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下，无声地落在马车的车棚上，车轮在道路上缓缓碾出一道道印记。除了华伦娜乘坐的那辆，另外两辆马车里装满了作战用的武器、防具，还装着少量精灵工艺的针织毯、挂画、木雕作为掩人耳目的商品。精灵“佣兵”们步行守卫在马车两侧，车队前进的速度不紧不慢。
“华伦娜小姐，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
海洛伊向华伦娜轻声询问，让尸川骸也不由得警觉起来。
“我想没有，今天应该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精灵的语气很坚定，她勇敢地和海洛伊对上了视线，“再此以前，我只是听池寒松提到过你——一个神秘但可爱的女孩。除此以外，我对你一无所知，更不曾见过面，除非……”
她停了停。
“除非，你在什么地方见过我，而我对此并不知情。”
短暂的沉默。
海洛伊注视着华伦娜美丽的深蓝色眼眸，精灵的眼中没有一丝犹豫或不安，平静地像一汪清泉，里面只有一个看上去困惑又苦恼的自己。
“海洛伊，你想起什么了吗？”尸川问道。
“我想不起来……华伦娜小姐，你和一个人很像，一个我偶尔会梦到的人。你们有太多相似之处，只是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精灵脸上的表情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海洛伊接着说：“她和你一样有着笔直柔顺的长发、蓝色的眼眸。此外，你们在气质上也很相似，有某种奇妙的……抱歉，我说不清。”
“我明白了。”华伦娜似乎打定了主意，“我可以让你加入，而且，我对你的梦中人也有一些头绪——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试着让你见她一面，如果你想的话。”
“等等，你知道我说的那个人……你知道我梦到的那个人是谁吗？！我想见她！”海洛伊双眼发亮，就像是被甜点吸引的小姑娘。
“我不知道。”华伦娜的语气变得犹豫，她将目光挪向窗外的雪景，风雪缥缈的辽阔雪原被裁剪成狭小的方格如一幅写真，“我不知道，因为她……还没告诉我她究竟是谁。”
精灵喃喃地说，思绪随着窗外的风雪一点点发散。
……
…
——————
埃森·佐伊亲自驾驶着华伦娜女王乘坐的马车，他戴着深深的兜帽，要看清前路有些费力。所幸车队的速度并不快，道路平坦又宽敞，可以容四辆马车并行，想要出什么事儿反而有些困难。马蹄踩在道路上发出的哒哒的声响，他很喜欢这种声音，常把这比作某种自然纯美的音乐，但此刻他无心去欣赏。
佐伊曾向华伦娜提议过：现在敌暗我明，这样慢条斯理地赶路很危险。但华伦娜说：“既然敌暗我明，那去哪儿不都一样？太急躁反而会引起怀疑。”
埃森·佐伊知道女王说的话不无一番道理，但心头却总是惴惴不安地，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他叹了口气，眯着双眼担忧地望向风雪交加的道路远方。
……
…
晶莹透明的水晶球里清晰地映出了佐伊忧郁的面容，他原本俊俏的面容、精致的五官和细腻的皮肤被拉伸，铺开在水晶球浑圆的表面上，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在诺维克某处幽暗的密室里，辛西娅正费力地用水晶球操控着窥探魔法，周围站着她信赖的部下们。
