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支手电筒照亮墙上的异物——那是一件大幅磨损的派系订制外套,其中鼓鼓囊囊地塞满了某种坚硬的填充物,由一根细线吊在水房的断层下,就像一个用以祈求天晴的手工娃娃——而且远远看去,布匹的内容物真的隐隐显现出人体的轮廓,令人不寒而栗。

“你觉得那是什么玩意儿?”外勤甲问道,他很确信知道刚才墙上仍然空无一物。

外勤甲的搭档外勤乙摇了摇头。

“要不……向上级汇报吧?”

自从地下城的异变后,他俩收到的指令是原地待命顺便巡逻。

“……我不觉得有向上叨扰的必要吔,除非那张裹尸布里真的包着……你懂得吧?”

自从地下城的异变后,各个层面的骚乱就没有消停过,上头对他们派出那种命令,无异于直截了当地告知“没什么特别的要事就别冒出来增加工作负担了请去主动去找点事情做吧”。他们明白自力更生解决问题的重要性,但毕竟身处第六场袭击(似乎高层就是这样认定的)的发生地带,总会有些神经过敏。

“你听到什么没有?”

“听到了呀。”

“我问的是,到底是什么在响?”

外勤甲认为和搭档相比,自己的表情还算不上“茫然”。

就像倒入金属托盘的一袋石英颗粒,就像六月中旬袭击农作物的魔物蝗虫群,就像广播台夹杂的干扰电波——然而这都不足以描述这声音的空洞感——它虽然吵闹,却无限趋近静默,它不承载任何意义,不传达任何信息,只是一味地发音而已。宇宙中不计其数的基本粒子日复一日循规蹈矩地无规则碰撞,才能勉强与这声音的来源相比拟。当然,倘若所谓“死后世界”真的存在,其常见描述,诸如孤寂、乏味、旷漠,与这声音的性质也大致吻合。

就在此时,只听清脆的“铮”一声,那根细线松动了,整堆重物沉沉地砸向地面,填充物呈放射状摊开,尘土飞扬。

两人一时忘却不绝于耳的噪音抢着上前查看,结果却一无所获——外套中只裹着一堆碎石头——或者说碎砖块,因为它们仍保留着一些明显的整齐切角——砖块中混有一组陶制的手脚模型,那就是“人形轮廓”错觉的来源。除此之外若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那便只有外勤乙捂着鼻子弯下腰,从砖石堆中挑出的一条脏兮兮的绷带了。

“这到底……?”

他们俩没有想到,也没有准备好,所以当茫茫多的纳米级祟动铠甲零件忽然从洞窟中飞出时,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抱头规避,而不是拉响警报。

这不是峡谷中发生的第一起怪异现象,但绝对是今夜最惊人的一起,惊人到足以与地下城大合并相媲美。

房间如蜂巢般堆积在峡谷的四壁,每个房间都是正对峡谷中央洞开的一扇窗口,此时有十二个房间,十二扇窗口,化作十二口泉眼,向峡谷中倾吐祟动铠甲零件——绝非涓涓细流浇灌一洼小水沟,而是波澜壮阔的浪潮交汇入海,在空腔中围成数重莫比乌斯环带;零件的洋流由月光渲染,呈现出一片闪闪发光的湛蓝,如同数以万计的浮游生物在浅滩戏水。峡谷内的三千余名IEO外勤见到这副景色鲜有人发出赞叹。他们疲惫不堪的神经难以承受这般浩瀚的美感,只是条件反射地怀疑,这会不会是敌人折腾出的另一个怪物。

于是他们机械地朗诵应对规范——用五花八门的灵质子弹破坏零件,用肃清符文无效化零件,用每个人千奇百怪的看家本领,期望能对这浩浩汤汤的洋流做到些什么,却发现无论做什么都是杯水车薪级别的徒劳——因为实在太多了,凭借一人之力每让一立方米的零件失去活性,就会有十立方米的零件补上空缺。

这东西是什么,这东西要做什么,为什么这东西地下埋藏这么久却无人问津,疑问在每个人心中共鸣。

它们没有侵蚀性——有人斗胆靠近洋流,用网兜捞起一捧零件,发现它们只是圆形的、写满未知符文的珠子而已。

它们不是建筑材料,也不打算相互接合以“构造”出什么——为数寥寥的符文法师,各自掏出简易设备对洋流的宏观符文构成进行读解,却也失望地发现这个复杂的书写体中几乎找不到任何书写规范。

在人多势众的一筹莫展中,仍有几个通讯兵尽职尽责地扛着闭路摄影机,向指挥官所在的帐篷发送影像资料,以此问询来自指挥官提纲挈领的建议。

所以当耳机接通指挥官频道时,几乎所有人都宽慰了几分。

可从耳机中传来的、只有一具声嘶力竭的警告。

“快逃!!”

