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剑炎最后还是把烟卷塞回裤兜。

他感到惭愧——自己的觉悟还不足以承载一截香烟的重量。

“话说、在陆剑炎前辈第一次进地下城的时候,有发生过什么吗?”

气氛如此尴尬,搭档赶紧试着挑起话题。

陆剑炎瞥了她一眼,心中百感交集。今天零点,他曾以同样的姿态没话找话,巴结自己所仰慕的帕弗尼。区区十几个小时的时间,他对帕弗尼的爱戴一如既往,可心境已不可逆转地改变。全都是因为这座地下城,还有与地下城息息相关的两个人。

“看到那堵墙了吗?墙是敌人造的,上边那窟窿是我捅出来的。”

他指了指稍远处城郭的残骸。它仍屹立不倒,密不透风地遮蔽一大片视野,与商场的景色浑然一体。每当陆剑炎看向那些残砖败瓦,太阳穴一痛,那段耻辱的记忆又要漫出锅盖。

搭档眼中星辰闪闪让他暗暗叫苦。

“诶诶!前辈您居然是重火力型的吗?我还以为警察都是专攻对人战斗技巧的呢”

“这又有什么用?没逮到袭击者,为第三起袭击留下后患。火力再猛也掩饰不了实打实的惨败。”

“您别谦虚了,我是知道的,作为南涯市望族之后,您的实力一定深不可测!”

“深、不、可、测”四个字,从陆剑炎的耳廓鱼贯而入,在他颅内反复碰撞不已。他的嘴角吊着千钧,克制不住地向下撇,隐约还有呕吐的冲动。

放在往常,听到蹩脚的奉承他应该会轻松地一笑而过,可现在他的焦虑如浓缩为厚厚一坨的蜂蜜,三言两语撒点稀汤寡水,根本溶解不开。

大概可以确认了。言语间夹杂着文绉绉的教材术语,迫不及待地巴结职场前辈,被委任最边缘的任务——这个后生一定是刚从培训机构毕业不久。

他有点怀念瞿千羽微微搭档的时光了,至少瞿千羽身上还有许多值得琢磨的韵味,而不是一张纯净得近乎透明的白纸。

(我是知道的,在真正丧心病狂的敌人面前,这点三脚猫功夫何其无力。)

“我说你……待在地方大本营里还这么天真,是绝对会惹祸的呀——当初我们在地下只逗留了不超过半个小时,对方就派人来斩草除根了。”

“有这么迅速的吗?那现在他们上哪去了呢?”

“对方具有侦测不速之客的本事,这是确凿无疑的。至于为何到目前为止无人前来接客,你可就难倒我了。”

陆剑炎明白,对方不再重视地下城的隐秘性存在多种解释:第一种,他们发现自己无法彻底堵死情报,遂决定对入侵者听之任之;第二种,地下城的某种关键价值已被他们开采完毕,整座地下城转化为可有可无的弃子;第三种,也是最凶险的一种假设——怪象背后总是暗藏凶机,还有三起袭击,意味着对方手中还捏着至少三件秘密武器。先前的袭击能把南涯市地表搅得鸡犬不宁,难保他们会不会选择在地下展开筹划周密的背水一战。

陆剑炎没有把自己的猜想说给搭档听,最后一种猜想太耸人听闻,他担心应届毕业生被自己的腔调骇到,也不想打压她说所剩无几的积极性。可搭档鼓起腮帮,她并未领情,对陆剑炎点到为止的答案不甚满意。

“对方到底危险在哪呀?”

一句漫无目的的抱怨,电闪雷鸣,劈中陆剑炎囤积已久的火药。

(你对一个在一天内出生入死好几次的人说,他豁出全力也难以企及的对手不过尔尔?)

谩骂即将脱口而出时,他忍住了。

陆剑炎深吸一口气,搜肠刮肚地找寻比这小女生更值得憎恶的对象,避免泼洒的愤怒伤及无辜——哪怕是口无遮拦的无辜。

他找到了一位。与此相伴相随的还有一个好点子。

(总得让她提起最基础的警觉吧?这是前辈的义务。)

“你真的认为对方一无是处?那好吧,我和你说说,对方有多一无是处。”

他的牙齿发痒,得花不少精力克制上下打磨的冲动。

一顿回忆、添油加醋的描述以及似是而非的恐吓。

“诶诶、有这么恐怖的么!?”

“你没听错,‘深不可测的陆剑炎前辈’被同一个家伙逼近死路,还是两次。”

看到搭档的表情,陆剑炎心里舒坦了不少。他好像有点理解瞿千羽为何那么喜欢戏弄与试探他人了。

“那、如果前辈你再遇到那个、‘玩砖块的家伙’,你还会和他打吗?”

“这岂不是当然的么?这家伙在所有恐怖分子中危险性数一数二,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放任他祸害苍生。”

“那……我、我会替你加油的!”

搭档转瞬即逝的迟疑,让陆剑炎意识到,他亲手调制的猛药,药效可能太狠了。

可他又不是心理医生,又何必关照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的感受呢?至于方才富于责任感的担忧,他早视若敝屣置于脑后了。

而且他没有说谎,对那个连续挫败他两次的家伙,他着实想除之而后快。

“最后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大敌当前,我绝不鼓励逃避主义,我只是想提醒你……”

他啪的一声转头,双拐已然出鞘,内分泌调节至警醒效果的极限值,双眼紧紧盯着前方。

“怎、怎么了?”看到他的过激反应,搭档心惊肉跳。

“那边、有脚步声。”陆剑炎所注视的是一片坍圮的货架。

“不会是那个……”

“我还巴不得是——在这等着,保持联络!”

