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稀罕了,施药量超标几倍都没有显著排异反应,这个女孩天赋异禀呀。”

我的双臂都被吸附在十字架上,我气若游丝,瘦弱的胸膛起伏不止。精力已在反抗中耗尽,连抬头张望都做不到,只能盯着地上的一滩液体——那是我的泪水、涎水与汗水的混合物。

“说不定就是她,那件武器最终的主人。”

身着白大褂的大人朝我逼近,揪着我的头发摆弄出适合注射的角度,将满满一针管药剂灌进我的颈静脉。倦意煎熬,我的意识逐渐模糊,但我依然咬紧牙关,强撑着不愿睡去——这是我最后的反抗方式,因为知道每当我在实验的最后阶段入睡,他们便会在我耳边朗诵一套特定的讲词。那时我尚不知道他们这么做有何用意,但老爹曾经说过,当敌人的意图显而易见时,驱魔人绝对、绝对不能被卷进对方的节奏里。

“你是一名伟大的战士,

“守护人类是你最高的荣耀,

“你热爱你的事业,你热爱白牙的一切,

“将你的一切献给白牙,

“你的血、你的肉、你的每一根寒毛、你的每一个细胞,

“放弃你的身份,放弃你的过往,放弃你的人生,

“让自己成为白牙,让白牙成为你。

“原来的你不重要,放弃它,放弃自己。

“你不必存在。”

惊醒,却不在我自己的床上。

地下通道的冷风朝单薄的衣服里倒灌,我抱紧双腿才好不容易寻回一点温度;由于通宵熬夜,我的眼睑沉重无比,但我的大脑却异常清醒,两者交相辉映,搅拌成一锅蒸汽肆溢的浓粥,在意志的空白处不住地喧哗;至于举目无亲的现状,我倒是早已适应了,自从离开白牙的训练所,不,是自老爹失踪以来,我便落得如此无人过问的境地,无法脱身,也不敢脱身,像我这种人无论做了什么,也不会有人刻意费心为我讨论是非曲直。

“咚咚。”

有人在敲地下通道的铁门。

“醒了吗?额,千羽?”

身材瘦高的斗篷男站在门口询问,他是同僚之一的……

“你是……谁?”

“我说,虽然我在弟兄里算是存在感最低的,但你居然认不出我,这太令人伤心了。”

“很多年没见,而且这里太暗了。”

“好吧,你可以叫我建筑师。”

“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奇怪的绰号。”

“这是任务时用的代号啦——我们得动身了,地宫有两名入侵者。”

“……该做什么?把他们赶尽杀绝?”

“走一步看一步吧,你有带武器吗?”

“只有训练所里的基础剑枪。”

“怎么会?当初分配给你的专属设备呢?”

“好像在轮到我领取我那份之前白牙就沦陷了。”

“没事,凭我的设备性能,一人对付两个大概不成问题。”

“别这样,这会令我很愧疚……如果能制造出一对一的场面,不仅效率更高,我这边也能舒服一点。”

“也好,不过你撑不住的时候一定要及时告知我一声。”

“你很有自信呀。”

“这几年一直在暗部派系里混日子,早就习惯派系斗争,习惯对人作战,也习惯料理后事了。”

“那离开白牙对你的人生有本质影响吗?”

“当然有啦,虽然过得辛苦点,但经过这种颠沛流离后,原先的生活简直宛如天堂了——如果行动能成,接下来我们几个也就金盆洗手、互不打搅吧。”

“明明都做出这种事了,居然还妄想能回到原来的生活?”

“这不是妄想,那项成果的价值之高,一整座南涯市都填不上其零头,业界背后的黑手无论如何都会有所忌惮的。”

“……这么夸张?”

“嘘,闲聊到此为止,看到了吗?目标在那。”

我紧贴隧道侧壁,稍稍探出头,启动鹰眼符文,朝地下商场中央张望。

一个人骂骂咧咧地朝东南方向快步走着,他手中提挈着一盏灯笼,光芒暂时难以照亮此处,却将他的信息暴露无遗——男性,南涯义勇的高等级制服,戴着防毒面具。他不是独行,身边有另一个闯入者。但后者正在货架之间跃动,按“之”字形在前者身后亦步亦趋,又巧妙地藏身于光照外,掩盖着踪迹。

“我先走一步,麻烦你弄点响动出来吸引他们的注意。记得戴上兜帽和风镜,无论如何被看到脸都不是好事。”

“你有什么计划?”

