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钟之内,由内而外的剧变。

我不受控制地蜷起身子,像一条炭火上的鱿鱼脚,无意识中寄宿在肌肉纤维与骨骼内的张力被化解,所有构成材料,脂肪、蛋白质与杂七杂八的无机物质纷纷解离成一堆散乱泡沫。我的手脚向回收缩,我的器官飞速退化,从一事无成的C级驱魔人追溯至嗷嗷待哺的婴儿,再回到奇妙的羊水中,成为一团冒着丝丝黑雾的陨石,向蜘蛛坦克的天灵盖放射笔挺的轨迹。

重新成型的身体迎接了一次不算轻松的撞击,但好歹是攀上了顶盖的凹槽而不至于撕裂肩膀。这得益于起跳速度与时机把握,此外还有一个煞是喜人的细节,即是那种阴冷的感觉不再如当初那么明显,这或许是我应用更加驾轻就熟的体现,只是我无暇分心夸耀自己。

蜘蛛坦克忽然侧拐,囿于俯卧姿势,我无法使出力气抵消惯性,于是被甩向车厢的左翼,仿佛半条随风飘荡的围巾,垂在两条高速律动的蜘蛛腿之间,它们就如两台高效的绞肉机,随时觊觎我弱不禁风的性命。

剧烈颠簸,紧紧扣在边缘金属脊上的手指松开了两根,衣服的一脚卷进蜘蛛腿关节里被碾成纤维末。尽管是虚惊一场,我没有受到物理伤害,可我的感官却矫枉过正地记录了这段体验,不惜添油加醋夸大其词,愣是献上一道迷幻的佳肴:先是麻痹,再是冰凉,再是悠长的血腥。本该在孤独赴死时体味的感触,却令我提前品尝一番。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颠簸?)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

我向后望去,那恼人堪比苍蝇、粘人堪比口香糖的追兵不知何时已了无踪影。

盘算着是否应当在这个人烟稀少的路段敲下按钮的任小云,忽然看到蜘蛛坦克遭到坠落物重击,在惊愕中迟疑,在迟疑中错过最佳时机。

她转头与同样目瞪口呆的近视小哥四目相对,两人都指望对方作出解释,于是谁都指望不上谁。

“刚才那是……什么玩意儿来着?”

“我还想问你呀……不可能是碰巧在附近跳楼的自杀者吧?”

此时相互角逐的两台机器已离开环城高架桥的末尾、整条主干线最清闲的路段,顺着中央大道向市中心长驱直入,那里还有寸步难行的千军万马。

两人不得不进一步抽紧心脏上的发条。

他们逮住蜘蛛坦克拐弯时必然减速的弱点,占据车道内圈并填平了最后的距离,正式与蜘蛛坦克齐头并进。前方正两千米处有一条横亘的车流,任小云费尽周折疏通了主干线的大部分路段,最后必然遗留下一撮不可再溶解的沉积物,那群从主干线释出的避难者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追捕的累赘,也是当今不可触及的终点线。

此时正是决断之片刻。

“……话说你觉不觉得掉蜘蛛背上那人影很眼熟?”

“眼熟吗?”

“我也没怎么看清楚,但我觉得……有点像一个小时内刚见过的那谁啊……”

“一个小时内我们到过市政厅与支部大厦,不可能有人跑的比我们还快吧?”

“最好是我的错觉,希望如此吧。”

车头微微向左撇,疑是与骇人的蜘蛛腿拉开距离,紧接着居然轮毂一转,带着一柄钉头锤赴汤蹈火的气势向蜘蛛坦克的侧面砸去。

为了应对世界各地风格迥异的险恶条件,德鲁伊学院定制款的载具在抗物理损伤方面的性能永远堪称出类拔萃;而蜘蛛坦克,作为白牙开发的禁忌兵器,是诱发白牙灭门惨案的罪魁祸首的一员,其真实力量或多或少可见一斑。处在尖端的弄潮儿与被时代抛弃的遗孤,城市的守护者与毁灭者——不共戴天的死敌,命中注定的争锋,在巨响、冲击波与飞扬的火花之间,穷尽壮烈地登台。

