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做到的??”

“隐身衣的另一种应用——虽然事已至此都不能称作隐身衣了,这是我私人裁缝的得意作品,如果你对她感兴趣的话,改日再向你正式介绍吧。”

“为什么是我的样子?”

“因为方便啊——用自己的模样太容易暴露身份,所以我需要一副能在外界招摇过市的伪装,而且以现成的身份为佳;但考虑到间接后果,被我冒用的人如果私底下伙同他人查找自己的分身,或者怀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导致我陷入麻烦的话,伪装反而得不偿失——所以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满足上述所有条件,具有现成的身份、不会贸然与我为敌、相关信息近在咫尺,这个人正在我面前追悔莫及地挠着公用衣柜……”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

怎么会这样?

那个时候灵光一闪,故意告诉他一大堆错误的生活常识,想让他主动在公开场合丢人现眼——然后他确实如我所愿去闯红灯、殴打自动售货机、对路上行人无差别地竖中指了,不过是顶着我的脸。

也就是说,分明是他作的孽,却是我的风评被侵害了。

怎么会这样啊啊?

为什么同样的脸同样的身段同样的调调,交给这个女装变态就会如此引人犯罪啊?

转念一想,难怪他能从财务所取出我的储蓄,毕竟对工作人员而言,“瞿千羽本人”拿着瞿千羽的执照来领瞿千羽的财产,多么顺理成章。

再转念一想,刚才是谁,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把自己见不得光的嗜好暴露无遗的呢?

害臊漫出领口,顺着脖颈稳健地向上攀升——如同一只热水袋,沉没在水中的肌肤被烫成绯红,尚未淹溺的大脑回响着频率逐渐尖锐的水花声。

怎么会这样啊啊啊!?

“那么我的要事也说完了,还想要你索求的奖励吗?”

“滚!!”

门口的帘幕被粗鲁地扒开。

我和他立刻不约而同地躲进墙角暗处,我看到穿着黑色蕾丝裙的“另一个我”缓缓隐去,一双鲜红的瞳孔在消失前,仍在警惕地张望着来者。

格斗场的卫冕冠军,在一帮侍从的前呼后拥下,像只螃蟹一样踱进更衣室,他正和身边一个管家模样的工作人员嚷嚷着,说的似乎是收入与赌注问题。待他坐下,一个戴着面具的旗袍美女便主动迎入他怀中。

(那钢筋铁骨的臂弯一定硌的慌。)

“这个人是谁?”一丝烟雾在耳畔震动,准确无误地发出他的声音。

“还能是谁?格斗场的霸主呗。”我压低声音回答,确保那位冠军大人暂时无法发现我,而且过一会他就该上台了,我不必躲藏多久。

“为何你会主动避让?”

“我可不想和地下食物链顶端的人扯上关系。”

“那为何不直接走出去呢?”

“得罪他等于得罪整个行业呀。”

“愿闻其详。”

“他是格斗场的大摇钱树,五百多盘的连胜纪录从未结束过,托他的福,倾家荡产的赌棍多了去了。”

“嗯?对观众而言,跟随绝对的强者才是最保险的买卖,怎么会有人因此亏损呢?”

“因为观众从来都只买他对手的票——每场比赛斗技场都会在他身上押一笔明码标价的巨款,而且继续获胜继续拔高,按格斗场的规矩,赔率差有个不可逾越的上限,但那笔钱已经远远超过最高赔率差的所能承受的极限了。”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只要他落败,赌他对手获胜的人们都能一夜暴富。”

“就是这样,而且格斗场每次都找看起来很有噱头的角色作为他的对手,骗的观众统统以为这把有戏,然后一遍遍落入俗套——纹在冠军身上的那套专用符文造价都有几百万之巨,怎可能有人轻易打败他?但比起赌冠军获胜赚的那点儿小钱,谁会不眼馋一步登天的梦想呢?”