“我先把通往外面的道路堵上,他们一定会转而寻找其他出口,接下来我们守株待兔就行了,要杀要剐都很方便——地宫是我们的地盘,所有天时地利都站在我们这边。”

“那就此别过……”

“等一下,可以对一个时间吗?”

“八点三十四分,地铁组那边应该已经得手了吧。”

“不行,全部堵死了。”陆剑炎一番检查,得出了令人沮丧的结论。

打算从原路返回的千羽与陆剑炎,在回到通道入口时,发现道路已被瓦砾与水泥块填满,奇怪的是,这等坍塌发出的声响本该不亚于一场地震,但两人居然丝毫未曾察觉。

“直接打通吧,也不必费多长时间。”千羽正摩拳擦掌。

“不行,这明显是有人蓄意破坏,目的就是阻止我们回去地上——他们也一定考虑到我们会试着破墙而出,所以现在只有再找别的出口。”

“这样不正中他们的下怀吗?”

“面对能悄无声息地把通道堵死的对手,继续待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必死无疑。反观地下商场必然有顾客通道与进货口,我们还有很多机会。”

千羽似要反驳,她的肩膀耸起,又无奈地垂下去,叹出的气体在面具镜片内部结上一层白霜。

“你可终于听进去了。”陆剑炎冷冷地评价道。

“我果然不喜欢被人呼来喝去的感觉。”

“等到你真的遇险的时候再来感激我吧——刚才如果我不闻不问,你又要擅自去追商场另一侧的另一阵脚步声了吧?”

“不尝试一把就太扫兴了呀。”

“这么明显的声东击西都要乖乖中招,你真该去补补兵法常识。”

“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了吧?在兵临城下的时候。”

千羽的语气急转直下。

“在哪?”

“正前方一个,还有一个正从左边绕过来。”

“他们想夹击吗——麻烦你照顾下绕路的那位,正前方的交给我。”

“我建议换一换。”

“这由不得你。”

“那就赶、快、闪——开——!!”

建筑师解开腰带后的封印,一个绿色的罐子悄然滑落,在空中自动降解成齑粉,均匀地洒在地面上。

作为白牙的一员,他深知世人望文生义的天性,他们见到“祟动铠甲”四个字,必然联想到那些动作单调的木偶,就算其名称已正式迭代为“机器人”,但大多数设计依然沿袭着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思路,改名“少林寺十八铜人”也没有多大区别。

惟有白牙,惟有他们的白牙在这一技术基础上,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质的突破——既然破坏公馆的一次性雷暴蜘蛛能留下惊鸿一瞥,不用想,“血滴子”与“哈默恩长笛”必然可以狠狠碾过南涯市市民最夸张的想象,而自己的武器“万里长城”在同伴中更是独树一帜,继续冠以“祟动铠甲”之名,甚至显得有点可惜。

“‘建筑师’这个名字起的也很惺忪平常,当初应该要求改一个的。”他心想。

两位入侵者的灯火在五十米开外猝然止步,依照他的判断,那两人中至少有一名具有准确感知敌人的能力,一定是个麻烦角色。

不过既然闯进自己最擅长的战斗距离,不管感知再怎么灵敏,接下来顶多只有抱头鼠窜的戏份了——

那个罐子,其实是由粉尘状的书写材料与微米级别的精工符文构成的压缩饼干,粉尘一接触到地面就会将符文转嫁于其上,使他周围的大片地面化为一片沼泽,而后剧烈沸腾,而后重组出无数标准规格的砖块,就像在大片芒果肉上以奢侈的十字花刀剜成块状。那些砖块又在他的号令下,按照祟动铠甲的原理,自动堆砌成连接着天花板的高墙,如一辆列车,以开天辟地的气势朝远处的敌人冲去。