我算是彻底无语了。

计划制定之初,我本以为支部不会对蜘蛛坦克轻举妄动,所以当要求撼地者执行不杀生主义时或多或少具备些有恃无恐的意味。身为人类的根本礼节无非是对私人领域的敬畏,可这辆悍马到底是怎么回事!?撼地者再怎么小心翼翼地避让,它仍一再冒犯、冒犯、接着冒犯,对所有不成文的规矩与教条置若罔闻,就像擂台上裁判喊开始之前出刺拳偷袭的卑鄙搏击手。

但是该死的、这不就是那句耳熟能详的守则,“一旦知道对方的意图驱魔人无论如何都不该被卷进敌人的节奏里”,最极致的运用吗?

撼地者仍因我强行赋予的愿景而束手束脚,他将一声不吭地走向灭亡,他将在生死关头觉醒为目空一切的魔王,无论是哪一种,都是我的过错,都是我不想看到的最糟糕的结局。

倘若距离尚未被拉近至咫尺,我大可以大大方方地重登顶盖,掀开入口的闸门,然后进入驾驶舱,可现在这么做却有严重的问题——无法保证我会不会因为下一次冲撞二度失足跌落,无法保证悍马的驾驶者会不会认出我的脸,无法保证贸然打开闸门时强烈的气流吹袭会不会对撼地者造成负面影响。在地下空间丢弃斗篷和护目镜可真是愚蠢的举动呵!不仅失去了掩藏身份的面具,一路上更是吃了一大堆灰尘。

进退两难的时候,只有最激进的选项值得冒险一试。我可清楚的很,蜘蛛坦克的本质是长相独具一格的祟动铠甲,零件与零件之间的缝隙是提供活动性的关键,当我紧贴着它观察时愈发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它每踏出一步,身上的诸多缝隙都要开开合合一轮;它与其说是一块死气沉沉的铁疙瘩,不如说是一头体细胞呈流体状的钢铁史莱姆,碰巧变形成了蜘蛛的样子。

坦克的内部空间我也详细地考察过了呢,撼地者本人可不是安稳地坐在席位上拉一拉操纵杆拧一拧方向盘,他“穿着”整件铠甲,驾驶舱充其量是为他预留的活动空间,其气密性要求是通过逆气压符文实现的,那也是无休止的磕绊中聊胜于无的最后一丝清净。

但这也说明,确实存在那么一条通幽曲径,弯弯绕绕地从坦克体表直达心脏。

就算让一张糖纸从这条道路通过也颇为困难,但对拥有这道符文的我而言,绝没有走不通的道路。

“比想象中容易的多嘛,不知道我的胳膊和腿还在不在……”

“……千羽酱!?”

“没时间寒暄了,看到前面那条长龙了吗?想要摆脱这跟踪狂得好好利用那个。”

“……你是指爬上旁边的建筑绕过去,或者跳过去,让对方被车流挡住吗?”

“唔,勉强是一个意思……哎哎!?”

十年岁月,虽不至于使钢铁锈蚀成粉末,但也足以在装甲板上生苔藓,在关节里长蘑菇;虽不至于使技术力日新月异,但也足以让载具通用的某些参数发生质变级别的改良。

更何况,一方是每个零件都严丝合缝的铁疙瘩,一方是松散零件拼凑而成的金属史莱姆,在直接撞击中哪一方更具有优越性不言自明。

作为撞击直接着力点的那条蜘蛛腿从坦克的底盘脱落,旋即被甩出数十米远。蜘蛛坦克的步调受到严重干扰,慌忙调整剩下六条腿的排布方式才没有就地摔个大跟头。

悍马拉开距离稍作整顿,驾驶座上差点爆发一场欢呼。

被冲击所波及,我脚步一蹒跚,整个人跌向撼地者宽阔的后背。

“好痛!发生了什么?”

“……有条腿被撞断了。”

“别告诉我是最坏的消息。”

“……是最坏的消息,坦克的机动力上限可能不够跳跃到及格高度,或者爬上垂直墙面了。”

“这样的话我勒个@#¥……!!”

