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快回来!”

陆剑炎尽力追赶着,灯笼光照不住摇晃。

他看到迫近的外墙,估量着自己已经跑到地下商场的边缘。

他气喘吁吁,体内灵质储量所剩无几。

在前方奔跑的千羽忽远忽近忽明忽暗,如蜃景般难以捉摸。

在更前方应该有一名逃跑的袭击嫌疑人,但放眼望去并无人影。

(怎么会变成这样?)

几分钟前

陆剑炎左右为难。

一边想确认被困在城郭中的千羽存活与否,一边得和眼前两道移动的墙周旋。

严格地说不是移动:它们的头部吸收新成型的砖块向前增生,尾部自动坍塌溶于地面。拆除与建造同时进行,由此产生了移动的效果,想象一下两条背脊呈长条状的鲨鱼在陆地上来回游弋。

它们的移动速度十分可观,但转向并不甚灵便;硬度刚才已经验证过了,不知对方是否有更改质料配方;而最为头痛的是,两道墙的组合方式千变万化,每一堵墙即是攻击手段又是绝佳的障眼法,对方可能使用的路数,他只能推测出仅仅几种。

胜利的法则却相当简单:绝对不能被三堵墙同时团团围住,直到找到对手为止。考虑到关于白牙遗孤们灵质储量倍于常人的传闻,对方有大概率将此打成一场消耗战。

而依据驱魔人不成文的守则之一,当敌人的意图显而易见时,绝对不能被卷进对方的节奏里。

于是陆剑炎打定主意,卸下灯笼的顶盖。

令他措手不及的是,地面突然长出一根立柱打翻灯笼,两面墙之一立即接上步伐,将灯笼推出视线之外。

“以为我会让你得逞吗?”陆剑炎几乎能听到同为驱魔人的对手正如是得意地嗤笑着。

左手掌上的感知罗盘传来一阵振动,建筑师得手了。

直觉告诉他,那盏灯笼对小少爷有着非比寻常的重要性,而绝不仅是照明道具这么简单。赶在小少爷整出什么幺蛾子之前抢下,必定是营造一边倒战局的第一步。“不能被卷入敌人的节奏”,同样的道理,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明白,作为对人作战个中好手的他不可能不清楚。

然而世上绝无必胜的赌局,建筑师对自己战斗方式中的致命漏洞心知肚明——他必须全神贯注地操控墙体的运动方式,为此他的本体几乎没有自由移动之虞;长城上没有长眼睛,他需要站在一个能纵览全局的位置,又不能彻底无所顾忌。曾有耳聪目明的对手让他吃了大苦头,所以把感知能力明显略逊一筹的小少爷留给自己对付并不是欺软怕硬的表现。

失去灯笼的刹那,小少爷发出一阵恼怒的短吼,随即侧转躯体避开第二堵墙的夹击——照理在光源被夺走时人会短暂地患上夜盲,小少爷仍能及时应对,说明他也准备了后手,估计是制服内置的触觉强化符文,这是近身战斗系驱魔人的高级替换配置,和建筑师用以遥控砖块的两块罗盘原理十分相似相似。

眼见单纯的横冲直撞难以致胜,建筑师改变了战术,使两面墙暂时远离小少爷的所在地。

两面墙就像对手的两个分身,心怀不轨地围绕着陆剑炎打着转,灯笼已被心怀不轨的它们踢出数丈开外,在墙体的缝隙中隐约可见。

短暂的怒火平息后,陆剑炎冷静地分析着局势——很显然,尽管对灯笼真正的功能一无所知,对方仍将其作为现成的诱饵,对自己的莽举翘首以盼。只要他没沉住气朝光源冲去,给两面墙以可乘之机,败局可能就在这一念之间。

敌人对战场的把握并不比自己逊色,这说明对方也有专门的洞察方式——是在墙上安装了额外感官吗?还是亲自监督着陆剑炎自己的一举一动呢?考虑到砖块皆由普通的地板生成,且墙上未见明显的感知元件,后者较前者似乎更有说服力。

陆剑炎心中跃出一条计策,但尚未等他测试其实操性,多年累积的知识便在脑中召开法庭,罗列种种罪证欲置该想法于死地:太过冒险、情报不足、灵质耗竭严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在探索性任务中实属本末倒置、但凡优秀的驱魔人绝不会这么轻易地豁出性命……

(轻易豁出性命?)

