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平心而论,先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误以为,你们人类对于夜晚有一种源于胎中的恐惧,直到我看到这里的夜景——太壮丽了不是吗?昏暗的天幕被迫居于次位,灯火成为了主角,而且这些色彩、这些结构、这些流畅的变幻模式,称之为艺术品或许稍显夸张,但我可真是词穷了啊……”

凝重、

恐惧、尴尬、凌乱。

他带我走进一家猫咖啡屋。

他若无其事地与店员谈话,然后做了个颇为优雅的手势示意我跟上。我一度很害怕这个店员会留意他那身奇怪的装束,进而发现些什么端倪——但她没有,那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使我捏了一把不知所谓的冷汗。

本以为,他会开门见山地讲条件、威胁、一言不合就以血案告终,我毫无还手的余地的事实昨天已经证明了,就如一块新鲜的瘦肉躺在冰冷的案板上——这么一想反而有些大义凛然,瞿千羽沉默赴死,就当是给这把头埋进沙子里的业界敲响第一口血腥的丧钟吧。

可谁知,他一坐下就开始滔滔不绝,好像并不把我近乎窒息的警觉放在眼里,也好像一个刚刚进城的孩童,克制不住雀跃的狂热对所见的一切指指点点。

(怎么会变成这样?)

“来了啊,多谢多谢——我对这种饮料有些印象,是叫咖啡吗?当年有走海路的行商给父亲带来了一些新大陆的农产品作为礼物,但他压根不会碰,都扔给下人消耗去了,因为他的舌头只能感受‘高贵的’鲜血的滋味,我可不一样——对!就是这个,放了砂糖,这软腻的口感,果然是牛奶吗?和当年坐在楼梯上和女佣一同喝过的简直一模一样,看来时间终究没能改变某些东西啊。”

“……”

“啊,抱歉抱歉,我有些太自我陶醉了,毕竟好久没回到这里,想来已逾千年了吧?你能够谅解这种惊讶吗?或许我需要重新找一个机会娓娓道来,但是现在,嗯,遵从你的请愿,请讲吧。”

“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紧张得意识模糊,万千种可能的问法一闪而过,最后还是在脑子被烧熔之前咬着牙朝疑问的核心鸣枪了。

他略一迟疑,捉摸不透的笑容悄无声息地浮现。

“真是焦急啊——单是与我一起坐在这里就让你如此心神不宁了吗?”

他支起双臂,从自然耷拉的袖口中露出一截修长的手肘;语气舒缓下来却增重了几分威迫感犹如缓缓向心脏处推进匕首一般;那双涂满危险色彩的双眼在我身上四处游移,目光所舔舐之处皆如坠冰窟。

“我的企图,说来可话长,但按你现在的状态、这一副行将就义的神情,我不放心你能否完好无损地理解——不如这样,我们先各自分享一些、对彼此来说更值得关切的情报吧,为了平复你的心情,也为了先建立起最低限度的信任关系,我想你也不愿意直接听信一个陌生人,更何况还是曾让你冒死一搏的陌生人,以及他那毫无信用可言的说辞吧?

——那么首先,昨天晚上我和你各自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警戒线前,手电筒的强光径直打在脸上,我举起双手,示意清白。

“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

白天这里不是还没有保安吗?

“问你呐,你是谁?”

“瞿千羽,驱魔人,职业证号5100082374808。”

“4808…哦,C级……”他小声咕哝了一句,轻蔑的语气着实刺耳。

“你来做什么?”

“我是昨天任务的参与者,我在现场丢了东西——对、我承认,丢的是枪,想再进去找找。”

“回去回去,给我走程序去,现在前面是禁区。”

“求你了大叔,我真的背不起这个责任啊。”

“那谁叫你不小心的,我管你丢的什么东西。”

明白我低人一等后他就肆无忌惮地傲慢起来,可真是条不错的看门狗啊。

思考对策。

“咯啦。”

急促而短暂的一声,那个保安忽然仰面朝上、双眼翻白,向前踉跄了几步,然后扑通一声倒地。

他从保安背后现身,做出一个“有请”的手势。

 

“首先,是我打扫了那些低级捕食者,不过真是讽刺,当初2我的父亲也参与过血脉的传播,他想必是没有料到,有朝一日在反复污染的末端会成批诞生这种怪胎吧?”

“捕食者……你指的是吸血、卓柏卡布拉?”

“啊,对,你们人类确实是这么称呼的呢,”他一边伸出手指逗弄迎面款步而来的猫,一边补充道,“但请不要把我和它们相提并论,一想到它们体内有与我相同的血液我就恶心难当。”

“我怎么知道你没有故意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因为看似毫无必要,留下血迹斑斑的现场,自己存在的痕迹就能被轻易地隐瞒,何必大费周章地设法收拾,一派空空荡荡反而更容易引人怀疑。

(等等……如果换作把那时候的我们给……)

“因为饿了啊。”他随手将一个小物件抛上桌面,使其恰好滑行到我的面前。

只消一眼,我就认出了这东西的来历。

胃袋一阵翻涌。

一颗垢迹斑斑的尖利牙齿,根部还联缀着一小片牙龈。

 

只有在晚上回到现场,一幕幕厮杀的遗留的震撼感才特别强烈,尽管现场已人是物非、对,人是物非。

我和他一前一后地走着,他轻巧地带着路,仿佛这片码头不是他昨晚才降生的场所,而是楼下商业街的小卖部。

海风很凉,我这才注意到画在皮肤上的符文早已消失——老爹的墨水最多能维持大约六个小时,现在我才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了。

但为什么有些不可思议地怀念?

 

后日谈

“如果当时你饿了的话,为什么不对在场的十几个人类出手?”

“……”

“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就说了吧?‘很饿,所以擅自找了些吃的’,然后把大家都放倒了,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更进一步?……”

“请容我提醒,你正在情绪失控,这在谈判中可不是理想的行为。”

“你说自己和他们有相同的血脉,依据同族相噬原理,遗传因子的相近程度与摄食效率成反比,吃掉与你毫无关联的人类应该恢复得更快吧?所以为什么没有吃了大家——为什么没有吃了我?”

“……呼呼,啊呵呵呵呵——!!”

“什么?”

“你的洞察真是敏锐啊,确实,我有不能伤害你们的理由。”

“为什么?”

“因为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