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奔跑了。

从潜望镜中能清楚地看到,蜘蛛坦克故意错过了井喷的消防水栓——那是我们约好的关于车库门敞开时机的暗号——而在它匆匆通过十字路口后的数秒,一辆悍马张牙舞爪地追了上去。

(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汗水润湿并刺痛眼角,碍事的斗篷与风镜被我抛开,露出透红的臂膀前后挥舞——我不知道自己何故如此激动,是想为自己的无耻赎罪,还是想在人生完结前至少诚实地完成一次任务,我不知道。

(为什么要为我这种人……)

虽然相处的时间都不到一天,但这个腼腆的男孩实在太好猜透了。习惯了风平浪静的乡村生活,怎么可能立即适应波澜诡谲的都市犯罪生涯?他一定非常害怕,好似一只瑟瑟发抖的野猫会炸毛以吓退陌生人,雄赳赳的蜘蛛坦克也只是他给自己画上的最浓妆艳抹的骇人战妆,只有这样他才能驱离潜在的敌意,换取驾驶舱中一窝最简单的安心——我能深刻体会,捕食者与猎物的游戏规则由恐惧书写,谁都是为命运所迫,所以谁都不会以此为乐。但他背后的金属怪物,长着四个轱辘的飞来横祸,漠不关心地闯入了他的私密领域,肆意践踏他的良苦用心,从他开辟的前途中分一杯羹——那位悍马的驾驶员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胆敢在这闹剧中全心全意地榨取乐趣,乃至将身份对立全盘置换,可怜的撼地者不再是威胁,而只是一味尝试远离对方的恶意而已。

为了逃出生天他会铤而走险,不惜做出各种出格的举动,越是铤而走险对方越有理由步步紧逼,削减他的立锥之地。循环往复,当灵质电池耗尽,整座城市都从最初的震撼中反应过来时,他会被捕,那群道貌岸然的大人会给他按上一连串罪名,借公平正义的名义冠冕堂皇地折磨他,压垮他,最后送上绳圈或电椅……我能预测到这样的结局,我绝不会让它发生。

(至少有人在等你回去啊。)

凌厉的脚步踏破隧道中满地酸臭的陈年佳酿,直奔向另一头惶惶然的透着微光的出口。

我还有机会扭转乾坤,只需要凑齐天时地利人和:一是娴熟运用地宫的格局,细致入微地挖掘几个逆向召唤阵的作用,找到最适宜的去往地上世界的出口;二是提前估算坦克到达特定位置的时间,为了争取逃脱时间,他一定会选择赖在可选障碍物最多的主干道上,而对方必然会提前清理场面以为逮捕开路;三是身体的耐受性,高速行进的坦克会在几秒内擦肩而过,我必须抓住机会登上去并钻进驾驶舱,才能把独家配方的援助力量亲手交给他。

简单地说,知识直觉运气,赌徒的全部优良品质缺一不可。

这是只有我才能胜任的工作。

蜘蛛坦克蜕下后备箱盖,如产卵般洒下一大堆钢珠状的电磁蒺藜。悍马先大幅度蛇行以毫厘之差躲开翻滚的铁皮,再不慌不忙地碾过电磁蒺藜形成的无形栅栏,好似入无人之境。

眼见电磁栅栏无用,蜘蛛坦克似乎是急眼了,它在保持前进方向与速率的同时调转躯体半周,两门炮口随即组装成型,向步步紧逼的悍马吐出火舌——

炮弹在挡风玻璃上像颗烂番茄一样炸开,流窜的焰迹四下飞溅,让周围陷入一片火海。

可悍马仍旧毫发无损地推开炎墙,在高温的烘烤无法拖慢它的铁蹄,只能往其外壳上镀一层额外的光泽,就连着弹位置留下的黢黑的炭渍,也只需要喷上几毫升溶解液用雨刷擦一圈。

“……!!”

