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层。

“唔啊啊啊啊!”

战况是相当单调的。

斧头与炮弹,在符文虚像的平铺交界线表面,猛烈地短兵相接。斧刃压塌弹丸的形体,嵌进其外壳,直逼其坚硬的核心,就如厨房的砧板上、厚重的剁刀遇上筋骨虬结的肉块,势必以一方的彻底毁损作为成果。这恬不知耻的球体,居然嫌弃交火的声势不够浩大,主动向外抛掷强光、高热与冲击波,企图在字面意义上“炒热气氛”,并期望着来自六位拆弹组成员、它的观众们的喝彩。

拆单组成员则以一贯的沉默作为反响,炮弹越是猖狂地嘲弄,他们支撑盾牌的斗志也愈发高昂,而他们手中的防爆盾也在高温的作用下逐渐浮现——那些吸附在盾牌表面的记忆金属颗粒逐渐回想起自身原本的形状,在微观层面彼此牵起手,构筑为紧致的银亮镜面,由炮弹放出的光与热,被这些镜面按原路全数奉还。镜墙唯一的缺口由筋肉佬的躯体粗略堵上,多余的能量,顺着他战服棱角分明的边缘无孔不入地向外钻,在他身后甩出长长的焰尾。

每一种有利因素都得到充分利用:斧头、重力势能、炮弹自身的减速、镜墙反射的能量、从高层楼渗下的蓝烟;每一项不确定性都被严格控制:向电梯井中张贴隔热符文膜,向区域内灌入不可燃气体,向每个人的鞋底的地面刺入锚钉——这种方法正是“金刚罗汉围炉硬拆卸法”,是拆弹组的隐藏菜单;这种方法严格地说并不算“拆卸”,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收拾残局,它只依托于一个粗暴的命题:假如一个炸弹无法对周围造成任何伤害,那么它被引爆的事实便没有任何存在意义。

这是只有习惯用肌肉思考的人才能开辟出的、绝无仅有的生存之道。

第十九层。

虽然与拆弹组的处理手法天差地别,但追求“效果”的道路却异曲同工,近视小哥尚未意识到。

他的手指拂过小行星的环带,用力截断其连续性,而后左右来回划动,确认每块石头都听话地跟着他的手指,就像甩着一面狭长的旗帜。直到他认为时机成熟,便向下一指,石块鱼贯而出,扑向下方的投射器。

最早被激活的是排斥力场,石块如落在一面透明的半球状穹顶上,铿锵地反弹,眼瞅着就要从穹顶的边缘滚落,又被近视小哥的念动力及时捕捉,紧贴着穹顶垒成空心的石冢。细密的汗珠在他额上冒出,从他的眼角淌过,而他甚至顾不得擦一擦。

按他的推测,设立自动防御机制的目的,与其说是切实捍卫器械的安全,倒不如说是吓唬贸然靠近的愚者。投射器的关键功能是为炮弹提供服务,若保护手段无故增加了电池负担,这便无疑是舍本逐末,所以或许、自动防御机制根本没有应对持续干扰的手段。

所谓“撬开”是指以持续干扰强迫投射器的防御机制保持开启状态,持之以恒直到系统超载,但这也意味着他不可能主动调节实验进度,只有尽可能久地拖延接触时长。

该作战的豪赌性质从这一刻开始原形毕露。

终于稳定漂浮在排斥力场外围的石块一阵颤抖,这令近视小哥大喜过望。虽然用于等待的时间相当难熬,但他还是坚持读着秒——排斥力场在密集接触的第十秒崩溃,他立刻记下这一重大发现,这不仅意味着敌人的手段外强中干,更能证明,通过破坏投射器来阻止这场袭击是完全行得通的。

(当敌人的意图显而易见时,驱魔人绝对不能……绝对不能怎么做来着?)

按照原计划,他本应在取得进展的第一时间通知在不同楼层作战的队友们,可他却没有这么做,他甚至忘记去思考这回事,只是全神贯注地着眼于更多、更多成果。

醉酒的人常常出现健忘与好斗症状,更严重一点,他们会忘却自己烂醉如泥的事实。

第十四层。

姗姗来迟陆剑炎只看到,帕弗尼从电梯门口一跃而下。

“队长!??”

