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笛人的唇沿贴上笛孔。

人耳缺少感知超音波的受体,故笛子的音色无从谈起,吹笛人也须借由与笛子尾部相连的听诊器,才能分辨与拿捏旋律变化。

这支高山流水绝非外人所能欣赏,而只有吹笛人忠实的奴仆才能听懂,并依照她的意愿翩翩起舞。

随着悠扬的号令渐响,蜷缩在地的生物慢慢舒展肢体。他们扳直伛偻的脊椎,歪歪扭扭地站起,排成构造严密的队伍。他们口中多余的涎水顺着嘴角潺潺流下,充满血丝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向前方,关节自发地、僵硬地转动,疏通因长时间跪坐而淤积的血液。

坦白地说,大量操控这等体重的生物,吹笛人是第一次尝试,平时顶多是飞棍或老鼠。但她无所畏惧,整片晦暗中只有她的双眼在狂热地闪耀——那是因为被同胞的肺腑之言点拨后,她终于醍醐灌顶,对自己应当注视的未来产生了狂热信仰。她就像一个十字军东征中的神职人员——放牧人与将军的奇妙结合体,指挥一群羔羊为她的私愿攻城略地。

“去吧”她吹出一段婉转的变奏,以笛音下达指令。

毫无生气的大军立即溃散,纷乱地涌向各个出口。他们摩肩接踵,你推我搡,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井然秩序。

陆剑炎将双拐护在面前,冲向其中一个人质丧尸,利用“击倒”段阶的电压把对方冲飞。从包围圈中轻松突围后,他立刻跑向在转播天线,一把抱起,扯断接地线。

看到敌人的手段,他固然震惊且愤慨,却尚未被猩红的情感冲昏理智。他是警察,而对警察而言,明目张胆地使用包抄战术与侮辱智商无异。

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安全的位置让转播天线重新展开运作。他尚且没想到最合适的位置,但与晚辈的一席谈话,让他产生了一个念头,一个具有不错尝试价值的好点子。

可直到此时,冉冉升起的正义感与使命感才让他悔悟——自己曾为了多么自私的理由肆意伤害一颗赤诚的热心。他下意识回头,想再看一眼搭档的模样。

他只看到绝望的定格——那群人质僵尸已迈开步伐朝他追来,步调不比受到控制前衰弱;而被他击倒在货架堆中的那位,居然再次颤颤巍巍地爬起。那位人质浑身抽搐,翻白的双目在口枷的强令下勉强吐出黑晕。

被强行剥夺身体的操控权,甚至失去昏厥的自由,想必那一定是堪比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恨恨地记下了这一笔,专心于低头赶路。

迟疑无用。

在几条通道相交汇的路口,当那张青面獠牙的脸孔突然从黑暗中浮现在一步之遥时,即便是最训练有素的心智,也会为此分神一刹那。

“是敌袭!”伴随一声高呼,所有枪口一同对那味人质丧尸吐出火舌。

先锋队配备的子弹名为“点穴弹”,威力相当弱,冲击也不高——其主要作用是依靠搅乱神经信号,从而化解人体肌肉的绷直状态,让镇压对象失去反抗能力。哪怕是这种子弹,一旦形成矫枉过正的集火,也足够造成可观的伤害。可她却意外地坚挺在原地,为此多承受了几秒钟的弹幕。

她只是诱饵,罗挈回过神来的时候。沉重的金属球已牵着一条铁链穿透整条通道,砸断一位队员的肋骨,停滞在着弹处。

“糟糕!”

