臂章竖起,轻触千羽唇尖,在一阵迅速的气流中发出清脆的颤音。

“这还真是银质的呢。”她端详着臂章上烫金的“A”字符。

“你是为了帮他打消舍生取义的念头,才会那么说的吗?”帕弗尼坐在正对面的长椅上敲打键盘。

几分钟前,安保小组的剩余成员驱车回到IEO支部大厦,为了在记者招待会上抚慰聚集于此的人质家属。优先级本该更高的人手调动工作只得交给近视小哥与泡面妹妹打理,而她们两人则待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中,消磨正式出场前无所事事的十分钟时光。

艳阳高照,气温稍微有点反常,地天相接的界线上净是淅淅沥沥的阳炎,受她的“遗传病”作祟,帕弗尼浑身上下再度散发出那种哥特少女的厌世气息。为了打点精神,阻绝这种情绪的传染,她如抡剑一般抡起具备锋利锯齿的钢铁梳子,对头顶一阵大刀阔斧,斩断所有打结的或干燥的发丝,使发型恢复到平面模特级别的柔顺状态。

千羽一直在旁观看,看她把断发一条条分离开再拢成一扎、绕着手指缠成线圈状、用发夹固定住、塞进口袋里,之后才随意地把玩起从筋肉佬处收来的臂章。

“不、不,请按字面意思理解,既然他心里过意不去,我只是顺水推舟收割了一份人脉契约而已——”

千羽以食指与中指捏住臂章,倏地作飞镖扔出。

电光石火,帕弗尼脑袋一歪,左手稳稳地接住了投掷物,目光从未挪开屏幕,右手笔耕不辍。

“你这是?”

“诶~我还以为你的手会刺啦一下化成灰烬呢。”

“我落下残疾对你有什么好处?”

“因为那至少很有趣啊,而且说不定、可以凭借送你去医院的理由,从这里逃跑了,”千羽望向走廊尽头的门,“反恐任务总负责人落到那扇门背后的妖魔鬼怪手里,和吸血鬼徒手触摸银金属相比,你知道哪个更为骇人。”

“他们只是一群渴望平凡生活的普通人而已。”

“普通人会试图对无辜的你敲骨吸髓吗?他们嘴上说着想要解释与承诺,心里头想的全是随大流起哄,顺便挑一个身居高位的活祭品拉下水。千年来从来没有进化过啊,这一群披着羊皮的恶犬。”

“请别这么粗鲁,在你眼中平民没有价值吗?”

“是那群暴民亲手放弃了自己的价值!”千羽忽然正色道,她的神情罕见地严肃,“我们根本就不该理会他们,明明还有更重要的事,却被安排和这群听不进道理的人讲道理,官僚流程走到什么地步才能罢休?”

凝重。

“……几天前,我和你曾在附近作了第一次会谈,从那时到现在,你改变了不少啊。”

“解释还没听够吗……那个时候在场的是‘悲观的我’,虽然记忆勉强能共享,但两个我的思维习惯大相径庭。”

“我反而觉得现在的你显得更悲观一点呢,那个时候你还满心期盼得到肯定,愿意为与自己无关的平民挺身而出,还怀着英雄主义的幻想,为何今天全盘放弃了,我想听听。”

凝重。

“又是身份存疑的论调吗?自从在楼顶谈判以来,你似乎越来越不信任我了呀——也罢、也罢,与其被你追根究底,不如被你讨厌来的轻松。”千羽摊手以示彻底放弃。

“相反,我确实挺喜欢你的,所以才有动力持之以恒地探求你的真相,”帕弗尼合上笔记本电脑,将臂章抛还给千羽,走向通往记者招待会的门,“虽然初次谈话时我的措辞稍显决绝,但我无意否认你的信仰——驱魔人说到底就是为平民而工作,安抚他们的伤痕也是任务之一。”

帕弗尼把门敞开一半,半身探入另一侧的房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转头对千羽吩咐道:

“你如此出言不逊,如果是不想面对他们,那去往别的地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不是所有人都应该背负这些义务——但如果你是担心我,想要劝我放弃招待会任务,非常抱歉,让你的好意落空了。与其让他们的悔恨与恐惧堆积成痼疾,不如由我全盘接纳,这就是作为队长的我,被赋予的无可替代的使命。”

“喂、你……”