尝到甜头的悍马趁胜追击,车头第二次砸向蜘蛛坦克,可这次不似刚才弹额头般浅尝辄止,而是如一柄打蛋器刺入一锅奶油,发誓要将敌人搅成一滩泥淖才愿罢休。任小云瘦弱的胳膊与脚踵焊死在油门与方向盘上,执意将蜘蛛坦克逼出车道,逼它撞进街道旁闭关的店铺中,直到粗壮的钢筋水泥拗断它的手脚,掐断它的脉搏,直到它的机能彻底沉默,驾驶员连滚带爬地离开舱体举手投降。

他们本是小组中最不擅长战斗的成员,一旦遇到合适的战场,作风却比其他所有人都鹰派。

蜘蛛坦克很是被动,它剩余的腿向未受撞击的一侧转移抵消动量,防止更多活动器官在激烈冲突中报废。其结果是空门大开,仿佛敞开怀抱迎接悍马的压倒性敌意。两架载具搭建成一个简易山头,如胶似漆地逼近最后的DEADLINE。

“对方是吃豆腐上瘾了吗!?能不能把它赶走?”

“……可以分离一阵,但这样的话……”

“那就放手一搏吧!我来料理后续,我就是为了这个才上这来的。”

蜘蛛坦克的外壳徐徐分解,质料扭曲重组。

两门锯短的炮管。

“不是吧!?”悍马内的两人发出异口同声的惊呼。

开火。

悍马及时赶上火光泛起的刹那,身子一斜,脚程放慢,逃离近距离轰炸的险情,它落在蜘蛛坦克身后,蹒蹒跚珊拿捏了好一会行车节奏,继续马不停蹄地追赶。

“你这……没必要躲开啊!”

“歹势、职业习惯成自然了。”

蜘蛛坦克却没这么好运,火焰提供的反冲力只持续了一小会,在此期间它赶不及分配均匀肢体,平衡性岌岌可危,焦急的二人对此很是喜闻乐见,只要对方能在车流前止步,他们的纰漏便在可选择性无视的范围内。

“……不妙,一定会侧翻的……!!”

“那就看我的吧。”

河流,我只能想到河流。

温暖的冲动从胸膛中央流出,如一条迂回游走的蛟龙,顺着四肢流下再折返,途径原点又汇入另一侧,描绘出太极拳的周转轨道,那玄奥的“∞”字符。蛰伏在身体各处的灵质颗粒陆续离开温柔乡,融入这生生不息的永恒河流。

“哈呀……!!”

当力量积蓄到相当可观的程度,我松开了堤坝,以气势把灵质全数逼出,让它们在我体外重现为一棵芽孢密集的西蓝花,覆盖了整辆坦克。

好久没使用了呢,我的杀手锏,自从第一次遭遇那个怪物以来。

“西蓝花”很快就进入萎缩阶段,那些灵质不习惯自由的空气,也不习惯祟动铠甲别扭的符文撰写方式,于是拖儿挈女逃回我的身体。我怒视着手背,稍加引诱,它们便浩浩荡荡地在瞬移符文上着陆,对这串笔划一遍又一遍复沓临摹。符文的潜能得到淋漓尽致的激发,书写面积的局限也被轻松逾越——我可没什么底气,如果情况不像我所设计的那样发展便是满盘皆输。

可这值得一试,越是绝望的局面,灵机一动的创意越是能开出花来。

从卡巴拉神手中夺下奇迹吧——!!

后日谈

“进程已更新。”

“描述:契约者试图以独属符文影响非其所属的工具。”

“定义:存在不可通约矛盾。”

“尝试驳回……驳回失败。”

“归因分析中……”

“归因分析完毕。”

“再定义:契约者意志过强,导致重复递交申请,重复申请导致逻辑死循环。”

“申请次数:无法筹算。”

“具体方案确定:上诉至高级裁定机关。”

“高级裁定机关申请已接通。”

“议会决策中……”

“追加描述:契约者诉诸神格祈求帮助。”

“再定义:祈祷。祈祷对象为人间之神卡巴拉。”

“对象错误,自行更正中……”

“已更正为高级裁定机关、无上的《沙之秘录》神、博尔赫斯·阿尔哈萨德。”

“自洽性评定:良好。”

“高级裁定机关回应:申请已通过。”

“秘钥键入。”

“进入执行阶段——”

“进程已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