金属球表面的裂纹完全敞开,枪管指向四面八方,吹出一阵毫无死角的强风。有两名队员没有赶上启动重力符文的时机,为气流所撂倒。

这还没完。紧接着气流,那些枪管开始喷吐细密粘腻的牙膏沫,牙膏在接触空气后迅速膨胀扩散,形成一朵湿漉漉的积雨云。罗挈没有被这人畜无害的表象欺骗,他在第一时间认出了云彩的真实成分,于是一个箭步,冲上前抓住伤员的胳膊,向后甩给副队长,然后从容地被这堆积雨云一口吞没。

在摸到罗挈体表的瞬间,积雨云立刻发生第二重理化性质迭代,接触面凝固成硬邦邦的石膏——它们本来就是一种别称为“速效石膏”的特种材料,在战地医疗中极其常用——按照常理,被积雨云见缝就钻,被包裹全身的罗挈将全方位丧失行动能力,变成一尊活体蜡像。

可道高一尺,一阵金光闪耀,如阴霾中破晓的一轮明日,罗挈启动了自己独属的符文组——大大小小的幻影铜锣在漂浮在他虎背熊腰的躯干上,拼凑成一件空灵且坚不可摧的铠甲。铜锣一并鸣颤,紧实的石膏外壳霎时碎裂成一阵纷扬的雪花片。他逆流而上,探入云彩又被石膏困住,粉碎石膏又探入云彩,软硬循环周而复始,硬生生从连续性堪比浓鼻涕的环境中撕开一片干净的伤口。

陆剑炎铆足劲头,殴向那栋令他痛恨不已的城郭。

砖块的接驳处喷出锯齿状的烟尘,码置齐整的质料崩散,受力的墙体向城郭的内空间塌陷,与另一堆残砖败瓦水乳交融,堆积为绵长的三角形斜坡,依靠在尚且完好无损的剩余两面墙上。

他登上斜坡顶端,安置好转播天线,而后伸腿绊倒已经追到身后的一名人质丧尸,那可怜的人质丧尸伴着一缕轻烟滚下斜坡,与他的同类撞作一团。

陆剑炎的手指划过腰挂灯笼的拉链缝,灯笼悄无声息地断作几截,灯笼中掉出的额外杖节自动飞向拐棍的连接口,在空中画出橘色的“V”字符——他本不想这么做,但保护转播天线的任务又过于重要。天平的一侧是全城人的安危,另一侧是几个人质的安危。如果另一侧是他自己的性命,说不定选择还能轻松一些。

人质丧尸空有战意而不具备任何战斗技巧,以他有完胜于他们所有人的把握。可他也清楚自己最大的弊端在于没有定数——那粗暴无比的起死回生之术、究竟能在一个人身上反复施展多少次,是把体能储备耗尽为止呢?还是连人质的死亡都能毫不在意地忽略呢?

——只有一边战斗一边思考了,他摆出架势,驱魔人生涯一向如此。

在增援赶到之前,他得在此处重现一夫当关的传奇。

假如刚才及时把烟点了就好了呐,他忽然不无可惜地联想到。

“喝啊啊啊啊!”

雪白的帷幕作冰山状碎裂,罗挈从中突围,他乌黑蜷曲的发梢、鬓角、胡茬与眉毛挂满石膏碎屑,短短几秒内像老了几十岁。

他双臂张开,朝枪管挥出蒲扇大的巴掌,接住两把尚处在液态的浓缩乳胶将其向回推动。乳胶不合时宜地膨胀成云彩,又凝固成石膏,在一部分枪管内淤积,板结为沉积物,赋予横冲直撞战术惊人的自洽性——

在热兵器的弹道系统中、沉积物是足以致命的存在。

他就在近距离沐浴着最盛火力,同时死死捂住枪口,耐心等待质变发生的时间点。

可他没注意到,枪管丛中还混着几台针管镜头,他奋不顾身的义举被远处的对手全部看在眼里。

于是引擎戛然而止,放肆喷吐的速效石膏萎缩为向下滴落的涓涓细流,积雨云不再扩张。

正当罗挈与其他队员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罗挈怀中的链锤再次开始转动。

这回是真正的高杀伤性灵质子弹。

血滴子自信满满,而我目瞪口呆。

“你说,第五起袭击是由吹笛人操控人质丧尸围城?”

“是哇,让IEO的走狗们束手束脚,自觉远离首领他们所在的中心地带,这不是最好的方法吗?”