千羽一把推开了帕弗尼。

几秒前,千羽仍游手好闲地在帕弗尼身边兜兜转转,说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对峡谷的实施状况指点江山。

帕弗尼瞳孔缩小,飞速运转的反射弧试图从空气中尝出杀气的味道。她失败了。

几秒前,帕弗尼一边为南涯市高层的连夜问责感到棘手,一边密切关注着峡谷内的动态,思忖着最合适的指令,千羽在耳边无目的地叨逼叨逼叨,她也权当是一台车载留音机好心好意为她排遣愁绪了。

直到零件洋流稳定后的形状清晰地出现在屏幕上,千羽忽然急切地挺身冒犯 ,搅乱帐篷内这来之不易的微妙平衡。

“你做……”面对千羽不可理喻的行为,帕弗尼感到大惑不解,却还是等千羽发出破天荒的警告后才进行质疑,却立刻发现连质疑的必要都失去了——对方的表情,那难以置信的眉头,那充满狂热色彩的双眼,替她无声地说明了一切。

但帕弗尼仍旧不明白,无论是什么类型的灾害,凭峡谷内的外勤兵力,就算可能有所折耗,也不必大动干戈地发出全体警告才是。更何况先前千羽才是那个支持以必要的牺牲换取最大成果的人,到底是什么值得她这般大动干戈?

而帕弗尼立刻发现,连质疑的必要也失去了。千羽喊出了警告的下半句,关于零件流的真相、最恶劣的结果。

“那可是个孔隙啊!!”

听筒中的命令固然震撼人心,可对峡谷中的三千名外勤而言,它所造成的眩惑远胜于警醒。大部分人甚至从未设想过“人造孔隙”的存在,更何况逮住恐怖分子的任务诉求牢牢占据第一优先级,因此几乎没有人对这命令及时作出反应,更不用说立刻展开自救行动。

而仿佛是为了帮助他们理解事态之危急,几乎就在命令下达的同时,盘盘绕绕的零件洋流中央,有一个火花被点亮了。

万万亿零件的效能全部聚焦于一点,火花接二连三地噼啪闪耀——而这只是表面现象,蕴藏在火花中的能量不断击打该处的一小寸空间,使其起皱酥软,仿佛用沾湿的手指揉搓一张纸的两面,捻碎构成世界的每一根脆弱的纤维,让薄弱处倍加薄弱,直到从纤维断裂处形成一个洞,让纸张两面的世界互通有无。

“咯吱。”

细微的、踩碎小树枝一般的声响——这下所有人都相信了,只是为时已晚。

黑色的十字图案在世界表面划开巨大的伤口。

十字图案只悬停了一小会儿,四角旋即向内收拢成为漆黑的圆盘,它的半径不足几厘米,没有厚度可言,就像从交卷上裁下的一小片剪影。

圆盘晃晃荡荡,如同在高脚杯中摇匀的葡萄酒的液面,如同一枚旋转的硬币即将停止之前轮番以边缘的每一寸扫过桌面;圆盘每旋转一圈就扩张几倍,在一眨眼的间隔内从窨井盖大小成长到花圃大小,再一眨眼便又是游泳池大小,当围绕圆盘施法的零件洋流被圆盘的阴影吞没,圆盘亲自阻断了自身继续膨胀的可能性,一个破坏力上等的孔隙便也大功告成。

或许不会有人再分清,这才是真正的第六场袭击。

陆剑炎感受到引力的异常,便匆忙松开敌人的衣领,拾起脚边的拐棍,将其中一头塞入墙面的狭缝中扣紧。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对拐棍施加电磁黏着的瞬间,整个房间像是被硬生生扭过一个角度——他的双脚浮空,依靠手中的拐棍而不至于坠落,可房间里堆积的碎石与废料则缺乏足够的定力,纷纷朝他脚尖所指的方向滑动,乃至房间的天花板都忍不住碎裂,把自身撕扯为一片片雪花,争先恐后地离开原位追随高处的新贵——陆剑炎看到了,透过天花板上的大豁口,看到了占据地下城中轴的黑色圆盘,那就是第二阶段孔隙。

孔隙挡住了夜空,理直气壮地冒称自己为“真正的地面”,而峡谷中的万事万物听信谗言,尝试将自身连根拔起投入其怀抱,就连空气都难以免俗。且任何物质在接触到孔隙表面那片漆黑土壤的瞬间便了无踪影,陆剑炎明白,它们已踏上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旅途。

很疼。他在刚才那番穷尽潇洒的追逐战中热忱过度,致使每根手指都磨破了皮。

(孔隙的第一阶段是灵质扰流,第二阶段是陷落灾害,到第三阶段才有恶魔出没……是这样的对吧?)

