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现在我所记录的,是某个酒馆里的奇妙轶事——所谓轶事,就是没有来由的故事,是一个关于四个兄弟的故事,这故事太过诡异离奇,以至于无人相信,不过冒险者公会里关于此事的资料被当地的新任接待员小姐在两天的寻找后发现没有任何备份,而且也没有其他人遭遇过类似的事情——所以,只作为一个笑谈轶事,来作为我闲暇之余收集的一个荒诞不经的传说。

那个故事的讲述者,是四个兄弟中唯一存活的一人,一个拖着一条假腿的酒馆侍者。他干活一贯认真仔细,一丝不苟,但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缺点——那就是见不得年幼的女孩,每次看到都一定要把她们赶走,要不然就躲在酒馆的厕所里或是阁楼上瑟瑟发抖。后来我用一壶酒和一个叼着苹果的猪头换到了他的故事。

我之前是一个乡下小贵族的第四子,名字的话,是维克——和我的故事,关系也不大。

曾经我们家里,有五个兄弟。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平凡贫穷的普通乡下贵族来说,负担太大了,又没有门路成为教会骑士,除了长子能够继承父亲的位子之外,其他的四个孩子都要去自谋出路。好在我们四个兄弟的岁数都还算相近,没有特别小的拖油瓶,而父亲又拿了一笔小钱出来让我们使用。

利用大哥临行前偷偷塞给我们的一点路费,加上父亲打发我们的小钱,在我们村的教会打了几个月的免费工之后,一个人拿了一封当地主教大人的推荐信,沿着大路向北走,就到了一个比我们村子大不少的小乡镇,在那里通过推荐信直接跳过了C、D级冒险者,四个人都注册成了B级,而且接待员小姐还赠送了武器。

我们家虽然是贫穷的乡下贵族,但好歹父亲也是由普通士兵代替战死的上司成为下位贵族的,所以我们四个人用剑使枪的技术都还是有一定基础的。第一年比较难过,但当我们通过各种方法——包括跟着前辈冒险者一起探险、旁观猎人的近距离捕猎、甚至对落单的伤者见死不救然后拾取武器和金钱等行为,都做过。

三四年后,由于高等级冒险者的推荐和大部分任务优良的反馈,我们四个人都成为了A级冒险者。基本上过于低级的任务我们已经懒得接了,四个人也都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男人,甚至都快要忘记了那个村庄的生活——老实说,曾经有一封挂名为哥哥的信寄过来向我们诉苦,向我们抱怨说村庄缺少人口需要我们回去帮忙,然后当时喝的酩酊大醉的二哥顺手就丢进了我们住的新房的壁炉。

报应很快就来了——我从没想到会来的那么快。

我一直以为,这样的生活还能持续个几十年,直到我们终有一天老死、病死、被野兽和魔物吃掉、被盗匪屠杀为止,但我从没想过会遇见真正的怪物,千年前的怪物。

“这是今日的委托。”接待员小姐指指黑板,顺手把五弟手中买的花打落,“你们看看吧。还有,莫比,不用对我献殷勤了,我终生不嫁的。”

“任务…..都没什么意思啊,钱也不多啊,算了算……等等,这是什么任务?”平常负责管理我们日常的二哥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有些奇怪的委托,“确认型委托?而且钱还这么多?喂,我说,碧安卡,这有点奇怪啊。”

“没什么奇怪的,有个有权有势但发家不明的富人想要确认一下他爷爷那个村落还在不在,能不能把死去爷爷的棺材迁葬到城里,也就是一个凯子常见的认祖归宗的可悲思想,反正你们以前也做过一模一样的事情,就当是红利好了。”接待员小姐一边麻利地点着烟斗,一边将发布重要委托用的羊皮纸撕掉。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小袋金币,放在桌上,“五分之二的保证金,先收着。”

“啧,像以前一样,回来之后免费给我们保养武器。”二哥有点不满,但依然拿走了那个响当当的钱袋,“大家,收拾东西,准备冒险。”

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时我们要去寻找什么。很显然,这悲剧一定就是从此开始萌芽的,最后的目击证人声称,他们看见我们徒步进入了一个村庄,却不知道我们最后的下场。

那个地方,有一片古老的墓地,太过于古老乃至于我们辨认不出那些墓碑上所写的文字,从远古岁月里流传下来的各种符号和印记让我无比战栗。这片墓地很有趣地,位于一片森林中间的一个小小沼泽中,周围生长着茂盛的植物、苔藓和开始腐朽的树木。空气中弥漫着模糊的恶臭,腐烂的气息充斥着整片沼泽。一种简直致命的死寂。

沼泽的边缘的森林的顶上,一轮有些缺损的苍白之月,从天空上滑下来,毫无感情地照着这片受到死神诅咒的沼泽。

“之前的路上,什么都没有啊,没有魔兽,没有怪物,这里也不会有的吧。”五弟手中拿着十字弓,“维克,你要是害怕就站在最后一个,我走第三个。”