窥探魔法是一种很少被用到的魔法，因为它局限性强——对魔法之风的浓度有要求，既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勘测范围有限；此外，它让施术者脑充血、头晕眼花且恶心想吐；但最重要的是它被秘纹协会所禁止，所有登记在册的魔法师们都不允许使用这个法术。
秘纹学院毕业的辛西娅自然也是受禁令管辖的女术士之一，不过禁令对她而言，只要自己不被发现那便不存在。她正强忍下种种顶到胸口的坚硬的不适感，柔嫩洁白的双手在水晶球表面游走，水晶球上的画面随之穿梭到马车内。
画面上映出了华伦娜，随着视角一转，然后出现了尸川骸和海洛伊。
“找到他们了，他们伪装成了精灵商队。”辛西娅向干部们下令，“让附近的弟兄们上吧，一定要抓住尸川骸和华伦娜，或者杀掉，永除后患。”
“辛西娅大人，时间差不多了，该去赴会了。”
“嗯，我知道，不过感谢提醒。”
她切断了窥探魔法，做了个深呼吸让内心平静下来。她告诉自己，现在自己是启示录明面上的首脑，一举一动一定要慎重，尤其是在决定埃辛尼亚摄政王的重要会议上。
启示录，距离取得阶段性的胜利只有一步之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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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无际的宽阔雪原上，从西方突然涌现出一道翻滚的黑潮。黑潮撕裂风雪奔袭而来，像是一股奔腾驰骋的黑色雪崩。
佐伊给自己施加了一道生命系的基础法术：鹰眼术，视力一下子变得极好。他在一公里左右的距离看清了黑潮的真面目：那是一大批骑着黑马、身披黑甲、手握骑枪或长矛的战士，部分人腰间挂着弓箭。战马佩戴着具装，铁蹄踏破冰雪；兵刃在飘舞的风雪中若隐若现，却也杀气腾腾。
商道上没有其他车队，目标显然是自己这边。
“有敌人，准备战斗。”佐伊向同伴下令，车队停止了前进。
精灵们从两辆货车上卸下了“货物”。矛手们取出了近一人高的重盾，弓箭手携带着两米长的巨弓，往箭壶里装满了特制的重箭登上了货车。货车两侧又高又深的挡板并非是普通的木板，而是用金属和木材复合而成的绝佳掩体——这种在战场上用来对抗骑兵冲击的工事名为车堡，出现没多久就被佣兵们学了去。
在大规模的战场上，车堡机动性极差，对地形要求苛刻，在瞬息万变的战局中作用有限，因此很少有大规模应用。但对于佣兵小规模的械斗而言，车堡无疑有极大帮助。
余下二十几个手持长枪的精灵背靠着车堡严阵以待——他们人数太少，只能结成松散的阵型，但笔直伸出的长枪也足以给骑兵们造成毁灭性的威胁。
华伦娜发现马车突然停下了，便带着尸川骸和海洛伊下车询问情况，接着立刻就明白了。
“启示录果然追过来了，他们有多少人？”华伦娜询问佐伊。
“一百人以上。”佐伊眯着眼睛，瞭望着骑兵队伍。除了战马嘶鸣和马蹄践踏的声响，骑兵们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如同浮动在雪原上掠过的魅影。他们展开了密集又宽敞的阵型，欲借人数优势将车队包围。
“才一百人就想拿下我们？我们还真是被小瞧了呢。”华伦娜看着这边三十几人的车队，发出了轻轻的笑声。
“陛下，形势不容小觑，这一百名骑士显然不是启示录的全部力量。”佐伊并不像华伦娜那样乐观，他额上冷汗直冒，“这群骑士从西方而来——启示录显然已经控制了埃辛尼亚的北部军镇。他们在几个小时内就锁定我们的行踪，并动员出一百位精锐的骑士组成的先头部队，后面只怕有更多麻烦。”
尸川骸的心怦怦直跳——她和各种凶险的怪物战斗过，先前也手刃了几个启示录的战士，但结阵冲锋的骑兵她是第一次见到。
骑士们紧紧并排在一起，金戈铁马隆隆而来踏破寒风和冰霜，马蹄践踏出朵朵雪花在阳光下飞舞。骑枪和长矛反射出冷冷寒光，裹挟着摧锋陷阵的杀气，像是能把阻挡他们的一切障碍都碾碎。