“……”

“真稀罕,你的反应没吹笛人那么激烈呢。”

“不、我只是在想,为什么……”

我正想问“为什么要告诉我”,一眨眼就自顾自地猜出了原委——她在试探我,观察我对“无辜群众沦为袭击道具”的反应。我没有大声质疑这丧尽天良的作派,这足够让她觉察我的倾向了。这是她正式欢迎新同伙的仪式,为我准备的考验。

在舍身营救撼地者之前,我或许还会为平民的安危动摇一小会儿。

可现在我已经亲手放弃了自己的未来,答案也只有一个。

“……为什么要告诉我?”虽然多问一句都像画蛇添足,但终归还是问了

“帮你打点精神哇,”她朝我咧咧嘴,“和最后三场袭击相比,咱们之前做的那些事,只能称得上在大澡堂子里泼点水花罢了——接下来真的到血流成河死而后已的阶段了哦,你能撑到最后吗?”

“我们的最终目标没达成,我就活不下去;背负机密任务的我事到临头反水,我们的最终目标就得宣告破产——我们手里都捏着别人脖子上的绳圈,脚底又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怎么做才最明智我很清楚,我没有愚蠢到那个程度。”

“你这么说,好像也对啦。”嘴角的一抹哂意荡漾开,演化为她满脸信服的笑容。

“——不过按我的性格,介时靠自己的力量努力减少一些伤亡人口,也说不准的哦。”被她所感染,我口风一松,无所顾忌地把心底的实话当作玩笑抛了出去。

我后悔了。

我没有料到,气氛会这样急转直下。

我没有及时想起“祸从口出”的古训,反悔也于事无补。

她的神情僵住了,笑容的纹路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回收缩;她重新挂上那副煞白的面具,空空荡荡的瞳孔慢慢指向我,犹如一具白骨穿过生死的境界线,从彼岸投来森严的目光。

“你怎么……!!”

我后退一大步,惊惶、狐疑、委屈,逐字逐句地校对言谈里的错漏,想要反省出个所以然。但被她无声地审问着,我越是反省越是摸不着头脑,飘飘然的魂魄节节败退,龟缩回这一无是处的空壳中。

我这才明白她用那副面具所隐藏的意义——那便是没有意义,是一片意义的虚空。

我看不出她的真情实感,是因为她能在一瞬间全盘抛弃真情实感。

空无一物自然无懈可击。

(在来到此处之前,她曾经历过怎样的人生啊?)

后日谈

“……不好意思哇,好像吓到你了啦,额、怎么说呢?这是职业病的一种啦,咱脑袋里有个开关,常常在咱不注意的时候‘啪叽’一声转过去。然后、然后就变成刚才那样啦……”

“那、我可以认为你反对我的主张吗?”

“不、不,怎么会,咱只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罢了啦。你的喜好我也无权阻止呀……”

“你是认真的吗?我真的有权利顺手挽救一两个人吗?”

“只要能顺利完成任务,怎么做都没关系的啦。”

“我就擅自认定、我被你原谅了哦。”

“嗯呐——不过真好哇!你还记得自己是个驱魔人。像咱这种人,连初心是在什么时候遗失的,都记不清楚了哇。”

后后日谈

“所以闲话到此为止吧,我得去前线助个威了。”

“那、祝武运昌隆?”

血滴子走向出口处,她有点蹦蹦跳跳的,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明明聊了那么久,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和她的距离拉近了多少。她对待我一直是那种商业级别的亲昵,既不让我感到孤单,又时时强调陌生人的身份。

或许应该归因于我自己的无能吧?这么好的结交机会摆在面前,我却从不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过一回。我的脑子里只装得下自己的困惑,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河马鲸。

或许应该责备这张丢人的符文纸吧?如果那个即兴表演能成功,她也完全不必在话题上绕远路,一直到差点闹翻了。

(最后被忍让的还是我啊。)

我把符文纸塞进口袋。

然后注意到、逐渐远去的她做了同一个动作。

诧异之余,我又把手抽了出来,在空中挥了挥。

她照搬不误,像是对我懒洋洋地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