(第一阶段持续时间是板上钉钉的六点八秒,第二阶段……第二阶段有多久来着?)

偏偏在最紧张的时候丢失了最基本的常识,陆剑炎不合时宜地感到羞愧;而更迫在眉睫的是,他不记得孔隙第二阶段的持续时间,意味着拿捏不好心理预期,该以这种姿势坚持多久。

而事实上他坚持的时间不足零点五秒——他看到不省人事的砖块混蛋落向孔隙,伴随着那些断壁残垣,那是他分崩离析的武器。

对方已用尽心机,再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等待对方的唯有孤身一人的死亡。

就只因为、这一闪而过的恻隐之心——

陆剑炎便当机立断地松开了拐棍顶端的电磁黏着,脚步一蹬。

“你TM——”

他穿过悬浮在空中的杂物,不时用电流绳索挂住其中一二以加快速度——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动机,也不觉得救下他自己能获得多少好处,简直就像跳下悬崖去挽救另一个跳崖者,陆剑炎有限的注意力一时半会想不出比这更愚蠢的做法。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一往无前,向砖块混蛋伸出手。

“——别给我自说自话地去死啊!!”

绝对不能让对手最显而易见的意图得逞,驱魔人一向如此。

几乎在孔隙的门槛边,陆剑炎终于捉住砖块混蛋的胳膊,他急切地将拐棍刺入一旁的墙壁,在墙上斩开一条狭长的细缝,却止不住向孔隙滑落的进程。脚下那张漆黑的大地犹如一张嗷嗷待哺的嘴,望眼欲穿地等着两人落入其中再一口吞下。

“唔哦哦哦哦哦!!”

陆剑炎猛一抖擞,拐棍嵌入墙壁内的什么硬物,下落戛然而止。

距孔隙只剩咫尺之遥,引力的倍率无与伦比,陆剑炎的每根肌肉纤维都在哀鸣——他或许确实在刚才的追逐战中热忱过度了,就算精力丰沛如故,身体在物理层面上不可逾越的耐受性也正逼近极限。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毫无征兆地,陆剑炎所落锚的整片墙体从岩层上脱落了——准确的说围绕在孔隙周围的一圈墙体裂解成五块落入孔隙,如同五根手指向手掌收拢攥紧成拳头。孔隙那永无穷尽的胃口,迎来了今晚最丰盛的一顿美餐。

陆剑炎最后所看到的,是颠倒的地下城全景、是砖块混蛋不整的衣角,是浓的化不开的黑暗。

当命运残忍之时,它会嬉笑着向溺水者手中塞入一块锋利的刀片。

这一口色香味俱全的绝望,陆剑炎没来得及品尝,漆黑的湖水便擅自抚平了一切创痛。

在空荡荡的下水道中,血滴子独自敲打着智能手机的屏幕。第六场袭击在她身后遥远的彼方喧闹,但她也不甚留意,现在暂时没有什么比手头的这条信息更为重要。

这里荒废已久,荒废到昆虫与蝙蝠都不愿在此栖居,墙上找不到一片避光生长的苔藓,河床底沉积的淤泥硬化开裂,散发若有若无的臭味;这里修建得格外坚固宽敞,血滴子认为这条下水道的建设或许与地下空间开发处于同一时期,抑或许,市政府与白牙先合力建设了下水道系统,而后在招商引资的过程中饼越画越大,才有了南涯市地下城这前无古人的究极浪费;可这里却奇迹般地没有被卷入地下城的大合并中,而且依然四通八达,想要找去往码头的路,大约只需要一个指南针便可。

算算时间,白牙遗孤的大家应该都已到达集合地点了。可血滴子却不是非常急着赶路,现在、暂时、没有什么、比手头的这条信息更为重要。

“站住。”不容置喙的声音与杀气从背后传来。

“别开枪、别开枪,咱照做就行了哇。”

她举起双手,以最合适、最无害的速率转向背后的千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泪水、凶狠的眼神与黑洞洞的枪口,这三者并行不悖地集中于千羽一人。血滴子觉得这场景有些滑稽,却笑不出来。

“咱做了什么?能恳请大小姐您说清楚一些吗?”她一边随口附和一边向前迈步。

“别动!现在是在谈判!”