“看来,可能要下墓才能确认了。”知识最丰富的三哥将周遭的墓碑都辨识完毕之后,抚摸着那些早就被岁月和风尘磨光的石板,将上面残剩下不多的文字一个个抄录在笔记本上,“墓中一般会有记录墓主人生平的东西,我们只能一个个开墓去找了,就从——就从那个最大的墓里去找吧。”

“我觉得差不多就行了,随便找一个墓说说就对了。”二哥肩膀上扛着大剑,抽了一根烟,“这种无聊的考据爱好扔掉吧,罗伯特——等等,这些墓里肯定有随葬品的,就顺手拿一些吧。来,大家一起把这个最大的棺材盖子掀开吧。”

我们推开了棺材盖——见到的却不是死人和随葬品,而是一条通道。

“有趣了。这样,宝物可能更多了,按照我以前在冒险者前辈和接待员小姐那里听见的消息,这样的墓里,一般有很神奇的东西,甚至会被教会——不对,蔷薇骑士团收购,甚至有和那些高洁优雅的女骑士一夜春宵的机会啊!”五弟兴奋地叫道,“撞到大运了!”

三哥捂住了五弟的嘴。

“武器准备好,两把弩都上膛,随时准备拔刀。”二哥将大剑横在面前作为防御,身体慢慢向前移动,一只脚踩到棺材——或者说通道的边上,“我第二个,罗伯特拿长枪打头,维克你要是怕就到最后一个,威尔拿着弩第三个。准备下墓。”

“啧…..我,我才不怕!”我从背后抽出木盾,拔出腰间的短剑,背向墓门。感觉到他们三个人都进去了,我才慢慢踩进去了。

墓里——一反所谓的常态,真的,除了一条泥土的通道,什么都没有。

但在这古老而荒废的墓穴中,我却爆发出了无端的妄想。我的脑海中抽象出了许多最为阴森骇人的幻象和错觉——怪诞的石头棺材和棺材盖,那些阴影好像就是由苍白之月投下,或是组成亵渎神明的仪式和欢庆队伍从我们的头颅上飞过,这是几乎不信圣女的我第一次想要手捏十字来向她祈祷,祈祷她来拯救我的生命。

“喂,如果还是害怕的话,就唱歌吧,随便唱着任何一首令自己开心的歌谣就好,和我一起来【千年梦幻,黑暗散去】【洁白之光,圣女降下……】”五弟转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千年梦幻,黑暗散去】【洁白之光,圣女降下】【羽翼飞舞,即是救赎】【纯洁之芒,屠龙之枪】【普照大地,遍及万方】……”我开始慢慢吟唱了,每次当我唱起这首歌时,心底都是格外的宁静空灵,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那带着圣光从天而落的身姿。

“走吧,不要管他了,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吧。”二哥拍着三哥的肩。

走了一小段路程,大概有一百米左右,墓穴就到底了。

“墓穴之底,也是什么都没有啊,尸体也没有,陪葬品也没有,太过古怪了。”打头阵的三哥将手中拿着的长枪拄到地上,“只有一个人形的坑里有一张地图啊。还有地图上那些红点是什么东西,我总有些不怎么好的预感。”

“这张地图,有点蹊跷啊……和现在教会和冒险者公会的地图完全不一样啊。”二哥拿起那张地图,双手捧着仔细端详着,“这个图有两个圆和八个大岛啊,世界不是方形的吗,除了这片大陆之外别的也没有……”

一阵凉风吹过的声音。

脑海中突然传来一阵年幼少女的纤细声响,冰凉而冷酷,就像是已经死去的人一样毫无感情、毫无热量。

【静止之魔眼】【石化之魔眼】,启动。

大家通通转过头来。

“啊,怎么回事啊,这里还有少女的……”我还没说完,就被五弟从右腿扑倒了。

“怎么…….”我想要爬起来,却没有成功。

但我突然看见了。

千年的疼痛,千年的绝望,千年前的血与火,千年前被挖去眼球的痛苦,千年前被烈火焚烧、被大剑穿心的悲痛,千年前遭到背叛的悲凉。

我还看见了。

为了生存而杀戮,和无数人一对上万正面的交锋,一个人对抗一支舰队的向着死亡的咆哮,一个人掠夺一个种族的无耻,对于曾经敌人的洗脑的恶心。

在这之下,是无穷无尽的——眼睛。

大的眼睛,小的眼睛,黑色的眼睛,异色的眼睛,五彩的眼睛,充满血丝的眼睛,瞳孔和眼白同色的眼睛,张大的眼睛,眯的只有一条线的眼睛,除了一颗张开着流着鲜血永远无法愈合的眼睛之外,所有的眼睛都瞪着我。

我想要从如此之多的视线中挣脱,但却发现我的右腿,动不了了。

我这个时候才低头看去——我的右腿,被弟弟抱住的右腿,和弟弟一起变成了石头。

当我向前看去的时候,其他人——我右手拿着大剑左手做遮挡眼睛状态的二哥、双手拿枪嘴巴大张的三哥,都成为了石头。

“咕….咕啊,有没有人啊!有没有人啊!救救我啊!救救我们啊!”我双手抓头,毫无希望地叫着,一心知道只是徒劳,那诡异的千年历史、无形无貌的恐惧、一瞬间就将无数人化作白骨的绝望,都不是常人所能理解之物,就好像头顶上永恒闪耀的、投下苍白光辉的月亮一般。