宛如从一个漫长的梦中惊醒,近视小哥浑身一阵激灵。他忽然从当前的职责中剥离出来,把视线从蜘蛛坦克上挪开。

他望向立交桥下方的道路——胶着的车辆联缀为一条花色地毯,喇叭声大作,车与车的缝隙间是不是闪过电光,那是从蜘蛛坦克投下的那些小型祟动铠甲,与第一起袭击中生成雷暴的玩意儿型号相仿,只是个头更小,它们在机动车底盘下狼奔豕突,释放的电流虽不足以致命,却能百发百中地毁损火花塞,使车辆丧失行动能力。

(如果对方的目的是破坏的话,为什么要特地在我们身上浪费资源?)

(这是否意味着……)

他又看了看身边的任小云,搭档不知从哪翻出一副时髦的墨镜架在鼻梁上,对方桀骜不驯的反抗激起了她堪称残虐的斗志,拧成嘴角一抹笑意。她无法被指望。车厢内的这一方小世界好似在这场激战中熟睡正酣,只有他一人怀抱着真相不知如何诉说。

诉说?不对。他晃晃脑袋否定了表达欲。在这支二人军队中他处在决策者位置,若对话无法直接影响战局走向,便只能适得其反。战场的热血感又一度鼓噪起来,他下定决心,一口气排除了所有不堪一击的备用应对方案,在最后的选项上一丝不苟地摆正筹码。

“小云……好好听我说。”

“我在呀,又有新的战地解析了吗?”

“你能看到那个大红色按钮吗?在合适的时机果断地按下去吧,别客气,尽可能快一点。”

“这个吗?弹射座椅启动……我勒个@#%¥你疯了不成!?”

“我很冷静,但完整的解释非常复杂。”

“那至少给我个关键词来体会吧?”

“也好——在你眼里,蜘蛛坦克的驾驶员是一幅怎样的肖像?”

“额……丧心病狂的飙车犯?”

“错了,他是个胆小鬼,所以更加可怕——飙车犯至少还有些为人的分寸,而胆小鬼,为了隐瞒恐慌无所不用其极。”

借助逆召唤阵我来到车库西南方向的一个杂物间,杂物间的门已被砖块封死,把符文强化过的肘关节护在面前向上一撞,立刻置身于一片废弃的地下停车场。我没空耽搁,找到台阶拾级而上,踹开通向地面的门,跑完整段漫长的楼梯,再踹开一扇门,来到建筑物顶楼的天台。

喷嚏,由于许久未离开地下空间,习惯黑暗的视神经误把阳光当成一种过敏原。

咳嗽,尽管空气称不上有多清新,却总比地下空间那一滩浑浊的臭味强上百倍。我的呼吸道抢着为尘嚣笼罩的胸膛通风换气。

犯困,我的双眼在强光中眩惑,目之所及蒙上云烟缭绕的薄纱;暖和的气候堵塞我的毛孔,挤入我的血液,在那么一瞬之间,中暑症状初见端倪。

但不得不感慨,我的眼光与运气实在出类拔萃。

这栋建筑位于城南开发区,是侥幸躲过拆迁的“原南涯市”遗产,其内的人烟早已荒芜,窗上钉满木质封条,因此我完全不必有面貌被识破的后顾之忧;立交桥与其毗邻,且正值下坡路段,只比楼顶矮上一截。任何人,只消穿戴上合理的符文,或是领教几天训练,便可轻松跳到桥上去。

“也就比正常状况稍微艰巨一点嘛。”我摸了摸手背上的符文,安慰自己道。

来了。

蜘蛛坦克方方正正的顶盖从凸起的路面上冒出,七只爪子轮番敲击地面,它的膝关节在打战,克制不住惯性脚底打滑撞断车道中央的护栏,向我所处的楼顶靠近。尽管方便我施展行动,可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撼地者会慌不择路,说明他的胆量储备如我预料一样彻底耗尽。那辆悍马简直是不可为常识渗透的天兵天将,都把他逼到这个份上了,居然仍在得寸进尺进一步蚕食他最后的私密领域。对方或者是不知道把心理年龄八岁的熊孩子逼到死角会有什么恶果,或者是对撼地者的秉性了然于胸,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所以非常可笑的,为了保护撼地者脆弱的心灵,为了阻止山穷水尽的他做出更大的、更歇斯底里的破坏,两种自相矛盾的动机,又一次在我的行动中和谐共生。

上身脱力,重力加速度与血压按向脚底板,脚踝一扭踉跄地跑出去,此举旨在稍微追及蜘蛛坦克那骇人的速度,避免将我的身体摔的四分五裂。跑道延长到左脚踩上天台的边角才罢休。所有脚趾一同发力,朝毫无用场的空气浮力中抛出自己。

握紧拳头,灌入灵质,瞬移符文的光芒一闪而过。

“唔——”

千羽忽然捂住胸口,步伐停顿了一下。

“你没事吧?”

