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坦克飞奔着。

按照原计划,它本该逆着车流登上高架桥,踩着所有拦路的车辆的车顶盖前进,制造史无前例的重大车祸。可现在它却落在长龙融冰的节点,调转原定前进方向,动身追逐那些尚有余力逃窜的猎物,每当成功追上一匹,它也不再用粗壮的前足钉穿车头,而是颇为率性地将其一脚踢翻在路边,就像一条不负责任的拖把,以向两侧撇开污渍的方式清理路面。在它的努力下,臃肿不堪的主干道一寸寸复归贫瘠,人仰马翻的车辆搭建起形状奇特的堤坝,遭殃了的司机本从堤坝下逃出,头破血流,大呼小叫。

蜘蛛坦克间接造成的另一重壮举,是创造了交通控制总站电话线路的最短瘫痪时间记录——岗哨的主要任务之一,是在异常情况出现时及时通告总站申请开通备用线路,这本无可厚非,但当主干道沿途的每一个岗哨都在这么做的时候,新的问题便应运而生。他们无不为蜘蛛坦克庞大的体型与矫健的身手吓坏,对电话另一头的接线员塞入各种严重失实的臆想,在总站的实时统计中留下飘忽不定的数字:据测算,坦克高度六米到十五米不等,速度堪比脱缰野马或全力冲刺的河马鲸,膀之圆腰之粗能占据二至五条车道。目击者人多嘴杂,交通指挥组的决策效力受到严重影响,确切描述缺斤少两,致使他们几乎无法定论该把当前灾害划入第几等级,而决断的时间却又偏偏少的可怜,他们才是被危机欺压最甚的受害者,那妄自尊大的蜘蛛坦克,其可怖身影几乎已来到每个人背后,朝他们的脖颈喷吐腥膻的鼻息。

情急之下,终于有人没能撑住压力的拷问,下令逐次敞开坦克必经之处的全部支路。

灵质流切断的刹那,坚实的一次性路障墙立刻崩坍为一滩黏土与泡沫塑料。正为蜘蛛坦克步步紧逼的司机们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打满方向盘涌向就近的出口。从逻辑上考虑这招固然有其合理性——与其使所有猎物与捕食者困在同一个笼子里,不如拓宽可用的奔逃方向,因为再神通广大的敌人也不可能同时霸占多条线路。

然而很可惜的,这正中敌人下怀。

蜘蛛坦克突然加速,抬起一侧的附肢依次挂上主干道旁的建筑,利落地将半身抬离地面。

一位司机正为逃过一劫而洋洋自得,转眼间就领略到命运的跌宕——狡黠的怪物完全猜透了他的想法,挺身遮住支路入口,以一己之力执行了包抄战术。这位司机下意识踩下刹车,全然不顾对方昭然若揭的意图——坦克只提供了一颗恐惧的火花,而在奔腾的车流中紧急制动的那位才是真正的引线。成果迅至丰盛无比,一辆接一辆首尾相接叩响,就像一串有头无尾的长鞭炮,从那位短视的司机开始向上反馈,冲击与爆鸣再也没有停下。

只有蜘蛛坦克独享整条澄澈的支路扬长而去。

这一切当然也传到了控制总站耳中,焦头烂额的气氛自此刻起才具体可嗅。电话入,电话出,情报与指令互通有无,一张张草稿纸铺上桌面,又一团团地跌落废纸篓,期间不乏大声争吵与推诿。他们试图找出蜘蛛坦克的活动规律,却不曾想根本无规律可循;每当新的一份目击报告送达,每当对手的前进路线发生一次变动,他们就得推倒来之不易的数学模型,重启新一轮演算与预测。然而维持运输线路正常运转的终极基础,绝非是坦荡平直的道路,亦或是合理的交通规章,而是行车者之间的信任与默契,可对手只用了几个称不上高明的假动作,就将这些美德瓦解了大半。指挥组的成员们隐约猜到,对方此举的目标绝非纯粹的破坏这么简单,更是对整座城市的公序良俗发出羞辱。