我嘶吼着,干吼着,喉咙里的口水和血液混在一起,凝结成为血块,然后我的声带都要碎裂了,还是什么都没有出现。

所以,当一团黑色从化成石头的二哥面前化形而出时,我连维持基本的意识都快要做不到了。

仿佛从虚空中踏步而来,她舒展了一下自己年幼的身躯,黑色的长发,纯白无暇的身体,身上一丝不挂,却令人提不起丝毫欲望,反而是深深的惊惧和畏怖——她身躯的每一个部分,全部都是眼睛,无数的眼睛,眼睛,眼睛。

她看了看四周的石像,我的脑海中传出一声有些黯然的【风化之魔眼】,然后所有的石像就全部化成了灰烬,自然,这石像不包括我的腿部。

“啊,你是怎么回事。”她看也不看我一眼,自顾自的坐到地上,好像非常疲累一样长叹,“为什么没有死啊。”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模糊地知道自己的下半身的衣物湿掉了。

“啧啧啧。”她顺手拿掉墙上人形形状的中心,那张画着两个圆形的地图,看了一眼之后就撕得粉碎,“还是一样啊,整个班的五十六个人,五十四个红点,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而这个以前也回收过了,看来还是不要留着这种无聊的陷阱了,原本以为可以吸引到父亲和母亲的……”

“啊啊,啊啊……”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虽然腿部已经软掉了但还是保持着站立的姿势,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右腿化成了石头的缘故吧。

“呵,算了,拿掉你的生命对我而言也不过踩死一只蚂蚁。”她那脸上一金一红的双瞳幽幽地注视着我,“既然你还没死的话——那就当个优秀的传声筒好了。”

她慢慢踱步到我身旁,将她那娇小玲珑但充满恶毒诅咒的嘴唇贴到我的耳边——“给冒险者公会的海德拉们带个口信,父亲大人终有一天将会再现于世,而和你们的盟约也只持续到父亲的归来而已。沉溺在毫无用途的【色欲】之中吧,最终的战斗的胜利者,既不会是虚饰的圣女,也不会是伪装的【暴食】,更不会是不再插手的【傲慢】、【贪婪】和沉睡的【懈惰】、【愤怒】,而是为了这千年最后的机会所不断积蓄力量的【嫉妒】。”

她的离去,和她的到来一样毫无预兆,不过是仅仅转过身去,就再也不见。

“呜啊,呜啊,唔啊啊啊……..”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发出不成声音的、如同血沫一般的呜咽声。

我也不知道我是如何逃出来的。

最后我被发现的时候,是被一个冒险者团队发现在城镇的边缘,倚靠着一栋破败的小屋,手上拿着一把刀刃快要磨光的匕首,被砍断的右腿部的血快要流干。

然后就是装上假腿、接待员小姐关于葬礼的一连串琐事、那个富商的暴怒之类的种种,还好接待员小姐愿意接纳我成为酒馆的一个侍者,要不然连这种像狗一样苟活的生活都过不下去。

当然,过了几年,接待员小姐虽然容颜没什么变化,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碧绿而平静,但新的接待员小姐已经在一段时间的锻炼之后替代了她的位置,所以她就打包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他作为酒馆的一员欢送了一下,在最后的一杯酒流下喉咙之时,她有些感伤地说道:

“那是七大罪中的【嫉妒】,和哥哥和月亮关系最为深厚的人,”她又咽了一口,“她的内心,和我们一样,早就扭曲了。你能在她手下活着回来就不错了,剩下的不要再说了。”

“就是这样?”我很不解,“这样的故事不是——太多了吗?每年死掉的冒险者人数光是能够统计到的就无虑千数,而算上失踪的则有接近三千。你们四兄弟的故事说实话,还是不如那个蔷薇骑士团大姐讲的深渊巨物的故事有意思。”

“唉…..那是你不知道。”他微笑着,掀起了裤管,“石化,从来就没有结束。”

他的被砍断的腿部露了出来,露出来的部分,是纯粹的石块。

“你不是说,被砍断了吗?”我看着那好像还不断有碎屑剥落的灰色断腿,嘴里是涌出的惊诧,以及——对那个石化他腿部的所谓【嫉妒】的少女的恐惧。

“是啊,最开始差不多是膝盖以下,到现在已经到大腿根了。”他微笑着点了根烟,“就是如此,我已经没救了,想必日后也会全身化为石头而受侵蚀而死吧。反正,我之后也调查过,就算是再一次去到那里的冒险者,也没有再次见到那具棺材、那条通道。”

“这……”

“我已经尽我的天命了,就算是死去也完全无所谓了。”他一副非常宽慰的表情抿下了最后一口酒,“你要是想要记录下来,就以‘四兄弟’来命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