一个罐子能定量制造出三百五十米长的移动城墙,对付两个小角色绰绰有余。

对方的两人倒是分外机警,在被城墙撞中之前齐刷刷向右侧身躲过,这令建筑师感到不悦——原本最理想的状态是第一发就把他们分隔在墙的两侧再逐个击破。所幸城墙剩余的长度仍然十分充裕、地下商场的空间之宽广足够大展拳脚、他自己最大的性格优点是耐心。

躲过一劫后,他们俩不由分说,立刻朝建筑师所在的位置加速紧逼,而城墙第一时间调转车头,拐过两个利落的直角,压扁一排排货架长驱直入,瞬间超过了入侵者的步履,将他们围困在一条狭长的死胡同中。

提着灯笼的那位发觉不妙,连忙喝止他的同伴。

城墙的车头再次转向,与其起迄处合龙,两人被封死在小巷里。

陆剑炎看到,小巷的尽头,相互平行的两道墙壁间砖块增生出大量锯齿状的茬头,它们相互合并,如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又如由远及近的闸门一扇接一扇骤然紧闭,誓要将他们的骨骼当成核桃钳的粉碎。

“往这边!”陆剑炎拔高拐棍的符文效力,双拐顶端吐出耀眼的电光,他向身边的墙壁猛击,打出巨大的壑口。

当他迫不及待地迈过墙壁,转身招呼千羽赶紧逃出来时,无穷无尽的砖块毫不含糊地合上了缺口。

被完全隔离之前,千羽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从剩余的缺口中,将搭档的灯笼扔了出去。

“真好骗。”建筑师忍不住窃喜。

连续合上的闸门只是虚张声势,对于稍有点功力的驱魔人而言,打破一面墙壁易如反掌。

但能耐得住恐惧的人却少之又少。

这么一来他也能摸清对方的一些底细:提着灯笼的那位年轻气盛,火力等级不错,只可惜对驱魔人作战经验匮乏;他故作老练,稍一沉不住气就会露出马脚。再结合他南涯义勇的制服判断,很大概率是城市当红家族的小少爷,循规蹈矩地在培训机构拿着高分,做着警察或消防员的本职工作吧。

那种人享受第一流的资源,领取第一流的俸禄与荣誉,成为业界高管的宿命在降生于世的那一刻早就注定。建筑师已数不清,在刺客生涯中自己处理了多少个相似的角色,但下手时的滋味却历久弥新。

倒是另一个入侵者令建筑师很是担忧,她不仅感知力拔群,把灯笼扔还给小少爷的做法更称得上周到,而除了远远看去体型像是女性以外,其他信息却少得可怜。

她是小少爷的贴身女仆吗?是碰巧组队的扫地僧吗?下判断为时过早。

他改变砖块堆砌的结构,把小巷内的活动空间增加到二十五平米,再把总长两百米的城墙围绕在密室周围,斗兽的牢笼就此竣工。

墙内的入侵者交给同僚定夺,而逃出围困的那位愚蠢的幸运儿,则交给剩余的一百五十米墙壁慢慢料理。

狩猎开始了。

后日谈

“嘿咻……这就是最后一打资料了。”

“刚才队长发来短信,说她在紧急会议上为小队争取到一块办公区域,我们去市政厅和她会合吧。快上车。”

“话说近视小哥居然开这么威风的座驾呀,看不出来你居然是个有钱人?”

“这明明是德鲁伊学院单身汉的标准配置。”

“办公区域在市政厅吗?明明设在支部大厦里能省很多燃料费的说~”

“支部大厦基本没有空地……等下,我大概知道为什么你会这么想了。”

“嗯哼?”

“从档案馆出来这一路,不觉得八点半的支部大厦,工作人员实在太少了吗?”

“额……会不会是他们也挤到市政厅去了?”

“或许吧,希望是我紧张过度……我实在不敢相信,作为应对恐怖袭击的核心成员,我们居然这么悠闲地查查资料就能交差。”

“开心点,地下设施的详细地图、白牙的武器实验报告,我们的发现已经不少啦——总不能期望自己一头扎进敌人的地下老巢,和他们硬碰硬地干架吧?”

“倒也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