他没有留给搭档抗辩的机会,提起灯笼纵身飞奔出去。

(不会真的有这么巧吧、一雪前耻的机会送上门来?)

陆剑炎的每块肌肉都在兴奋中颤抖。

“西罗贝特指挥官……滋滋……你能听到吗?……滋滋……”

“她在门外动员增援部队,这边暂时由我接听,罗挈先生有何指教呢?”

“千羽……滋滋……小姑娘……滋滋……怎么回事……信号……滋滋……非常差……滋滋……”

“喂?简练点,把关键词报给我就行了。”

“……滋滋……人质……滋滋……真正的用途是……滋滋……”

“喂?喂?——这东西好像坏了呐。用拳头修理一顿可以治好吗?”

两位后援连忙摇头。

很奇怪,当陆剑炎赶到货架堆之间,他确实看到有个身影在拐角尽头一闪而过,然而显著的脚步声却从他背后传来。

他怀疑敌人不止一个,更怀疑这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然而他也深知最无用的便是犹豫。

与其追悔莫及,不如将计就计。他拿定主意,转而气势汹汹地奔向脚步声的来源。果不其然地,又一个人影从货架堆后方现身,慌不择路地逃窜。

他志在必得。

可当第三个人影,从平行的通道上以咫尺之遥与他擦肩而过时,陆剑炎骤然停步,陷入手足无措中。

此时他才注意到,周围的脚步虽称不上络绎不绝,却足以无间隙地填满静默。从一处遁入货架丛的人影,一会儿又从另一侧蹿出。

(三个、四个……到底有几个人?)

他就像在躲猫猫中扮演笨拙的鬼怪,被机敏狡黠的小伙伴们耍的团团转,无可奈何只得站在原地放声大哭;又像身处一张广袤的球桌,无数台球在他周围碰撞进洞,唯独为他留下一片不受打搅的空地。

对方不想被他抓住、不想对他造成伤害,只是一个劲地混淆视听令他迷惑。

于是他被迫犹豫、被迫重新审视自己的冒进战略、被迫承认,当前最稳妥的选择是回去保护路标。

他在无人窥视之处无所顾忌地磨牙。

陆剑炎铩羽而归,匆忙追脚步声的结果是一无所获。

他思考着该怎么向搭档解释才不失前辈的体面。

“没事的、别害怕,增援部队马上要到了,在那之前我们会保护你的。”

陆剑炎一愣,随后定睛一看,十余米开外,搭档正站在一座货架旁,柔声细气地安慰着什么人,而那个人恰好被货架遮住了身形,而且一言不发。

“喂……你!”

搭档注意到他靠近,立刻把食指竖在唇前,暗示他别出声。

这种处理方式陆剑炎认识——安慰逃离险境的平民,需要以安抚为主要沟通方式,避免对其造成额外刺激,也需要尽可能带平民远离可能造成外部刺激的对象——这些是培训机构教科书的内容,几乎在每年的等级考试文书试题上都会占据一席之地。

(平民、在这种地方?)

陆剑炎立刻想起被挟持的IEO支部工作人员。

“前辈……您还是来看看吧……她嘴上套着什么东西啊,口枷?”搭档转向他求助道,半是茫然半是不安。

陆剑炎立刻想起那群伤寒鼠与它们口中的牙套。

(莫不非……!)

“危险,快离那个人远点!!”

“诶?您突然这么说……”

一只手在货架的掩护下探出,捏住她的脚踝,将她放倒。

她挣扎,不住地质问与抱怨,却抵不住对方的臂力,被不容置疑地拖进暗处,拖出陆剑炎的视野之外。

她的扳着货架的手指一根根松开,她的尖叫只发出一半。

“该死——!!”

陆剑炎向搭档冲去,可为时已晚。

搭档完好无损地现身,与搭档说话的那个人也是,一直萦绕在陆剑炎四周的人影也是。他们站成一个圈,把陆剑炎围在中央。

陆剑炎看到,所有人都大张着嘴,祟动铠甲构成的骨架利用牙床结构固定自身,拴住每一颗牙齿,扎根在他们的口腔中撑出一片天地。他们口中唯有舌头保持自由之身,可无论怎么扭动皆无济于事。

就像被迫敞开甲壳的珍珠蚌。

除了他的搭档以外,其他人无不身着略显褴褛的上班族套装,而显而易见的,他的搭档已被纳入这个诡异的群体,成为他们的一员;他们相貌各异,但饱含惊恐的眼神如出一辙,但蹒跚的动作如出一辙。

就像一群丧尸。

后日谈

“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筋肉佬……抱歉抱歉,罗挈发来讯息,但他说信号很差,中途就挂断了。”

“那就说明出事了。敌方针对作为路标的转播天线发动袭击。”

“你怎么能肯定……”

“……滋滋……队长……有人在那吗……滋滋……”

“我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你在哪里?”

“……滋滋……第二个路标……带着天线在移动……滋滋……大事不好……被挟持的人质……他们……滋滋……”

“把关键词报给我就行了、关键词!”

“……滋滋……牙套……滋滋……反击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