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五点,我就起来了。
被几年前的噩梦所啃食着,我满头冷汗,而把被子紧紧地裹成一团。
火。
带有暗绿色的火焰,有着人类和蛇的形体的火焰。
她们从地面上一拥而上,吞噬了马车,烧死了马匹,将带着我逃亡的平民母亲拖进了火焰里。
母亲惨叫着,眼泪从脸上流下来。说实话,我真的不明白为何我从未谋面的爷爷要把父亲和母亲因为身份地位而拆散,难道贵族被火烧的时候就不会叫、不会流眼泪了吗?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母亲看着我,眼睛里只剩下了无尽的绝望。
空留我一人,看着这一切,无能为力,就算是跳进火焰也无法随着母亲一起被烧死,而是被那诡异的火焰推回来,只是烧掉了右臂和左腿,只能无助地看着马匹的嘶叫、母亲的惨叫、在旁边的石头上连眼泪都流干了。
“呼。”我冷汗津津,“还好啊,这只是个梦。结束了。都结束了。”
的确,我正常的人生就应该如此结束,但那黑暗残忍、以观赏人类痛苦为乐的命运,却出手了,把我从一个深渊打入了另一个深渊。
我被我的主人——说是主人,不过她是人,我是她的提线木偶罢了——所拯救了。
她见到了当时十岁的我,看着地面上烧焦的痕迹,看着我噼噼啪啪燃烧的残缺左腿,看着我怀抱的化成灰烬的右臂,看着我满含愤怒的眼神和流下的眼泪。
她出手了。
她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拿出了一把比她的身高还要长得多的长刀,砍下了我支离破碎的肢体,血从新的伤口中喷涌而出。看着迷茫的我,用一根手指擦去了我脸上的泪水。
然后,她的右手食指上,张开了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是绿色的。
“【治愈之魔眼】。”她温柔地说,“不用担心,没有事的,就和千年前的我一样啊。”
我听不懂,只会傻傻的向上看,看她的长黑发,看她的美丽面容。
“你,受惊了吧?我会将你从残缺重新变为完整的。”她还是那样的带着些许悲伤的笑容。
“你,你是谁?”我完全不明白,心里还是平日里母亲早晨起来的钟声和歌唱、在其他人的打骂下对我露出的温柔笑容、挥汗如雨却不辞辛劳的为整个城堡的人做饭、连厨房老妈子都看不起的卑微身份却不卑不亢的言语…….和她被燃烧殆尽时,发出的生命最后的惨嚎。
“叶雅馨……不对,是‘嫉妒’的巴洛尔。”她叹了一口气,“不要害怕,我不会对你做坏事的。”
我已经完全在疼痛和愤怒之下,失去了意识,眼睛都快要无法聚焦了,只知道她仔细地端详着我。
之后的事情,说起来太过残忍了,就像是一个永远也做不完的噩梦。
无论是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身体被破开埋入大块大块的机械,剧痛中植入全新的肢体,被长期当做实验物品一样观测;还是在模拟的竞技场里和一群面向为少女而内在是怪物的人形兵器捉对厮杀,身上大小伤痕无数,又被以暴力的手段缝合回来;还要以之前从来没有的速度,填鸭式的从头到尾背诵大量书籍,从武器铠甲的制造到非人生物的判别鉴定,甚至还有几名古代诗人的作品集。
最后,甚至还要和几名真正的女武神战斗,尽管对方没有一人拿出全力,但还是被打的抬不起头。被一剑捅穿腹部、胸部,被长枪枪头斩断肋骨、打碎头盖骨,被各式光束烧成废人,被大斧一刀两断,被四把太刀砍掉四肢,然后下一秒立刻被治愈,连抚摸伤口哭泣的时候都没有,就又被投入绞肉机般的战斗中去。
只因为那个拯救我的女孩——或者说,披着黑发少女皮的怪物,传说中七罪魔龙中的一员,觉得我的容貌有点像她的父亲,而且未来也会和他碰面,所以就要让我以父亲的战斗方式战斗。
我也不知道最后一场战斗打了多久,也忘记了敌人是谁,数量有多少。
我只记得,很艰难。
毕竟用剑劈砍,剑折断了,单手拿着断剑剑柄而另一只改造后的手拿着剑刃继续作战;剑刃和剑柄都化为不可利用的碎片之后,就用尚算完好的拳头和膝盖打下去;拳头被砍掉一个,另一个也被折断了五指,腿部的伤口可以见到完整的骨头和韧带,就用牙齿去撕咬;最后结束的时候,我裸体半跪在地上,因为衣服被我用作遮挡视线的披风、抽击拍打的鞭子、捆绑锁缚的绳索,已经用完了。