他忽然想起,巨硕的雷暴球兵临城下之际,帕弗尼·西罗贝特正背着光微笑。

那位小少爷维持了几秒的沉默,蓦地朝灯笼冲去。

当对方真的中计,建筑师反而一时手足无措——他原本预想小少爷会察觉诱饵战略而维持按兵不动,这样自己就有足够的时间筹划杀招。但建筑师还是回过神来,手指拂过罗盘表面,将一面墙挡在小少爷面前,将另一面墙笔直地跟在小少爷身后,准备在“丁”字的交接点困住并碾碎对手。

而小少爷脚踝一转,直面朝他冲来的第二面墙,左手的拐棍高高抡起,靛蓝色的电流从一道符文的结笔处跃迁到下一道符文表面,一环扣一环,直至彻底活化。

拐棍挥下,与正在形成的墙体撞个满怀,肉眼不可见的精工符文在高压电流的威势下瞬间消散;火光直冲天花板,犹如高速运转的电锯朝钢板压下的盛景。建筑师顿感左手奇痒无比,罗盘震动的频率超过了手掌所能承受的限度,表皮被撕扯开,继而迸出血痕;猎物所做的不过是一个应激式的简单假动作,而猎人却面临着职业人生中少见的毁灭性误算——他为手掌的伤口分神片刻,无暇保持墙体的活动,非常遗憾,这一间隙又恰巧为小少爷捕捉。

陆剑炎踏出一大步,拐棍的一端已陷入墙体内,从棍中释出的电光浸润砖块的边角,微微鼓胀的空气赋予砖块浮力,使其漂浮于靛蓝的水池中。

他努力回想着儿时的夏天,在预备生体训队学会的、挥动棒球杆的要诀。

墙面爆碎,碎裂的砖块附着在拐棍划出的曲线上接连向各个方向飞射,陆剑炎徒手挥出一贯沉重的霰弹。没等碎砖叩击地面的声音全数返还,陆剑炎又直奔向另一面横亘的墙,左右手权重互换,再使用一次同样的招数,如此一来飞散的砖块遍布四面八方,三百六十度雨露均沾——这正是陆剑炎想要的效果,倘若对手并未借助任何观测仪器,仅仅是站在远处冷冷地旁观,这无死角的扫射必然能干扰对手的行动。

陆剑炎等待了一声心跳的时长,确认在此期间没有新的砖墙生成,才拔腿奔向自己的灯笼。

建筑师哭笑不得,小少爷选择的应对方法是如此随意且毫无专业性可言,换作一个大字不识的俗人做出同样的举动也毫不违和,这却意外地产生了奇效——不谈腹上所挨的一记重击,大部分碎石都撞上城郭的外沿,砖块与砖块相撞,感知符文的效果相应地翻倍,滴水不漏地通过罗盘作用在建筑师伤痕累累的双手,鲜血汩汩冒出,浸湿了罗盘的底座。

建筑师暗暗叫苦,如果能回到当初,一定要亲口问问武器设计师,为什么要把罗盘的震动提示调的这么灵敏。

力挽狂澜的时机正与他擦肩而过。

他看到小少爷的拐棍指着灯笼敞开的顶盖,灯笼似乎听到了主人的指令,摇着尾巴从原地挑起,在半空踢落自身“灯笼”这一伪装——两段橘红的灯芯,一前一后,在磁力的牵引下与小少爷的拐棍相对接。

他看到小少爷双臂前伸,使灯芯相交叠,轻轻一敲。

他顿时感到,一群蚂蚁钻进裤腿,细致入微地爬遍全身每一寸皮肤,最后在自己的头顶聚合,化作一丝青烟飘走。

他顿时感到,小少爷的目光精准地投向自己所在的位置。

陆剑炎的武器名为“回火”,虽然又是“炎”又是“火”,但他本人实际上却是电气系的忠实拥趸。回火的橘红色杖节尤为特殊,其能量之高、稳定性之低,每挪动一厘米都有能量遗漏在轨道上,形成极光状的彩带。除非是生死攸关的场合,陆剑炎不会主动将它们从灯笼形的半透明收纳匣中取出。