他赶紧跑向帕弗尼的坠崖处,他看到台阶上工整地摆着一堆零件,好似遗书。

他拾起零件,立刻对自己轻浮的猜测感到自责;他往下张望,在确认帕弗尼并非轻生的同时,对此番盛景叹为观止。

那堆零件,正是被斩成几截的、第十四层的投射器。

时间宛如凝固。

帕弗尼的鞋跟处探出匕首,刀刃在电梯井的侧壁刻出倒钩式的凹槽,仅凭这些轻微的应力她居然如履平地,脚步稳健地向下冲刺,一头扎进淡蓝色的氛围中,富含摩擦剂微粒的空间就像一潭漂浮的湖水,托起她的躯体,轻抚她的秀发与脸颊,她也如潜入水中时往腹中压了一口空气,因为吸入摩擦剂颗粒有可能挫伤肺泡。

她的武器是一把倒持的西洋花剑,修长的剑脊与绣球花形的护手透显与她本人相得益彰的优雅,剑尖迷离地晃动如响尾蛇的响尾。她如炬的目光紧紧盯着稍远处的下一个投射器,略一侧身,剑刃呼啸而出。

第一击戳瞎投射器左臂最靠近根部的微型镜头,挑开金属的接缝。

第二击竖起剑刃顺着开裂的接缝向回折,好似牙签在茁壮的臼齿间穿梭。

第三击刺入投射器根部,用力斩断投射器的能源装置。

第四击以乱剑将整个投射器剁成几截,发泄一单位拆除工作中多余的战斗热情。

如钻石般沉稳,如外科手术般精准,如处刑人般狠毒。投射器的防御机制尚未意识到凶险,便伴随着噼啪作响的投射器绽成一朵火树银花。

她无暇止步欣赏,踩着芭蕾舞步转过一圈以调节下行速度,随后继续奔向十二层的投射器依葫芦画瓢。直到这时,陆剑炎才终于咽下那口惊诧的唾沫。

符文发生作用的速度受限于灵质流的速度,尽管现代符文技术已将反响迟滞控制在常人不可感知的范围内,他虽然没能看全所有细节,但他明白,也是第一次领略,能与灵质流速争分夺秒的绝顶高手。

(不对,这不能用符文性能或武器性能解释了,她能做到这种程度,全是依靠她自己的身体机能。)

(但这还没有偏离“驱魔人”的范畴吗?)

(简直就像是……魔物一样……)

第十九层。

两秒前石冢顶部塌陷,投射器的关节喷出火花,排斥力场失效,乱石在投射器瘦弱的双臂上敲敲打打,频繁开启与关闭瞬发高温效应。投射器势必不会对石块的投怀送抱感到舒适,不管是害羞还是恼怒,它的体温一味节节攀升,一度喷出火花的部位冒着烧糊的橡胶味道,对准侵犯者的獠牙最后咬断了自己的动脉。可无论释放多少热量,哪怕把一部分碎石熔成岩浆,它们仍死皮赖脸地贴上来,渗进关节,挡住投影镜头,使符文虚像必要的完整性与恒定性完全沦陷——使用念动力作业的优势就在于此,不需要直接触碰反人类的操作环境,自然也免除了额外的代价。毁坏一盏白炽灯需要来回数十次相似的折腾,毁坏一个投射器呢?近视小哥想知道。

但与此同时他也不得不放弃维持所有石块的受力平衡。在这短暂的几分钟内,他的心智急剧体验了一遍从上岗到退休的完整衰老过程,比起精确操控实验,他需要费更多功夫才能扫净眼中重影、锁住跳动的指关节、克制呕吐感。

可现在仍未到必须服软的时机,仍未。实验报告迫切地需要一个像样的成果。

终于投射器的关节吐出的不再是火或烟,而是一道音调急剧走低的呜咽,混杂着零件囫囵的硌动,闪烁的符文虚像完全熄灭,投射器表面的符文由翠绿渐变为死灰。

(成功了……!)