身体的状况也很凄惨。一只手被从肩膀处整个撕了下来,另一只改造过的手臂外壳被扒下、里面所有的结构都因金属疲劳和结构磨损而损坏,两条腿中的一条从膝盖以下就被砍飞了,而另一条则被挖去了髌骨,就连牙齿,也就只剩下后面的槽牙,前面的都折断或者脱落了。
“那就,把你修好吧,终归你也不是父亲呢。”她留下这样幽幽的一句话,转身离开了,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正面见到她。
大概我离开的时候,是十四岁,身上有一柄可以自动缓慢修复的剑,一件在那里非常稀少的男性制服,还有一些可以支撑我活下去的钱币和证件。
一年之内,因为某几个贵族的阴谋,正在公会当冒险者(此时已经晋升到A级)的我因为长相和我的父亲——早已被处决的原曼弗雷德侯爵沃克·冯·提谢尔相似,所以被利用作为扳倒极有可能成为内殿骑士的爷爷。
我根本不想被卷入内部的政治斗争,但爷爷却利用我反将他们一军,直接带领我出征北方,有战功就顺手提拔我继承父亲的领地,以此来封锁外人耳目;死掉了就直接下结论我是假的,然后处决那几个投机倒把的贵族。
结果是,我在前线随手就斩杀了超过一百个人、甚至一个人冲进敌营砍倒军旗,步战阵斩两名骑马的蛮族首领。这些人类相较于我曾经所对抗的怪物们连宠物都算不上,但就是这样的成绩居然使得爷爷大为惊诧。在战斗中,还有几个同伴与我一起,其中之一就是莉莉娅公主了。
我忘不了,当时我们都在对方大酋长的皇室帐篷里,我从胸前捅穿了大酋长的心脏,而莉莉娅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肺叶。我们在大酋长喷溅的血水中相向而笑,在大酋长倒下的尸体上携手共舞——是剑舞,所以事后清点的时候没有人相信两个未成年人杀光了三十多个熟练的战士和大酋长的直系血脉。
战后,我受封为曼弗雷德侯爵——当然是架空的,堂堂侯爵干的,最后也不过是冒险者的活,具体的事务永远是爷爷的直系部下在掌控,我就是一个虚伪的偶像,连开年和庆典的演说稿都是由别人所起草的,内容永远不外乎是巴蒂斯塔大人的恩赐。
不过,也正因如此,我才能知道民众的疾苦,知道世态的炎凉。知道当贵族们在城堡里夜夜笙歌的时候贫民街的女人们要卖身为孩子换来面包,知道骑士们穿着铮亮的锁子甲带着画着家纹的盾牌为了荣耀出征的时候农民带着粪叉为了养家糊口也偷偷跟上了战场,知道收税官们巧立名目巧取豪夺的时候百姓们可怜的低三下四,知道商人们为头衔一掷千金的时候主妇们让孩子多喝水来消解饥饿。
所以我不得不改变。
我用自己战争中的战利品和奖金,在山坡上建立了一个磨坊,村庄的每个人都可以去那里凭借自己的劳动来用谷子获取面粉;在夜晚悄悄敲响每家每户的紧闭大门,把原先属于我本人的税金重新还给面有菜色的他们;上书给只把我当做工具利用的爷爷为了让我开设可以教育平民的学校,以前往他的领地参加大量的无意义社交舞会、八面玲珑来套取各类话语、甚至强行被当做种马来试图留下提谢尔家的继承人作为代价。
然后,当我以为一切都好转时,恶魔们又回来了。
“冒险者工会”的新任“接待员小姐”,和随之而来的“S级冒险者玛利亚”,她们——‘她’的身份,我一清二楚,那就是杀害我母亲的活的暗绿色火焰。
而从已经几年没有联系的巴洛尔那里,派来了两个以板甲作为伪装的机械监视者,看来我终生是逃不过她的手掌心了。它们不仅监视我的行踪,也监视‘她’们的一举一动。
那现在,‘她’们在干吗呢?
我从硬木板床上站起来,穿好衣服,随手拿了一把笼柄长剑别在腰间,走下层层旋转的楼梯,见到楼下女仆在生火。
“别生火了,我不喜欢看见火。”
“大人的怪癖还是一如既往呢,”那个女仆闭上眼睛,有些不屑的说,她也的确有蔑视我的资本,因为她直接对我的爷爷负责,“说起来,今天不和玛利亚小姐一起去巡视吗?还是另有隐情?”
“哈啊,我都说了,我对金钱和女人不感兴趣。”我无比郁闷地叹了一口气,“走了,把家里看好。”
门口守门的那两名骑士,在我走出城堡大门时也跟着我一起走了。
我没有看见的是,前一天女仆的金色眼睛,已经在我的身后化为了碧绿的颜色,嘴角也从以往一丝不苟的冷笑变成了带有彻底绝望意义的嘲笑。
这一天,就是一切悲剧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