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仍是一张设计图的时候,这座博物馆的二楼便被确定为自由展厅。

十字型的立柱将场地划分为棋盘式的小型隔间,地毯与展柜的摆放方式规划游客路径,使得二楼展厅总能以有限的资金创造出层出不穷的展览方式。平时也就把压在仓库底的便宜文物轮番挖出来晒晒太阳,而这次为对黑仪式教团献媚则是好一番大动干戈——不仅把墙面全部重新粉刷了一遍,为塞下几样体格超标的展品还拆掉了不少立柱;最初的方案更提出为这些展品配备全套自动语音讲解,可是调试总是不过关,据说是录音符文与某些展品产生了未知的连锁反应,持续不断地发出凄厉的呜咽,最后只得作罢。

这种布局对我而言也很是方便,每根立柱都能提供至少4个死角,若有保安靠近,只要确认自己没有和他踩在同一张地毯上,总有掩蔽行踪的方法存在。

目前最大的变数,我不耐烦地回头瞥了一眼,只有这个家伙了。

他落后我三四尺远,闲庭信步,双眸闪烁着鲜艳的光彩——那眼神与其说是为久别的故园而感伤,不如说是怀着某种促狭的喜悦悼念着一位故人。

“我说你,别给我对馆藏动手动脚哦。”

“请你只管专心于你的事务,作为宾客我自有分寸。”

“这些玩意儿真那么有意思吗——还是说你急着从中挑选自己未来的死相?我替你选好了,大卸八块泡在福尔马林里展出如何?”

“就当前的你而言,这个话题还为时……”

猝不及防地,他忽然爆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

“你TM干什……!?”

“是杰作啊,这可真是神来之笔啊!”他弯着腰,以狂热的目光出神地盯着一件展品,嘴里发出完全不知所谓的赞叹,丝毫不理会正火烧眉毛的我。

最令我担心的事,终归还是发生了。

过道前方,两束炽亮的手电光照亮了空气。

回头再看,那家伙又从原地消失了。

只留下呆若木鸡的我,在被抓获前两分钟,绞尽脑汁地策划逃生路线。

一匹如羽毛般蓬松的透明布料,忽然从天而降盖住我全身。

两名保安端着手电逼近,我条件反射式地举起双手。

这是徒劳,因为他们压根没有看着我。

“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刚才的笑声又是怎么回事?”

“之前也发生过,那帮人没把废弃的录音符文擦干净,一到晚上就会发出奇怪的声音。”

没有厉声斥责,没有大惊小怪,他们寻常地聊着天,与我擦身而过。

“这就是隐身衣?”

两位保安渐行渐远,周围的一切回归到让人能安心地喘口气的阴森中。我正欲好好观察这块布的模样,他却毫不客气地将其撤下。

“方才的赔礼,”他抓着什么在空中甩了甩,就像在一幕哑剧中晾晒被褥,但人为掀起的气流切实地扑面而来,“希望这样我就不会亏欠你什么了。”

他拧了拧雕花戒指,空气中泛起几道闪烁着的皱褶,被戒指刺溜的一下吸入。

“能论平米卖给我一块吗?”

“不行,我的裁缝会为此生气的,”他自顾自向前走着,“不过,倘使你成功地让我栽倒在你手里,你大可以拿去作你的婚纱,这样另一位新娘就看不到你那丢人现眼的脸了。”

一向这么得理不饶人,这家伙和任何人将任何话题和颜悦色地持续到三分钟以上都是妄想。

不过这么一来反倒助长了我的好奇心,他会什么会突然失态至此?

于是我专程后退几步去看那文物。

那是焦黑且皱缩的颗粒,看起来像糊在锅里的玉米,有两三枚的量,静静地躺在红色天鹅绒质地的软垫上。标注牌上的说明文字字体过小,我眯起眼才勉强读出。

“德古拉末世伯爵的……牙齿?”

德古拉,中世纪吸血鬼最声名煊赫的家族,一度操控傀儡政权在罗马尼亚地区横行数十年之久,他们被范海辛教授满门抄斩的事迹,被誉为国际驱魔人事业最初的壮举。

记得他在自我介绍时,尾名也是德古拉……

看到亲眷的残骸居然兴奋到笑出声吗?真是不折不扣的变态。

接下来还算顺利,在我通过中庭时没有见到任何一名保安,借助二楼的露台构造与壁虎游墙符文,我颇为轻松地来到西翼第一个房间,也就是保安整备室门口。

我将侧脸紧贴在金属门板上倾听,房间里没有动静。

敲敲门,也没有人应声。

于是我放心大胆地走了进去。

半开的换气窗透进一丁点月光,三排带玻璃门的储物柜伫立在地上,玻璃的金属门把上挂着当前使用者的铭牌。这里依然像是博物馆其他部分的延伸,保安的私人物品毫无“私人”可言,据称这是为了防止内盗将偷偷带出的展品藏在储物柜里蒙混过关的情况。

这又有什么必要?害我都不敢在储物柜里放置彰显个人趣味的东西。

博物馆何必如此忌惮窃贼?以标本为首的这些破烂拿出去有多大作用?提取成分制造U盘卖给心怀不轨者,鼓励他们把自己改造成混杂魔物血统的怪人吗?

