魔龙。

后来的记忆就不清楚了,总之,老兵没有找回来,其他人都安然无恙地撤回来了,只不过从此以后他们的内心里,除了对圣女和勇者的崇拜外,多了一丝对于【境界之渊】中的恐怖巨物的敬畏。

其二,一名拥有魔眼的黑发少女。

一个丢了一条腿,现在在酒馆里当擦盘子的侍者说:

曾经他们家是个小贵族,有五个兄弟,因为大哥要继承家业,其他四人只能拿了一笔小钱出来找事做,受到当地教会的推荐,他们去当了冒险者。

四个优秀的有受过战斗训练的精壮汉子在野外的开拓中可谓所向无敌,三四年后就成了响当当的A级冒险者队伍,他们在冒险者公会里的风评也非常良好,直到他们接了一个前往某个失落地穴的委托,委托中最为简单的确认型委托。

这就是噩梦的开始。

地穴内本身连魔物都没有,前往地穴的路上也只有一些路过的小鹿,没有猛兽、魔物以及盗贼。四兄弟一路唱着歌开开心心地前往地穴的最深处。最深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奇特的旧地图,打前头的二哥也并没有很在意,正当大家转过头时——

然后排在最尾的他就被站在他前面的五弟扑倒了。他刚想询问五弟是怎么回事,然后发现所有人——包括他自己被五弟抱住的右腿,都变成了石头。

“有没有人啊!救救我啊!”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换来的,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色装束的少女。那名少女的异色双瞳幽幽地注视着我。她离去了,什么都没有做,只留下了一句——“给冒险者工会的海德拉们带个口信,父亲将回来,而与你们的盟约也只持续到父亲的归来。”然后就走了。

他最后用身上带的匕首把自己的右腿砍了下来,然后硬生生爬回了市镇。再也没有人看见过那个女孩,只有有一天他在和工会的接待小姐聊起这件事时,那名小姐带着一脸的感伤说:

“那是七大罪中的‘嫉妒’,你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不要再说了。”

其三,被目睹最多次数的,多头魔蛇。

这是所有冒险者都知道的传说,数量绝对超过一条,在野外遭遇多次,也有大量的死亡记录和存活记录、大量的目击记录和战斗记录。

全败。

甚至是蔷薇骑士团的超过十名姬骑士、当地贵族们拉出来的千人骑士团、经验老道的猎人组织、冒险者工会的S级英雄们,也只能勉强将其击退。

所以第一次碰见的人绝大多数都会死。砍掉一颗头颅后立刻用火焰重生,被砍下的头颅马上化为火焰回归身体;刺穿身体的武器连拔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融化,射入身体的箭矢无影无踪;想要逃跑时又无法逃脱,就连马匹也超越不了它的速度。

唯一幸运的,它们一般不靠近人类的聚居地,也不会对人类彻底穷追不舍,被击退后就不再出现了,所以基本上不算是有害。

“你丫前面铺垫那么多干嘛!直接讲第三个不行吗?我反正也不去什么【境界之渊】也不去探索什么一看就是天坑的地城,我就想普普通通地活下去然后找个人,现在被公主大人您坑成这样!”我气喘吁吁地跑着,“话说回来你也别把身上的东西往我脸上扔!我凉了也一定要抓住你脚踝当个垫背!”

“哎呀,互相协助什么的…….也不过就是互相利用而已啦~”她倒是开心的跑在前面,顺手把头上的金冠拔下来往后扔,差点插我脑袋上。

场面真是尴尬至极。前半部分,是一个穿着黑衣戴着黑帽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追逐着一个穿着一身白色短衣的黑发少女(十八岁的少女),后半部分,是一条我也不知道有几颗头颅的超巨型大蛇以不紧不慢的(对它来说的)郊游速度追着两个拼命跑步的人。

“喂,说到底,还不是晚上烧人的烤肉味引来的啊!”我怒号着继续跑步,就当是锻炼身体。

“这有什么办法,你以为马车那么容易点着啊?况且烧人还可以散发出香味引来各种野生动物来避险,我们昨天晚上躲在密林里躲了一晚上,”她也拼了命,脚步不停,“轮流守夜竟然一只魔兽都没出现,还不是我把死人点了。”

嘶嘶,嘶嘶。

我居然觉得身后的这家伙好像在笑……这一定是错觉。

“大姐头,还有多久才能出森林啊,”我痛苦地喘息着,好像声带快要被撕裂了,身体的疲惫不断被治愈,然后依然继续奔跑。

忽然,我停下了脚步。

是啊,为什么我要跑呢。

我明明远远强于身边的蝼蚁们,那不断燃烧的火焰在我看来不过是将熄的余烬,那拉开距离的微生物又能怎样与我周旋,就算是人世间潜伏的古老者混种与旧日支配者的残渣碎屑又能如何,黑山羊之母与银钥之主的高贵之血裔为何要选择逃离之路?

我为什么会畏惧这群蚂蚁呢?

“咕……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AAAAAAAAAAA啊啊啊啊啊啊啊AAA”我抱着将要裂开的头部跪在地上,无数的我所未知的东西如同触手一般伸进我思维的缝隙,几乎要侵袭我的心神,将我的脑壳撬开然后占领我的身体。

快走,快逃。我的腿却根本迈不动步子,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终于转身地看着那令人畏惧的巨大怪物冲到我的眼前,这时我才第一次看见了怪物的模样。

那的确是一条“多头”“大”蛇。

它的身躯包裹着厚重的绿色鳞片,鳞片的磨损痕迹使得它光辉的战史和强大的防护不再成为故事中的吹捧,多颗——数目达到两位数的巨大头颅正在不同角度以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很难想象被围观的下一秒是不是被直接咬碎,十几双碧绿的眼瞳闪着夹杂野蛮与知性的光,那如同巨树般粗壮的身躯轻而易举地在森林里如同【推土机】般开出一条路,而身上似乎缠绕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烟雾和火光。【推土机是工业用来……】现在出现的声音是在搞笑吗,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你却在正常地解说。

我握紧了右手攥着的长剑,准备做最后的攻击,来挽救由于自己脑中的撕裂而倒地不起的生命。

新的人生道路就要在我的面前开启,现在就走到了尽头。

纵观我只有一天的人生——太多的路没有走了,太多的梦想没有完成,就连我所最爱的妹妹,我也没有守住。

已经可以放弃一切迎接死亡了吧,我闭上眼,右手拿剑护住脸部四五颗蛇头垂下来张开了大嘴——

“啪…….嘶~”

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火枪声响起,排成一列准备攻击我的多颗蛇头被同时打爆。大蛇高速地转过身子,然后又被打爆两颗蛇头。愤怒的嘶嘶声立刻转变为遭受强敌攻击的沉默。

我睁开眼。

两个背影出现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