从杖节中放出的电磁波覆盖了整片商场,通过制服内置的雷达符文收集反馈,经过解码符文的洗练转化为触觉信号,由感知强化符文放大,在他的体表绘出商场的详细地形图——大片暖意中分布有散点状的疙瘩,那是零散的地磁场碎片;背脊上一层凉漠,那是因为占地铺张的城郭挡住了信号;而腰部却有一块拇指大小的区域如被密集的针头扎过,毫无疑问在东南方向,有一只身长1.5米至2米的恒温动物。

胜负已定。

胜负已定?

这一行最大的荒唐之处在于,往往这一刻你身边还危机迭出,下一刻就是你未曾期待的柳暗花明。起死回生区区家常便饭。

建筑师亲眼目睹小少爷的拐棍洞穿了“自己”的身体,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砖块堆成的人偶牢牢地扣住了拐棍与小少爷的手。

“这什么?”小少爷一急,疑问脱口而出。

“沼泽傀儡。”建筑师本打算一走了之,却又觉得此时不回话显得很败坏斯文,这小少爷好歹是个难缠的对手,而且人在胜券在握时总忍不住炫耀,“都给你看过单独出现的立柱了,仍然以为我只会造些墙壁吗?”

“你这家伙是什么人!到底想要干什么!”眼见对话居然得以成立,小少爷立刻抛出心中积郁已久的言语。

“无可奉告——就算你都快死了,我也不能告诉你,”建筑师紧了紧斗篷,确保脸没有被看到,“这段对话你也忘掉吧,省得去了那边还阴魂不散地给我添麻烦。”

那位小少爷喘着粗气,眉头拧在一起,灵质衰竭的症状已经非常明显,就算放着不管,在缺乏补给空气不流通的地下也活不了多久,建筑师判断道。

可保险起见,果然正式收场仍是必要的。

“喂,你……”

建筑师不再回应,径自走出小少爷的视野之外,退到商场的员工通道内,确保自己不会被波及,随后握紧双手的罗盘,启动了杀招。

一面墙从城郭外壁剥离,向小少爷的位置平移了一段距离。

原本由于活化的精工符文,每块砖都呈现暗淡的绿色,而自这堵墙从砖块的综合体中独立出来,最后的色彩褪尽,只剩一味死灰。

当然,支撑着墙体的祟动铠甲结构,也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砖块如瀑布般朝可怜的小少爷落下。

“别开玩笑了!!”

灵质洪流从陆剑炎的心脏怒不可遏地决堤而出,顺着他的臂膀一泻千里,填满拐棍的符文,演化为爆炸性的能量,只一瞬,便将石造人偶一扫而空。

他曲着膝盖,双拐交叉,吃力地举着自己一时兴起造出的怪物——靛蓝色与橘红色的闪电相互交错,围绕着一枚雪亮的核心旋转,闪电的末梢捉住纷纷扬扬的砖块,将其拆解成无害的尘埃。几个小时前一颗雷暴球把他逼上绝路,他正是在那个时候推测并记下了球体的产生机理。

这是他情绪的真实写照:从考察废墟到现在的这一路,遇见的每个人都在戏弄他,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一直压抑在胸口的这股愤慨,在濒死之际被完全激发。

他是陆家的小少爷,他生来就该高人一等,他从未承认的这些傲慢,意外地成为困顿时最宝贵的食粮。

“我也能做到的啊。”他从小就喜欢这么勉励自己,也向来说到做到。

虽然这次着实小题大做了。

那么,这份伟力该向何处发泄呢?

他凝视着屹立的城郭,他的队友仍在其中生死未卜。

后日谈

“……喂,建筑师,是我。”

“千羽吗?你已经离开围墙了啊,为什么低着声音说话?”

“我搞砸了,人没有做掉,他正在追我。”

“果然困住的是一个麻烦角色啊……这样,你把那位小姐引到螺旋楼梯,我会在那设置陷阱,把事办完后我们再会合。”

“小姐?”

“你的对手不是一位女性吗?”

“……”

“怎么了?”

“没什么,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