近视小哥赶不及雀跃,他飘在空中的身体一颠簸,发出精神力即将耗尽的警告。

(果然太勉强了吗?下次坚决不能再使用这种方式了。)

飘出电梯井,双脚踩上坚固的地面,降落时没控制好力道,左脚崴了一下。

(在通知其他人之前盘点一遍情报,破解方法是密集接触,以石块作为衡量标尺,解决排斥力场需要二十到三十秒,解决瞬发高温直到投射器完全崩坏需要、需要……)

直挺挺地倒下,断片。

第九层。

筋肉佬虽不免汗如雨下,但与防护服外的热浪稍一对照,就能知晓隔热防护服中的这片气候有多凉爽宜人。他已使出浑身解数,肱二头肌、腰肌与双手虎口隐隐作痛,力量经过制服增幅后毫无保留地压在斧柄上。拆弹组的各位也没有丝毫懈怠,尽管防爆盾正面的反光材质已熔融为果冻状的高温半流体,但投射器的运作状况更加糟糕,在经受六面镜子无死角的聚焦后,金属结构扭曲变形,防御机制失去效力,维持符文虚像的任务难以为继。所有的这一切,只为逼迫这个顽劣的混世小魔王向后退,继而打消降生于世的念头。

他们就快成功了,确实,不过仅限于最浅层的程度。

投射器烧断的瞬间,筋肉佬感到手中一阵轻松,他误以为那是炮弹瘫软的信号,于是咆哮一声,将斧头的助推功力开到最大——

不可预料的败北,就这样由当事人的冒进一手造成。这只能是他们自身的责任,正因为没有时间去往被炮弹摧毁的低楼层、考据炮弹与投射器两者的作用方式,才会在关键时刻产生如此致命的误判。

投射器烧断的瞬间,戛然而止的有炮弹的纹身工作,还有限制炮弹上升轨道的功能。炮弹在脱离了投射器的管教后,成为了一个真正无拘无束的顽童。它也不再执着地与筋肉佬的斧头对垒,而是擦着斧头的侧面继续越向高处,一路为来之不易的自由放声歌唱。

后日谈

“嘿、嘿!快醒醒,醉倒等庆功宴上再说,现在为时过早。”

“你是、额、你是谁?”

“来帮忙的。”

“为什么我的眼前这么黑?”

“因为你醉了,没有完全醒转,你就当我是只会出现在你神志恍惚时的精灵好了——快告诉我,关于电梯井里的那些弹弓,你有什么发现?”

“用密集接触需要、反正需要点时间就能撬开。”

“啊,看来太高估你了呢。”

“这什么意思?”

“我上来的路上可是看到了哦,你的帕弗尼队长仅凭体术就拆掉了三台弹弓,虽然舍身探求真相的觉悟值得夸奖,可你的成果起不到任何作用哦。”

“那又有什么关系?早就习惯了,准备了好几个月的课题也曾被别人抢先完成过,如果因为害怕派不上作用就不去努力,最后才一定是一事无成啊——快扶我起来,我还有能做的事。”

“你还是先躺着吧,我知错了,你果然令我刮目相看,让我帮你完成未尽的事业吧。”

“你有带吗、可以制造‘密集接触’的武器?从电梯底座扒下来的石块已经用完了。”

“没呢……不过我有个好主意,你说密集接触可以破坏投射器,那换成投射器撼动不得的实心重物如何?”

“理论上是可行的,但是……”

“那就好办,请看好戏吧。”

……

“你做了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声响?”

“也就只是剪断了电梯的钢缆,把它捏成适合冲撞的样式,然后扔下去了而已。”

“喂,电梯井里可能还有别人啊!?”

“这我管不着,我想了好久才得出答案:为了人类可能为我创造的价值,我作为高等生物有义务拯救他们的‘总体’,如果手段对某些‘个体’有害,那必须听从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怎么样?我做出了选择,而且完美地避开了折中主义哦。”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懂?”

“因为这些言语与你毫无关联,而我需要的真是一个不会为这些言语做出反应的聆听着,你是最佳人选。”

“你、你到底是谁啊?”

“你只要记住我不是人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