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弗尼掀开卡其布门帘,大步流星地走入帐篷。帐篷内待命的两名后援见状“蹭”的一声摆了个立正。

“别在礼节上浪费时间,”帕弗尼呵责道,“目前地下情况如何?”

“罗挈前辈率领的先锋小队已经向前探索了将近十二千米远,沿途设下了四个路标。依据测算,他们将在三个小时内抵达地下城的中心地带。至今没有任何异常,也尚未遇到敌人。请问指挥官阁下有何指教?”

“按照原计划继续执行——还有通知先锋小队一声,增援即将跟进,如果没有异议,第二支部队将会在第二个路标处设立补给站。”

先遣队开辟道路,后续部队稳扎稳打地建立领土——这是标准的未知领域探索任务流程,具有IEO总部确立的详细成文规范。它通常用于勘测魔物巢穴、古代遗迹或者第三阶段孔隙所造就的交错地带。如今相关经验照搬到总占地不甚明朗的地下城,似乎也并无不妥。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潜藏在地下城深处,而支部击溃他们的法宝无非有二:更周密的决策与调度,以及空前绝后的人数优势。

他们势在必得,他们斗志昂扬,他们的驱魔人信念正熊熊燃烧。

“罗挈是谁、筋肉佬吗?到现在都没有像样的成果拿出手,我有点后悔对他施以厚望了呢。”所以当有人对前线将士口无遮拦地评头论足,两位后援的眉头皆不自觉地紧蹙。

千羽漫不经心地随帕弗尼走进来,向办公桌上懒散地一靠,低头摆弄指甲。游手好闲的小妞德行立刻使得两位后援颇有微词,但他们碍于帕弗尼的身份威严不便当面拆穿,只能私下纳闷,这位与指挥官大人作风迥异的跟班是何许人。

而他们也没能发现,自己紧蹙眉头、如鲠在喉的滑稽模样,千羽不仅尽收眼底,还怀着戏谑的喜悦大快朵颐。

“我说,要不要放我下去助他们一臂之力呢?保准有惊喜哦。”千羽提议。

“在地下城独自探索是十分危险的策略,”帕弗尼回头解释,“而且根据陆剑炎提交的报告,在第一次进入地下城期间你也屡次提出独自探索。这倍加令我怀疑你的真实意图。”

“怎么怎么、太阳一落山就换了个人似的、难不成你也有双重人格精神分裂?”

“只是个人体质使然,而且现在不该开玩笑。”

“那我们总不能在这一边打桥牌一边等他们凯旋吧?”

“还有很多待办事项——算算时间,第一支增援部队快赶到了。如果方便的话,能请你去领他们过来吗?”

“得令得令、指挥官圣女阁下,一本正经的样子可真讨人喜欢。”

千羽离开帐篷。两位后援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论是谁胆子肥敢到与指挥官平起平坐,光是这场对话中细微的火药味,就足够让他们捏一把冷汗。若不注意提防,兴许一场额外的战争要在帐篷中爆发。

帕弗尼未理睬面面相觑的两人,径自前去查看监控。

“阁下,冒昧地问一句,她到底是谁啊?”其中一人壮了壮胆,向帕弗尼低声问道。

“没有参与袭击的白牙遗孤,第三场袭击的破局者,地下城入口的发现者,整场事件中谜团最多的角色。如果好好拉拢,就有可能成为我们取胜的关键。”

提纲挈领,大局为重,夜间帕弗尼的一贯风格。

先锋队正排成一列纵队在长廊中急速行走。他们就像在夜间结伴捕猎的猫科野兽,矍铄的双眼闪闪发光,脚底发出的声响却微乎其微,被符文强化过的耳似雷达般扫描着周围最细微的动静,各自佩带的武器更如伺机而动的尖牙锐爪。腾腾杀气中掺杂一丝焦躁,被他们以肉身划开的黑暗又在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闭合。