而她只有一柄单手斧和一把手弩，几乎无法对骑士产生什么威胁。
海洛伊也同样担忧地望着奔袭而来的黑骑士，紧张不安的表情浮现在脸上。
“这一战，你们不用上。”华伦娜温柔地拍了拍尸川骸的肩膀，“你们没上过战场，还需要学习。”
恍惚间，华伦娜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像教育自己亲生女儿般教育尸川骸——用的方法和母亲爱莎当初教育自己那样如出一辙。
她带着海洛伊和尸川骸登上车堡，让她们能近距离观察战斗，自己思考起战况：
依靠两辆车堡、十几名弓箭手和二十几名矛兵来对抗一百余名训练有素的职业骑手——这无异于异想天开。
能扭转战局的只有魔法。
海洛伊似乎没受过正规的魔法教育，实力无法估计，姑且不能将她考虑在内，所以能起到作用的只剩下自己。
用强大的法术将这么多敌人完全消灭是传说级别的老怪物才能做到的事，以自己的水平，就算用光所有的魔法也放不了几次火球术，恐怕难以扭转人数上的劣势，而且自己这边也无法忍受太大的牺牲。
因此，必须用一些效果显著的小把戏来缩小差距。
留给华伦娜思考的时间并不多，黑骑士已经冲到了七百米左右的距离范围内。华伦娜打定了主义，初步有了计划。
她打开心眼，体内的沉寂已久的魔法之风欢呼雀跃地跳动了起来，随着她的一呼一吸在胸口缓缓流转。
五百米。
“瞄准——目标，前排骑士！”
华伦娜一边大声地发布命令，一边举起右手。魔法之风旋转着汇聚于掌心，对准了远处的骑士。车堡上，包括佐伊在内的所有精灵弓箭手都拉开了弓。
战马践踏在大地上隆隆的声响在雪原中回荡着，精灵们屏住呼吸，
四百米。
佐伊的内心很平静，这不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可能也不是最后一次。他拉满了弓弦的手臂平稳地纹丝不动，突然很想念故乡的咖啡，想念在伊甸城郊美丽的草原上打猎的日子。
埃辛尼亚的冷风尖锐地割过他柔嫩的脸庞，他一边计算着风向一边调整准头。
三百五十米。
对人类而言，即便是精英中的精英在这个距离也根本无法操弄弓箭进行有效射击——即便能把箭射出去也没有准头。但对有数百年漫长的狩猎生涯的精灵猎人来说，用强大的巨弓在这个距离要命中猎物并非难事。
“放箭！”
风向良好，华伦娜一声令下，十几名弓箭手同时松开紧绷的弓弦。精灵特制的重箭矢呼啸着蜂拥而出冲上云霄，再重重地下落，伴随着埃辛尼亚寒冷的冰霜贯穿了战马的具装和骑士们并不厚重的甲胄。
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黑骑士被射得人仰马翻，马匹悲鸣着跌倒。骑士们只觉得自己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五脏六腑剧烈地搅动起来，紧接着从马背上摔下，在在洁白的雪地里染上一滩鲜红。
“放箭，自由射击！”
华伦娜催促着弓箭手全力射击，然后低声咏唱起神秘的咒语。
弓箭手的巨弓搭配重箭虽威力强劲，但即便是对长时间修习射箭的精灵而言也颇为吃力。黑衣骑士一鼓作气冲到一百二十米左右，仅损失了不到三十人马。
冲在最前方的黑骑士们突然纷纷放慢了速度，掏出了挂在腰间的弓箭。
“瞄准——射击！”能骑射的士兵并不多，最前方的黑骑士高声下令，黑色的箭矢从骑士的阵列中鱼贯而出，凶狠地扑向了精灵阵地。
矛兵们将自己隐藏在宽大的重盾之下，弓箭手纷纷压低身子，借车堡的又高又坚固的挡板躲避射击。精灵女王还在咏唱魔法，佐伊用全部的魔力为她编织起一面淡蓝色的屏障。一阵箭雨过后，精灵一方几乎没受到什么损失。
“现在，还击！还击！”
