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知道了。”

帕弗尼挂断电话,与肌肉男一起走进电梯。

电梯有些年头,但并不显旧,全金属内壁、橘黄色的灯光与新鲜的机油味浓缩着工业革命时代的美感,在超高层建筑都以逆召唤阵作为主移动工具的当下,建设于二十多年前的这栋市政厅大楼反而给人以别样的新奇。

目标是三十二层的城市安全紧急会议,有两分多钟的空闲时光,足够供她摘下耳机对思绪稍作调理。

“他们有点眉目了吗?”肌肉男摁下通往十四楼的按钮,他所属的派系希波克十字在那会合,他需要短暂地与帕弗尼分道扬镳。

“有进展,破局的关键似乎是城市的地下线路;但远远不够,直到活捉任意一名恐怖分子之前,贵市高层都不会感到满意。”

“召集小队不过是几个小时前的事,天才蒙蒙亮就召开城市安全紧急会议,上头是存心施压呀。”

“但这也说明他们有多重视这次事件,对一般要塞都市而言,只有几种灾害需要召开紧急会议,包括魔物泛滥、陷落、无法收场的派系斗争等,恐怖袭击应当归类于派系斗争的变体吧。”

电梯停在三楼,一个穿着套头衫的少女走进电梯。她的帽檐压得很低,刘海没过双眼,见电梯内有人也不作声息,默默地从两人中间经过,站在角落。

电梯在轰鸣中再次启动。

因第三位乘客的在场,两人不便再谈可能成为安全机密的话题。

“希波克十字在本次事件中的立场如何?”

“老样子,我们在重大灾害期间会无偿将人力物力提供给公立医疗机构,等事件过去再向市政厅寄账单。考虑到本次事件的特殊性,或许我们还会计划在各医院设重兵把守,因为那些地方一但被毁,整座城市都要气绝身亡。”

“我曾以为趁乱哄抬药品与交通运输费用才是你们的作风。”

“您太高估我们了——我们是雇佣兵,但终归还是驱魔人与医生。我们的定位是公立医疗机构的补全,是具有盈利性的医疗特化驱魔人派系,驱魔人救不到的人由我们来救,医院过不去的坎我们来过。这是一条薄的像钢丝绳一般的财路,谁想越过雷池,做一点规矩以外的事,就会立刻遭到其他派系与公立机构的嫉恨。”

“是这样吗?看来在相互监督的意义上,避免一家独大的意义上,派系制度多少还是有一点好处的呢。”

“虽然听起来有点刺耳,但也是大实话啊——原来也有不少声音叫嚷着遏制黑仪式教团的权限,把黑仪式教团的活动纳入本土监测体系。最近认识队长您才明白,如果教团里都是您这样鞠躬尽瘁的有识之士,我个人甚至宁愿你们一家独大。

“——至少不会再出现像白牙那样,得志猖狂到蔑视人伦的怪物了。”

铃响,十四楼到。

“嘛,奉承就到此为止,我得去和弟兄们打个照面了,需要帮助打个电话就行。”

“祝你顺利。”

“最后,作为年龄上的长辈,作为医生,我还是想唠叨一句——小姑娘千万别一个人承担所有压力,多吃水果,多和朋友谈谈心,对延年益寿有好处。”

他走出电梯,扬扬手背以示再会,身影消失在清晨茶色玻璃折射的一片冷光中。

“很抱歉妨碍你自鸣得意的时刻,不过你真得庆幸他没有回头看看。”

电梯门刚闭合,一直站在帕弗尼身后沉默不语的少女突然发话。

帕弗尼没有回头,她明白这位陌生人的用意。

电梯后方悬挂着一面硕大的穿衣镜,用以缓解部分乘客的幽闭恐惧症。但现在这面镜中只倒映出兜帽少女一人,帕弗尼所站立的位置是一片稀薄的黑雾。

“这也能说明他的为人吧?侠肝义胆粗枝大叶,选择希波克十字作为归属是他的一大幸运,但若让他攀上再高一点的职位,或者让他接触再深奥一点的秘密,说不定就要酿成大祸了呢——比如你和我的职位,比如你和我的秘密。”

少女音色甜美,可每个字眼皆波澜不惊,声调变化中听不出任何情感曲折。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出角落,与帕弗尼齐肩站立。

帕弗尼这才想起,少女进电梯时没有按下去往的楼层——这意味着这位少女的目的地也是城市安全紧急会议。

“阁下是……!?”

“看镜中薄雾的质地,你的血统浓度区间大概在百分之四五十,我估算是四十三点六——明明差一点就达到真祖级别了,居然还能大摇大摆地在白天行动,教团真有两把刷子。”她不理会帕弗尼的惊讶,继续自言自语式的讲解,“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临时安保小组的负责人吧?如何,如果觉得找出真凶的时间不够,过会儿我可以帮你美言两句哦。”

“我不觉得这种事值得委托给陌生人。”

“啊,不好意思不熬意思,我一和人搭话就紧张,连自我介绍都忘记了,这下又要被那个人唠叨啦,”她没有做出扶额头、踮脚尖之类缓解尴尬的举动,甚至没有笑一笑,而是扭动脖子,将无表情的脸朝向帕弗尼,“如果我还有哪里做的不对,不够礼貌,还请不吝赐教。”

“如果想要交流的话,把刘海撩起来比较好。”

“这个恕难从命,我的眼神实在太好了,不遮起来会不由自主地看到许多不该看到的东西,而且一般人见到这双眼睛都会忍不住膈应的——在公共场合标新立异是最大的失礼,那个人强调过呢。”

(奇怪的家伙。)

帕弗尼虽然心生疑窦,但她并不讨厌这个少女,甚至有些许亲切。

驱魔人业界向来怪人扎堆,她自身也是其中的一员,怪人与怪人是会相互吸引的。

“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向他人随意宣扬我的血统。”

“这是当然的,更何况既然你能在外界自由活动,想必教团早已做好充足的保险工作了吧?”