“深有同感啊,情有可原,但也太过可笑了。”

“……”

“在我生活过的那个时代,几个地区的领主常常聚在一起联络感情,他们最喜爱的娱乐方式便是各自派出一名奴隶,让他们在提前准备好的场地内殊死搏斗。我的父亲非常讨厌对鲜血的无谓浪费,所以总派我替他应酬——没想到居然今天能再次见证这种场面,虽然规则有所更改,虽然参与其中的人们更新换代,但那种逞凶斗狠的天性,那种对眼前利益的盲目向往,那种刻进骨子里的野蛮格局却一成不变——其中最可笑的是,罔顾理智一味相信以弱胜强的奇迹,一味追寻虚无缥缈的目标,最后他们都收获了什么呢?堆积如山的墓碑罢了。”

“……你是在、讽刺我吗?”

他的言语消失了,如他的身影一样,狭小的更衣室中甚至不曾存在他存在过的证据。

我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血水从指甲在掌心刻下的伤痕中流出,顺着手指间的缝隙向下流淌,在食指关节汇聚在一起,晃动着膨胀,然后滴落。

那位冠军似乎和他的管家谈崩了,挥舞着空闲的那只手,剧烈的颠簸波及到坐在他膝上的美女,她斟着白兰地的手一哆嗦,盛装昂贵液体的瓶子不甚脱手,在地上摔的粉碎。

那位冠军见状毫不吝啬地反手赏了他的美人一巴掌,并推搡着她,喊她滚出去。

周围的狗腿一拥而上争抢着为他打扫,他却摊开双臂示意他们退后。

“你们都出去吧——躲在墙角的那位小姐,我都注意到你了,可以出来聊聊吗?需要我出多少钱换你帮我收拾一下碎玻璃呢?”

我没有片刻犹豫,拾起身边的簸箕与抹布打算走出去。

“等等,”他终于开口,四根手指凭空浮现,按住我的肩膀,“你也看到他是怎么对待女士的了,为他这种败类服务是自取其辱。”

“现在佯装绅士有什么用?这和你又有关系了?”我的声音超乎想象地冷静。

“我只是不希望……”

“如此蔑视人类的你没有资格为我发话;我是人类,他也是人类,你是恶魔,我该和谁站在一派难道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他再次沉默,搭在我身上的触感也消失了。

“你看起来挺面生的嘛,来这赚钱多久了?”

冠军大喇喇地岔开双腿,像个国王般坐在长凳上,我知道现在自己的脸色很难看,所以尽量不抬头看他,尽量不作回答。

“对了,刚才那小贱人都把酒溅到我衣服上了,顺便也替我擦一下呗。”

他身上只穿着一条运动短裤,而且被淋湿的位置只有一块,他的用意我心知肚明,我只能更加专注于地上的碎片,同时期盼比赛赶紧开始。

“说起来刚才在上台的也是你吧?被你打败的蛇精可是我的得意门生呢,而且今晚我在她身上可投了一大笔钱,现在倒好全赔进去了,老子一点都不喜欢失败,无论是打拳还是赌钱,你说你该怎么赔偿我呢?”

我曾在饭店打过工,收拾摔碎的玻璃制品算是家常便饭,拾起较大的碎片后,把抹布盖在液体上润湿,就能找到那些细微的碎末,接下来透过布料把它们都扒拉到一起就好处理了。

“怎么问都不答话,好一个冰山美人啊——说起来你在台上的时候戴着面具,现在该让大爷赏赏尊容了吧?”

他直接伸手托住我的下巴,不由分说就要提起来。

直到此时,暂且销声匿迹的心计重新运作起来——

我没有理由拒绝——这位冠军大人我不能得罪。那个混蛋一定还躲在房间里窥探,我的决意必须展现给他看。

但有点不甘心。

这位冠军大人混迹在地下世界多年不倒,而且必然是混迹风月场所的情场高手,再怎么粗俗,总该有这点度量,而且他一定十分清楚,“冰山美人”需要慢慢诱导才会心悦诚服——所以留给我的时间仍然充足,只要我及时抬头,只持续了一小会的、这段挣扎,他也一定不会追究的吧?