精灵弓箭手从挡板上细小的观察孔看清了骑射的黑骑士，起身对他们还以颜色。一阵箭雨过后，十几个黑骑士胸口或脑袋被扎穿，猩红地从战马上栽下。
“冲锋——杀啊——”
见射击无法取得战果，骑士们收紧队形向精灵发起冲击，战马发出狂野的嘶鸣，高举的骑枪锋利地切开寒风，在阳光下反射出明亮的光芒。
七十米……
六十米……
两军的距离以极快的速度拉近，弓箭手还在费力地射箭，但全然无法阻止骑兵的冲锋；矛手们捏紧了盾牌和长枪，他们眼看着黑骑士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几乎能感受到骑枪尖端巨大的破坏力。
五十米……
四十米……
海洛伊的心怦怦直跳，她不安地调动起体内的魔法之风，随时准备释放出一个火球术。尸川骸举起了手弩，瞄准了最前方的黑骑士，将手指轻轻扣在扳机上。
三十米……
二十米！
华伦娜先前刻意放慢了咒语的速度，魔法之风在这一刻被激发。
“You！Shall not！！Pass！！！”
华伦娜用好几道扩音法术将自己的音量增强了数百倍，随着她一声怒吼，在辽阔的雪原间形成一道惊天动地的巨响。
伴随着巨响，战场上突然凭空闪现一道刺眼的强光，几乎要戳瞎黑骑士们的眼睛——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闪光术，强化了数十倍也耗费不了多少魔力，配合着扩音法术却起到了扭转战局的作用。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包括女王这边的精灵在内，但最要命的是战场上受惊的战马。
这群战马从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其畜生本性中根深蒂固的恐惧被深深地唤醒。巨响和强光产生的巨大刺激带来了过度的惊吓，整排整排的战马摔倒在地或是掉头就跑，与后面冲锋而来的战马相撞在一起。
骑兵毁灭性的冲锋在瞬息间化作乌有，变成了自相践踏的宰马厂，五颜六色的马肉酱不多时就加工完成。
“稳住，别慌……不，稳住！！”
骑士无法控制住受惊的坐骑，一个接一个被战马掀翻在地。幸运的不过是断了几根骨头，倒在血水中惨叫；不幸之人在倒下后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其他战马踩烂身子或脸。
“呕……”
血腥的异味在战场上蔓延开来，海洛伊抠着嗓子痛苦地干呕。
“进攻，消灭人类。”
华伦娜一声令下，精灵矛手们在弓箭手的掩护下上前补刀。箭矢几乎贴着他们的头顶飞过，把意图起身反抗的骑手钉死在雪地上。只有极少数战士从粘稠的尸体中挣扎着爬了起来，很快就被复数长矛手夹攻，躯干被长枪捅穿，凄惨地丢了命。
半小时后，战场上已没有一个活着的黑骑士，而精灵这边损失轻微，仅有四人受伤，无人阵亡。
华伦娜确实给尸川骸和海洛伊上了印象深刻的一堂课——关于杀、关于死。
海洛伊皱着眉头，忍心看那些尸体，痛苦地询问：“有必要赶尽杀绝吗……他们许多人已经不是威胁了。”
“有，”华伦娜轻声答道，“他们是人类，依据精灵王国的律法，蓄意谋害精灵的人类就是这个结局。”
尸川骸和海洛伊都从华伦娜的话中听出了一丝不对劲，她们这才发现：除了华伦娜和佐伊，其他的精灵似乎都在刻意和自己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走吧，该走了，一路向北。”
雪还在下，轻轻落在华伦娜身上。
她忽然觉得冷，拉着尸川骸和海洛伊的手登上马车。精灵们装上“货物”再次上路，车轮缓缓转动驶向北方，碾出一道道印记，留下一地凄惨鲜红的尸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