“……”

“我呢,对你们刚才的话题非常感兴趣,忍不住插一嘴——关于派系制度,你到底是怎么看的呢?”

帕弗尼想起联合宣讲会与那份讲稿。

“本质是当前社会最大的浪费。资源分散、人手不协调、永无止境的公关与外交、还有派系斗争这种破坏力极大的内耗方式。承认了这一前提才有可能讨论其优势,刚才提到的相互监督与避免垄断便是优势之一。”

“这些真的是优势吗?”

“你认为不是吗?”

“相互监督,毕竟是建立在避免垄断的基础上,可这个制度是否达成了避免垄断效果,仍然十分耐人寻味——以教团为例,明明是专职猎杀吸血鬼的组织,却成为都市传说级别的神棍派系,作为教团一名高级成员,你也很清楚这不只是草民众口铄金的成果吧?”

“……我承认教团的某些措施不尽人意,也承认教团有许多不可公之于众的秘密,但这些都是无奈之举。我不知道我是否能以个人身份代表教团,但在信息共享方面,教团里确实有人在为之努力着。”

(真慢啊,这班电梯。)

“这就对了,人们为了便于相互交流,所以发明了秘密与政治,但秘密与政治却将人隔离得更远;人类为了歼灭魔物灾害,所以发明了派系,但派系却让人类的矛盾加深。在卡巴拉神的旨意下我们无法完全地理解彼此,也就做不到完全的平等与相互监督。”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以派系为主导的社会仍是一个残次品,残次品社会必然有其阶级。所以所谓相互监督的本质,也不过是国际派系监督地方派系,大派系监督小派系而已。若我没有估计错误,这次恐怖袭击一定是阶级金字塔在挪动过程中,产生的余震罢了——不过你就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位于这金字塔顶端的、监督着一切的眼睛,应当由谁来监督呢?”

虽然肌肉男建议帕弗尼多与他人谈谈心,但那个兜帽少女立刻让帕弗尼体会到,谈心绝非轻松快乐的活计,自己不善言辞的软肋,真不希望总在这种毫无防备的场合暴露。

帕弗尼在洗手间,用清水抹了一把脸,以干燥纸巾吸干水渍,补上淡妆,进行一场九十秒规格的祈祷,收拾就绪。

当她来到连接着电梯间的拐角,却看到那位少女仍伫立在那,好像在等她。

“你不先进会议室坐一会儿吗?”

“我发现我有一项疏忽,果然还是纠正了比较安心。”少女转向帕弗尼,“我们还没有相互自我介绍呢。”

“帕弗尼·西罗贝特,黑仪式教团,S级驱魔人。”帕弗尼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她明白少女并无恶意,因此选择干练地认真相待。

“我是……”

少女似是准备与帕弗尼握手,一阵犹豫,却在随身挎包中翻找起来。

帕弗尼僵在空中的手略微颤了一阵。

“抱歉、抱歉,那个人说过,重要的结交对象需要递上名片——来,不好意思,请接着,诶?”

走廊里奔来三个神色焦灼的临时保安。帕弗尼顿时疑惑,自己迟到了多久才需要安保人员满头大汗地寻找,因而也没有及时接过少女的名片。

可他们却将少女团团围住,对帕弗尼置之不理。

“克洛小姐你到底跑去哪了!?和市长的会面已经迟到很久了!”

“我只是、去其他楼层转了一圈……”

“来不及了请往这边走!”

“可、可为我和帕弗尼酱还没说完……”

保安们不顾少女的意愿,一人牵,一人推,一人开门,朝会议室匆匆赶去。

(意外的是个大人物呢。)

帕弗尼伸了个懒腰,俯身捡起少女遗落的名片。

盐白色的纸张,细密的手感,“TINACROW”是名片正面仅有的几个印刷字符。

当帕弗尼翻向背面,却立刻感到一阵恶寒。

背面画着一个图案。

正三角的边框,其中是一个梭形,内切一对同心圆。

这个图案,与这个图案代表的派系,帕弗尼再熟悉不过。

元老院那些目空一切的长官们都得一再强调,宁可与整个驱魔人业界为敌,也不可得罪该派系的任何一名成员。

至此,少女在电梯中的言语,瞬间具备了别具一格的含义。

在金字塔顶监督着一切的眼睛——

“光照会……”

后日谈

“不行啊,不行啊这个……”

“小哥你怎么啦?”

“我在看有关白牙事件的报道,但实在蹊跷的很——只说地下设施中发现了大量小孩子的尸体和人体实验设备,却绝口不提白牙负责人、负责人的去向还有幸存的孩子们的去向。”

“这些涉及保密内容吧?”

“但这个你怎么看——《南涯日报》与《驱魔人快讯》,这两家报纸的争锋相对是全市有目共睹的,但在那一天他们居然刊载了两篇一模一样的报道,除了采编记者的署名,连标点符号都如出一辙。”

“这倒……确实有点奇怪……”

“余下的报纸我还没有翻完,但这篇报道已经出现不下六次了。”

“会不会是市政府提供的稿件呢?”

“不太可能,这里对人体实验有详尽的描述,还对祟动铠甲工业冷嘲热讽——怎么想市政府总该优先遏制恐慌,还有避免引火烧身,这报道是明摆着把白牙、市政府和祟动铠甲工业一起逼向死路呀。”

“这么一说也未免太过玄乎了吧?一口气控制全市所有媒体,怎会有组织手眼通天到这个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