但有点不甘心。

一阵无征兆的微风,接上一阵无征兆的响动,虽然不甚强烈,但我得以暂时摆脱冠军的威势抬头查看。

我看到一扇柜门弹出插销,悬挂在合页上左右摇摆着,尽管没有人推动它。

与此同时,一名站在门外待命的狗腿匆匆跑入屋内,告诉冠军下半场即将开始,辄需他上台露个脸。

“我知道了——今天蛮可惜的呀小妹妹,改日再一起玩吧。”

于是更衣室里又只剩我一个人,低着头,继续默不作声地收拾着碎了一地的玻璃瓶。

今天没有感兴趣的比赛了,钱也到手了,我也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了。

虽然脱下的面具不知丢在了哪里,下次再买罢。

我站在观众台最上方俯视着擂台,那位冠军换上了新的运动短裤,围绕着擂台耀武扬威,充分享受着观众热烈的注视,主持人拿着话筒,不厌其烦地说明赌博规则,以浓墨重彩的辞藻煽动着观众的斗争心,劝他们向挑战者的胜利献出财产——分明是那么肮脏的生意,却被营造出了烈士凯旋的氛围。

但毋庸置疑,那些人很强。

谋求着变强的我,是否只要如他们一样,把多余的尊严全部摔的粉碎,就能获得打败那个混蛋的力量了呢?

似乎也不错的样子呢……

“等等,你是谁?你干什么……”

我的下巴被惊到近乎脱臼。

我看到那个穿着黑色蕾丝连衣裙的我,戴着我的面具,目无余子地登台,从主持人手中抢下话筒。

“这家伙在想什么啊喂……!?”

我想用瞬移冲上台去阻止他,又猛然想起不能让自己毫无遮蔽地出现在聚光灯下。

再看观众,似乎所有人都被那身着装挑逗的亢奋起来,连在过道上穿行的工作人员们都驻足眺望,人群中没有任何落脚点。

于是在事态彻底不可挽回之前,我只做成了一件事:脱下外套罩住自己的脸。

后日谈

“诸位贵安!今晚过的愉快吗?不知刚才由小女献上的余兴节目,大家是否看过瘾了呢?

“虽然我也必须坦陈——你们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你们根本不该为别人的胜负一掷千金,你们应该早点回家,为自己或自己的家人省下这笔投资。

“怎么了,这个反应,感到扫兴了吗?这是为你们着想,所以为替大家创造出足够的理由离开这里去,不如现在就转入最华丽的尾声吧——

“我宣言,十分钟后,冠军将在此处迎来他常胜生涯的终结,由我亲手献上。

“还有还有,当我胜利时我不需要赏金,只要为我提供一套等价的符文即可。我的友人啊,虽然站在这里看不到你的身影,但请放心吧——这是为我无意冒犯的赔礼,也是对你妄自菲薄的补偿,你不需要为那些轻薄的言语做出任何改变,固执己见可是你唯一的优点。”

“观众们的反响非常热烈呀,本该在此时上台的选手都被轰下去了,看来主办者也想看到接下来的进展呢。”

“怎么了怎么了?刚才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现在又急着在众目睽睽下投怀送抱了吗?”

“请别会错意,你在更衣室里的挑逗对我而言除了侮辱什么都不是,我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渴望看到你战败时的表情呢。”

“真是个狂妄的小姑娘,我还想稍微温柔点对待你呢。”

“即便如此,现在事态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现在扩音装置被撤下了,这段对话只有你知我知——如果你能真心实意地对我、对这张脸的主人道个歉的话,说不定可以既往不咎哦。”

“……”

“非常便宜的买卖吧:道歉,换取原谅,那么你的选择是?”

“啐——我话就摆在这里,过会儿我会留你一条小命,然后把你彻头彻尾变成我的女人,到时候我再好好管教你那不服输的小嘴。”

“这就是你的答复吗?也罢——

“蔑视交易,当诛;目中无人,当诛;向谈吐得体的淑女喷涂唾沫,罪该万死——

“恕我直言,在我的立场,已经没有任何宽待你的余地了。”

后后日谈

尽管早有准备,但实在是太快了。

开场铃响。

冠军一脚踹向那个我。

而那个我只抬起手臂,轻描淡写地架住,然后拨开。

零点一秒,零点一秒留给冠军找回重心,零点一秒放任那个我抡圆臂膀。

(——原来我的脸也能露出那种自信爽朗的笑容啊。)

那一拳,轰雷,炮弹,攻城锤,无法形容。

一拳击中冠军的鼻梁,一拳让他压倒弹力绳坠落擂台,一拳粉碎五百余次连胜的辉煌。

面对哑然的观众,那个我提起裙摆,优雅地行礼。

然后在排山倒海的欢呼中,潇洒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