帕弗尼转身。接触到她探询的目光,千羽如芒刺在背。

“就算有事也轮不到你来操心哦。”

“不想让我操心,却主动来操心我,我可以理解为你口是心非吗?”

“你这……我得再费多少口舌才能说服你放弃自作多情啊、圣女大人?”

就在刚才的招待会上,帕弗尼为抚平民意使出浑身解数,认真程度几乎达到了真祖讨伐任务中的水准,她不厌其烦地重申、重申与重申当前任务进度、降低人质营救优先级的重要性以及阻止袭击的决心,可平民们却置所有理念于度外,帕弗尼越是精诚所至,他们就越是不满于在不可言论的悲痛面前,对方竟然如此能说会道。讲台下方的聒噪甚嚣尘上,险恶的动机图穷匕见,帕弗尼发现话筒的功率被声浪轻易压倒,便利落地将它连同提前准备的官方说辞一并弃于一旁,走下讲台,走进这群虎视眈眈的乌合之众当中。

“我理解你们的感受,当至亲身陷囹圄,你们绝不可能放任自己袖手旁观,”她疾呼,一改镇静自若的气场,往语气中注入更多同理心因素,她的坦诚确实暂时唬住了群众,“我也与你们一样,我也迫不及待想要解放他们被捆缚的手脚,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使命,那就是保护你们的安全——我们的敌人十分精明,所以可以确信在他们达成目标之前不会轻易浪费手中的谈判本钱,人质的安全有保障,但在场的你我却没有,市政大厦已经陷落,这座城市中或许有许多地方也在劫难逃,在此我恳请阁下诸……”

当那个执意挑事的兜帽衫少年举起手中的番茄时,帕弗尼早已察觉。她不打算躲藏,紧随其后的的撞击、嘲笑、肆无忌惮的诋毁,她准备一股脑全盘接纳。

于是恰逢此时千羽介入了事态,她在帕弗尼面前接住投掷物。手指再一颤,番茄无误地命中了袭击者的眉心,让他原地倒空翻半周,直挺挺地瘫软在地。

这回群众由内到外安静得透彻。

千羽伸出手指示意帕弗尼稍安勿躁。

“在战乱中刁难指挥官是无谋,对圣女暴力相向是无耻,”她说,“我可没兴趣与你们感同身受,但在兵临城下的此刻,无谋且无耻的叛徒,是乖乖回家去等捷报比较好呢、还是在禁闭室里贡献清净比较好呢?选择权在你们。”

后日谈

“在事情结束后我的酬劳随你克扣,你把安抚平民当成你的使命,但我也有自己的使命,那就是保护最大的责任人免受骚扰。对于一个胸无大志的打工仔,你还能有什么特别的指望?”

“你不考虑自己更加恶名昭彰的可能性吗?”

“我倒想听听看,像我这种人形自走扫把星,从小被冷眼相待,考虑名声还有什么实际意义。”

“……‘乐观的你’又在重复这种消极论调了呢。”

“这是看开了啊看开了,反正作为渣滓的我永无出头之日,生命又这般苦短,不如把时间与精力当作票钱,向你这样有未来的人买一场好戏。”

“既然如此,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对我保有最低限度的兴趣?”

“如果觉得你很麻烦也算兴趣的一种的话。”

“你终于说出真心话了吗?”

“我的说辞是真是假,和圣女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您只管在您自己的道路上风雨兼程,像我这样的杂役都是往返无常的过眼云烟,事无巨细地过问,可是要吃不少苦头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