“干吗这么神经兮兮的呀?放轻松一点,这里光线太暗,隔老远咱都看不到你的脸啦——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谈谈吗?”

“我、说、了、别、动!”

“行行行,那你也好歹发发慈悲,告诉咱,咱是触到千羽大小姐的哪块逆鳞啦?”

“建筑师说的内奸就是你吧?”

血滴子先是一愣,然后装出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我没有因此动摇半分。

因为地下城的大合并,我的一位朋友,一位非常真诚坦率的朋友不惜豁出性命为我们的撤退开路。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他。需要有个人解释这一切,需要有个人为这场悲剧、所有的悲剧买单。

“不、咱、咱该怎么说呀?你不会是害上和首领一样的被迫害妄想症了吧——为什么会觉得咱是内奸?又是谁的内奸?”

“是谁的我不知道,但你最有嫌疑。”

“好吧好吧,且当我是内奸好了,挑这个时候拆穿我的身份,你也别有所图吧?”

“为什么!”我怒吼道,情绪不可遏制地奔流,“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非把事态弄成伤亡最大的发展不可?为什么非得逼迫两边相互残杀?你想要的不就是圣枪吗?你有的是机会夺走啊!对你而言让所有涉足此事的人统统殒命就是好结果吗?回答我啊!”

她沉默了一会儿,既不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愤慨,又不因为罪行败露而不安,脸上依然是一副关切与不解,还残留着些许笑意——她完全不为所动,甚至可以说饶有趣味地观看着我的表演。

于是我把手指挪到扳机上,扳机内弹簧清晰地响了一下。

来了。

她的面庞如触电般麻木,而后一阵痉挛,过了好几秒才找到最自然的表情。

“你……是真的想杀了我吗?”

“建筑师死了。”

“该怎样才能让你打消疑虑呢?”

“把你隐瞒的事情全盘托出,让我好好认识你。”

“咱说大小姐啊,你没有证据该怎么一口咬定?就因为我在首领不在的时候负责指挥吗?”

“证据是有的——你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首领是谁,而且你知道建筑师在孤儿院时期舍弃的原名,而且你说过,你可以操控地下城。”

噗嗤一声。

她笑了,笑得无忧无虑,笑得花枝招展。

后日谈

“不、你这、理由牵强得太过分了吧?你真的有好好斟酌过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还以为我们可以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呢、你如果真心讨厌我的话,也别如此拐弯抹角呀?

“原谅咱、咱完全严肃不起来——咱真的没有侮辱你的意思,真的,名侦探小姐。

“因为我知道建筑师和大家的本名,因为我一开始就知道首领是谁,因为我说要利用地下城的性质阻击对手,所以我就是间谍了?这推理还能在牵强一点吗?

“不对……这根本算不上推理吧?应该说是一种‘战斗直觉’。

“就是那个啦那个——你在打架的时候没什么时间展开分析对手的招式和风格,从来都是抓到一点线索盲猜对手的弱点,然后就不管不顾地往上莽对不对啊?你现在做的事不是差不多呀?气势汹汹地跑来质问咱,结果就只准备了这么些材料,如果你没有台阶可下,咱都要替你感到尴尬哇。

“推理这种事情怎么能和把战斗直觉相提并论呀?尤其是涉及‘排查奸细’的推理——无论你掌握了多少证据,只要有一项的说服力不够,证词就有被全盘推翻的可能哦。

“律法剧看过吗?按照法庭的流程,咱也有辩护资格的对吧?如果我真是奸细的话,我应该先据理力争,和你舌战三百回合,接着因为言多必失的铁则,在关键问题的证明上露出马脚,被你套出最要命的供词继而一败涂地,然后眼见阴谋败露干脆图穷匕见,最后才是你喜闻乐见的厮杀。

“可是你看,咱们都急着去码头和大家伙会合,时间紧迫呐,实在没空搭理那些繁文缛节啦。

“你……也是战斗直觉特别准的那种驱魔人呢,想必之前很少做出误判吧?和那个人一样,真令人羡慕啊。

“那、咱也懒得走过场了——你没意见吧?”

后后日谈

手背上掠过火辣辣的剧痛,我的手指一抽搐,手枪应声落地。

她把鞭子挥舞成一条盘旋的龙。他敞开外套的拉链,露出粘在胸口的、一枚金灿灿的硬币。“你猜对了。奸细就是咱。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