这里本应是交通网的神经中枢,却和整个系统一起发了高烧。乱局本该持续发展发酵,却被一通过分刺耳的电话铃打断。

控制总站的工作为此耽搁了一秒——总站的空间布局呈三层阶梯状,最下层是接线员与监视员的办公位,中层是指挥组的讨论席,最上层是一张空荡荡的红木办公桌,象征着从未到场的总长官,桌上只摆着一台电话,那是理论上总长官唯一的直接指令来源,之所以是“理论上”,因为它也从没接通过。

而这台电话响了,就在此时此地。

指挥组的一员匆忙登上台阶,想拾起话筒,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于是按下了免提键。

“你们这帮崽种是怎么搞的啊!疏散车辆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还有脸在指挥总站鬼混吗?”

于是总站的所有工作人员都遭到电话中的少女一顿劈头盖脸的毒骂。

悍马冲破立交桥的围栏时,近视小哥只来得及摁住下颚,防止舌头被惯性咬断——这是一个教条主义铸就的错误,在车内上百道机动防震符文的加持下,十余米的落差造就的颠簸与一个减速带相仿。

他在驾驶座上的时候向来是一个称职平庸的司机,平常永远公事公办地对待自己的金属野兽,从未违反任何交通条例,从未尝试任何危险驾驶游戏,低估了自己座驾的性能实际情有可原,也正因如此,对这头金属野兽而言他必然是一个不入流的训练师。所以当那不知名的女神空降在驾驶席,同它心心相印,贴着方向盘对它祝福,告诉它如今正是放肆狂奔的年代,束缚着高贵兽性的枷锁,被血管中滚烫的燃料激发,不可遏制地汹涌起来。

灾难的始作俑者,那架蜘蛛坦克就在正前方数米处,一步之遥,势均力敌。

“你的车真是太棒了。”任小云从嘴边挪开车载对讲机,朝近视小哥耳语了一句,字里行间丝毫不打算隐瞒窃喜,然后无缝对接上严厉的咆哮,朝话筒里一顿猛灌。

“别自作主张了崽种们给我听指挥!如果还想保住一官半职的话!把第二、六、十七号支路打开!让附近待命的驱魔人全部来帮忙调度!”

蜘蛛坦克转过拐角,意外地发现怨声载道的车辆已溜了个精光,道路一览无余,足见来自控制总站的反馈之迅速。

近视小哥也没有消停,分秒必争地揣摩着蜘蛛坦克的动向——他无法像任小云那样燃起万丈豪情,却也为其所打动,遂采取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算法,不再诉诸繁杂的数据而是就近分析坦克驾驶员的心理,一次性做出十余种假设再接连否决直至唯一,直取几十公里后的未来,并向他的搭档传达。

“注意前面的立交桥!它保准会一口气跳上去!”

“了解了呀!”

急转弯,冲开路障,侧身漂移上桥,仿佛一条追着血迹的鲨鱼。当车道稳定下来,蜘蛛坦克的影子果不其然又在前方出现,任小云轻推档位杆再一阵快马加鞭,因远路而拉开的距离被逐渐缝补周全。

两人的无间合作无疑是非常卓有成效的,其成功之处在于避开了控制总站陷入死局的关键,即试图从信息的汪洋中捕捉蜘蛛坦克的坐标,却不免将其与冗余成分混淆。而他们选择性无视了除自己与蜘蛛战车以外的一切,熄灭万物的灯火,对方的形状、印记与企图便清晰地映入眼帘。

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向袭击者致以敌意与敬意,使这场蕴含在竞速中的博弈得以成立。他们的意识在车厢中相互重叠,举手投足像是出自同一个灵魂;只有在以下场合才稍显罅隙:蜘蛛坦克张开两侧的弹射仓,居高临下地投射尺码更小的祟动铠甲蜘蛛,近视小哥见状横眉怒目,虎牙在干涩的唇边戳出一丝血腥味,而任小云仅仅不屑地啐了一声。