一码归一码,我解开储物柜的锁,翻遍备用衣物的口袋,掏出那个令我心心念念的皮夹。

任务前半,这样就算圆满完成了。

后日谈

“……”

“怎么了?从神采奕奕到垂头丧气只过了三分钟,变脸也是你的绝技之一吗?”

“这帮保安怎么偏偏今天在换班的时候把前门锁住啊……现在馆里可能没有其他现成的出口了。”

“如果你愿意,找个足够隐蔽的位置藏身一晚又何妨?”

“否决,不在自己的床上我睡不着,明天还有要事容不得熬夜。”

“那么你需要我的帮助吗?”

“把隐身衣再借给我的话……”

“不,我不会把她借给你,既然是我主动提出施舍帮助,所以具体方案也只能顺着我的意愿来——看见这扇落地窗了吗?过会儿这就是你的安全出口。”

“……听着,如果你是想为上午的事施加报复的话,我真心劝你别在这时趁火打劫——我一旦被抓住,吊销执照是免不了了,紧随其后生活要多潦倒就会有多潦倒。你不是说过要以我作为掩体吗?这样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吧?”

“如果我想要报复的话,你这副强忍着怒气苦苦哀求的模样足够令我心满意足了,我又何必——就如你所说——亲手破坏‘掩体’的人生呢?”

“这扇窗户、(磨牙)是焊在墙上的,你是打算把它击碎吗?”

“对,这正是我的主张。”

“你TM听得懂人话吗!?我强调多少次了绝对不能让保安发现,被手电筒扫到也不行!这面玻璃是钢化防弹的,知不知道打碎这样的一面会发出多大的声音!?你究竟有多缺乏常识才会提出这种小学生级别的提案?从中世纪穿越来的老古董别给我瞎JB指手画脚了!!”

“如果你想要藏起一片树叶,你会怎么做?”

“现在是玩文字游戏的时候吗?”

“我是恶魔,我本就没有必要解读当前氛围特地准备合适宜的说辞,也没有必要遵守你们人类庞杂的规矩,与你的契约是这世上唯一束缚着我的条款——所以可以回答我了吗?如何、完美地、藏起一片树叶?”

“找一片森林扔进去。”

“正解,那么当这扇窗户成为那片树叶时,上哪去找成为牺牲品的森林呢?”

“你不会是想……!?”

“深寒烈岚。”

“哐——”

“我的耳朵!这是什么声音?”

“快把符文摘掉——有人在东翼展厅吗、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路上,刚下楼,我次奥……”

“发生了什么?快点说啊!”

“没事,我刚踩到碎玻璃碴,手电掉地上了——展厅里全是甲醛的味道,好像有个标本箱碎了。”

“啧,一定是装着水怪胚胎的那个箱子,你先盯着现场,我们马上过来——小胡,你去管制室给上头打个电话。”

“奇怪呀,只碎了一个箱子怎么声音有那么响?再说好端端的怎么会碎掉……”

“你们、我觉得你们TM都得过来……”

“怎么了、还有别的箱子碎掉了吗?”

“不是别的,是所有,东翼展厅的标本箱全都碎了。”

“你、这……做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保安都往东翼展厅跑了?”

“我只是恰如其分地藏起眼前的这片树叶罢了——让一道声响藏在一片声响中,让一笔损失藏在一串损失中。”

“太荒诞了这个……”

“那你是觉得、任由我伤害这几位无辜的保安、或者在他们的大脑中留下不可愈合的坏疽伤,或者操控他们为你打开大门,是更为稳妥的选择吗?”

“……”

“我当然不会这么做,因为你在契约中已经明令禁止——但我是恶魔,纵然我尝试着充分尊重你们人类的繁文缛节,归根结底我依然在你们的规矩之外,所以我拥有自由,任意逾越规则的自由。这也是为什么被困在规则内的你,有朝一日必然会需要我。”

“真是、不可理喻……”

“正解,恶魔正是不可理喻的生物,那么为什么还不趁现在体面地离开这里呢?

“这华丽的轰鸣,就算作对自由的祝酒令好了——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