最后的言语没能追上帕弗尼凛然的脚步,她的踪影消失在门背后。

凝重。

于是千羽——或者说伪装成千羽的艾尔维尔——再次孤身一人。

那扇门就这么虚掩在前方,待开启而未开启,待关闭而未关闭。没有任何迹象在招呼他过去。

“……真是自作多情,在阳光下活动太久思路生锈了吗?居然幻想我会担心你?……”

他讥讽,努力提炼言语中的不屑意味,却又想起此时自己确实有担心对方的义务,于是鄙夷沦为自嘲。万籁俱寂之间只有头绪错综复杂,他的利害抗辩与思想斗争显得无比喧嚣。

终于打定主意一走了之,一脚跨进楼梯间时,又忍不住向那扇门窥了一眼。

虚掩原封不动,门后音信全无。没有任何迹象在招呼他过去。

这也是为什么他悠哉地长舒一口气,随后无可奈何地讪笑了一小会儿,随后板着脸风风火火地奔向记者招待会现场。

“这个假、圣、女、啊!”

狠狠带上门,沉重的如手枪炸膛的闷响。

 

“官僚流程走到什么地步才能罢休啊啊啊!!——”

登记完最后一组游兵散勇的信息后终于迎来片刻休息时间,泡面妹妹把头埋在纸堆中高声疾呼。

“到底是什么时候成的惯例?先把人手分流给全城哨岗,再把多余劳力返还到支部大厦听候差遣。明知道公路网已经切换成应急路线了,明知道马上要堵的不成样子了,竟然还派一大堆专车接送过来接送过去,竟然还嫌公车利用率不够特地往支部大厦运来怨天尤人的平民?他们真的想要解决恐怖袭击吗喂!还是说准备把税金和预算全部花完啊啊!”

“凭我们的意志可改变不了什么,这些都是IEO总部定的规矩,不照单全收也没法保证紧张感能有效传播给全部市民,而且现在城里人口只有巅峰时期的一半算是体恤人心了,有空抱怨不如先喝杯咖啡吧。”近视小哥一只手压下按钮,从机器中榨出焦色的浑浊液体,一只手在杯中挑拣方糖——他只选用那些具有完美立方体外形、棱角分明的半透明晶体,其余统统弃之于不顾,这是他的习惯——终于找到一块勉强符合要求,手一颤,又给落在地上,摔成洁白的沙砾。

他咬了咬嘴唇。双手哆嗦并不是灵质衰竭的后遗症,而是因为他在短时间内经手了高强度的文书工作所致。需要签署的文件与需要核对的数据,数量实在太多了,好似南涯市恨不得借恐怖袭击的良机把整座城市连根拔起事无巨细地整顿一遍。在应对以派系斗争一类的“人祸”时,IEO总部常常会特地下拨一笔临时费用以确保宁事息人,这笔钱没有花完的部分在事件结束后会总部被收回去。按照“惯例”,支部与市政厅会为此非常周到地制订开销计划,争取把每个子儿滴水不漏地消费掉。

泡面妹妹的主张确实没错,他暗自承认,一座三线要塞城市在紧急情况中,所有工作都力争与国际接轨,还擅自安插大量“顺便处理”的事务,或许没必要等恐怖分子动手,南涯市就能把自身耗竭至死。

“我说反正剩余劳力这么丰盈,让他们全部参与地下围剿算了?光体重总和就足够把耗子们全部压死吧。”

“那为了确保足够的战斗力,还得为他们做临时编制,还得避开派系间固有的矛盾,还得制订详细作战计划,工作量绝对不会减少,请做好心理准备。”

“我也就这么一说呀……”

凝重,从没有合拢的窗边渗入习习微风,让近视小哥误以为,当下也不是那么捉襟见肘。

“过会儿尽量不要乱动哦,不然就错过了。”泡面妹妹俯在办公桌上,抬眼看着墙上的挂钟,挂钟的指针指向十三点五十九分。

“错过什么?”