我在第二座车库里踱着步,心灰意冷。

都到这种时候了,仍然在两方相互敌对的势力间优柔寡断,想要背叛这座城市又背叛得不完全,想要保护那些平民却又冷眼旁观他们受人宰割,我到底在想什么呢?仗着自己牙尖嘴利忽悠撼地者不要滥伤无辜,趁建筑师没看到偷偷放跑了两个地宫的入侵者,去炸毁公馆却心软提前关掉了雷暴球,无论什么时候都在逞强,对哪一边都在逞强,结果只有吃力不讨好的两头空吧。从踏入地下空间的那一刻开始,这里就只有血淋淋的丛林法则适用,却有一个不忍割舍道德的我(虽然道德都所剩无几),妄图得兼“生命”与“体面”,只能以恬不知耻形容了。

前方一定有报应在等待我。

我大概是有自知之明的,作为驱魔人候补的瞿千羽,早已在漫无止境的徒劳反抗而死在设施里,阴差阳错地活到今天的只是一具负有沉重记忆的尸骸。我和他们有某些决定性的区别,他们有彼此,我什么也没有;我无法拒绝白牙,因为他们保管着我的死亡,在漫长的苟延残喘之后,我剩下的终极使命只有回到白牙与那个死了的我重逢。

很后悔啊,很自责啊,很不满啊,都是空话,同我这具灵魂一样空空荡荡。

只有羡慕是确凿无疑的,为什么他们仍能够笑盈盈地怀念那段饱经摧残的岁月,因为从未丢失彼此么?

我能领会啊,这种怪异的觉悟,就像有句古语所言,“强者愤怒,便抽刀向更强者;弱者愤怒,便抽刀向更弱者。”我们这些遗孤都是被逼无奈的弱者,而弱者没有选择权,我们无力向悲剧背后的力量反抗,只得转而压榨平民百姓的生命,妄图挤出点赖以生存的膏油。

但即便是这低贱至极的觉悟,我也没有觉悟全盘接受。

比弱者更弱的只有伪善者,我这伪善者连刀都抽不出来。

对一句话抵触了那么多年,抵触到一想起来就会发狂,却在听到“白牙”两个字的同时连反抗意志都失去了,说明我色厉内荏。

明明有老爹那么完美无缺的榜样,却甘愿走到这般田地,说明我背信弃义。

因为“不参与就是死”,所以参与了,说明终归我有那么一点贪生怕死的念想。

因为所作所为会良心不安,所以退缩了,放水了,说明我虚与委蛇。

这么担心在人生中留下污点的我,一开始不参加袭击,光明磊落地被幕后黑手暗杀岂不是一了百了吗?

只有歹毒的欣慰是确凿无疑的——当我死得其所,没有人会为一个驱魔人的败类哀悼,却会有一个家伙因此蒙受巨大损失。那个妄图把我改造为庇护所的怪物,恐怕到时候掘地三尺也无法带回我的骨灰了呀。

(就这么暴露在全世界面前吧,然后沦为我的陪葬吧,然后一起下地狱去吧。)

后日谈

“喂?撼地者,你大概接近约好的会合地点了吧?我要打开车库门了哦。”

“……滋滋……现在不行……后面有追兵……太近了,会暴露的……”

“追兵、用小蜘蛛处理不掉吗?”

“……滋滋……对方、很厉害,我没有办法了……必须错过了……”

“那怎么行!?驾驶太长时间你的精神会吃不消的!”

“……滋滋……我不能、让你、蒙受危险……我来引开他们……”

“慢着、你知道的吧?被他们抓住就是满盘皆输了呀!”

“……滋滋……谢谢你、千羽酱……我会、努力不去害怕的……”

“喂?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