“嘘!来了来了。”

十四点整,挂钟敲了两下。

最开始是遥远的东边一阵昂扬的汽笛嘶鸣,声部饱满而浑厚,超出了任何机动车辆车载喇叭的最大输出限度。它是最初的号角,向南涯市全体市民派发昭告,这曲交响无人可挡;它亦是唤醒万物的春雷,在南涯市晴朗的午后高空中一往无前,身后有不计其数的追随者争相踊跃。当先驱羽化登仙,其后才是交响的重头戏,大大小小的车载喇叭,如蝉鸣如蛙声,顺着盘曲的主干线此起彼伏,弯弯绕绕覆盖了城市的大部分地界。每位司机都只是在驾驶席上烦躁地痛揍方向盘的一角,却不曾想自己的行为已被编入不可企及的雄伟曲谱,成为其中一个活跃的音符。轮胎与柏油地面相倾轧的单调律动交织为韵律扎实的底音,如陶瓮下方从容的文火,不失耐心地炖着食材诱出高汤的鲜香。当音乐迈向高潮,所有声音透过未知的联系共鸣在一起,成为某个伟大存在的言语,教人怀疑是卡巴拉神本尊亲自光临,为这座俯首帖耳的城市降下空灵的欢乐颂歌。演奏的气势由盛转衰,但演奏者兼听众都在这永无穷尽的魔性中沉沦,他们忘却有始有终的告诫,盲目参与其中,硬生生延长了乐曲的寿命,只为从中分享更多快感——在这昏昏欲睡的午后,在这惶惶然的虚假和平中,这种快感是保持清醒唯一的解药。

 “这什么……?”

“如你所见,百年难遇的大——塞——车!趁乱喝个倒彩吧!这座城市完全死机了哟~”泡面妹妹痴痴地傻笑着,她一向飞快的语速而大大延缓,“虽然差不多料到了,应急路线规划在南涯市是多此一举,但作为设计师的我果然要被追责了吧。”

凝重。

近视小哥没有搭腔,他专心感受着,并理解了泡面妹妹作此姿态的个中缘由:明明有那么多要事没有利索地清理完毕,明明还有那么多地方需要奔波,但前途就像城市的主干道一般堵塞,争取变革的手脚为规章所缚,加上困意的催化,再朝气蓬勃的心脏也有厌倦跳动的时候——就像当下,她宁愿永远待在前后不到十分钟的空闲里,被汽笛交响乐轰炸,做一只与世无争的慵懒的猫。

(但谁又不是呢?)

“我啊,突然有种不切实际的妄想的说,应急路线规划的初衷是为防止交通系统瘫痪,然而你看外面这景象,如果我是恐怖分子的话呢……”

“且慢——你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

“你也是吗?”

他们两人、各自从对方逐渐圆睁的双目中读出了预兆,随后不约而同地朝门外跑去。

醉生梦死的消极美感终究是幻象,苦涩的今日依旧漫长。

 

后日谈

“战车里没想象的那么宽敞嘛——那么,我要解开安全阀了哦。”

“……嗯,我先,做个心理准备。”

“请便吧。”

“……(嘀嘀咕咕)”

“原来你也有祈祷的习惯啊,和黑仪式教团差不多嘛。”

“……祈祷?”

“就是闭上眼睛,思考某种崇高的意象,再念一些特定的诗句啦——就像你刚才这样。”

“……原来这是祈祷啊,我领教了呢。”

“话说你念的是什么?不会和教团出自同一本教材吧?”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小时候有人和我讲过的睡前故事。”

“嗯哼?”

“……我不记得具体的文字,但印象就是非常深刻。每每要做些重要的事的时候,试着回想它们总能给我许多力量。”

“慢着、你是在什么时候听到这些祷告词的?在进入训练设施之前还是之后?”

“……好像就在训练设施中的时候吧。”

“能不能、至少,回忆一下最开头的几句?”

“……你是一名伟大的战士——”

“守护人类是你最高的荣耀——”

“……你热爱你的事业,你热爱白牙的一切——”

“将你的一切献给、白牙……”

“……呀,千羽酱,果然你也听过呢。”

“这、这不可能……”

“……千羽酱你怎么了?”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好吗,请说实话,你是怎么看待白牙的?”

“……你在说什么呀、白牙不是我们的家吗?如果不是被教官们收养,我们就只是饿死在街头的小乞丐,也没有机会成为保护人类的英雄了——虽然一直以来都在让他们失望就是了。”

“英雄、英雄啊……”

“……千羽酱、你发抖得好厉害,果然是在害怕吧、是我的错吗?”

“才、才没有,我只是战前亢奋而已。”

“……是这样吗?希望你没有逞强啊——我们的家已经被这座城市毁了,我们有好多兄弟姐妹被杀害,如果、如果我不能保护好剩下的同胞,保护好你的话,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你再哭出来的话,我可就难办了啊。”

“……那、请握住我的手好吗?”

“像这样?”

“……谢谢你,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