为首的罗挈忽然抬手示意,于是众人止步,等待队长的高见。

熟悉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罗挈暗自舒了一口气;当肯定的目光从他的目镜中射出,整支队伍的士气都为之一振——他们所期盼之物终于到来了。

为保证先锋队心无旁骛地从事探索工作,留守地面基站的两个后援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即是为先锋队筛选与把关外界信息。那些对探索计划没有帮助、或是整体弊大于利的情报,他们俩有义务将其阻断在地下城门口。这也是为什么蜘蛛坦克分明再一次闹得满城风雨,而罗挈与他的弟兄们却对此一无所知。他们能猜到,地上一定发生了些不曾料想的事端,否则增援不会无故姗姗来迟如此之久。连续行军个把小时,一腔热忱被阴冷的地下空间反复消磨,他们急需一个雪中送炭的好消息——而现在好消息来了。

顾虑灰飞烟灭,真正的探索工作从此刻开始。

所有人都如是坚信着。

长廊尾部有一扇半掩的门,这一景象让先锋队十分矛盾——理论上,地下空间被废弃时最后撤离的人员应当把所有门扉全部上锁。这只有两种可能,可能是对手在转移过程中不慎留下的足迹,也可能是对手为他们精心设置的诱饵,而此时他们无法判断。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越靠近对手老巢的中心地带,直接交火越是在所难免。无论是作为猎人还是猎物,无论心怀恐惧还是杀意,对手就在前方,不多不少。

先锋队分散在门的两侧。罗挈从腰带中摸出一粒小型声呐,蹑手蹑脚地放置在地上。指头一拨,声呐向门后的空间骨碌碌地滚去。与此同时他一直密切关注着门缝,他想象前方无限远处有一个质点,他只盯着质点看,倘若有什么东西突然占据了他的视线,哪怕只是一根羽毛,他也会立刻召集大伙结束观望姿态严阵以待。

没过多久声呐便送来了反响,讯息在复杂的符文网络中几经辗转,最后于罗挈目镜的左下角形成了微缩全息图景——眼前的房间相当宽敞,异常崎岖的内部地形却挤占了大部分占地面积,只留下中央一片小广场;西北角三个山头高度凌于地表十余米,与其相邻的是星罗棋布的小丘陵;东边靠墙坐落两栋六棱柱状的建筑,犹如两枚遥遥相望的巨型螺帽,通过一座平台相连,这座平台又通过六层阶梯与地面接洽。房间内没有任何活人的反应。

罗挈的副手从门框的另一侧焦急地向他示意,询问是否存在异常情况。

他却迟迟没有答复。

这个空间布局、似曾相识。

陆剑炎抿住香烟嘴,拐棍头轻触裸露的烟草。此时若启动符文,一道长约三厘米的脉冲电流就会点燃烟卷,他也就正式步入烟民的行列了。

(麻利点……没什么复杂的呀。)

地下城没有通讯信号。所以先锋队每向前行军三千米,便需要在地上安装一台信号转播天线,也就是所谓的“路标”。转播天线的最大覆盖半径为三千米,保险起见,每隔一个路标就得留下两人驻守,为确保从先锋队与地面基地的联系畅通无阻。

只要把灵质注入拐棍的握把就行了,和都市任侠电影里那荀用手枪点火的硬汉一样,一定又潇洒又畅快。

可纵然不住地为自己加油助威,陆剑炎心里的退堂鼓仍在响个不停。他害怕那个红热的圆圈烙痛视野,他害怕那股灰白的气体烫伤肺泡,他害怕,家族的清规戒律像个鬼魂般在耳畔谗口嚣嚣,提醒他一念之差引来的报应会有多么沉痛。

“前辈你其实不吸烟的吧?别勉强自己了,用速溶咖啡漱漱口不好吗?”搭档提议道。

“少啰嗦。”陆剑炎低声训了她一声,接着又回到“点还是不点”的两难中。

“但既然身处地下,我觉得还是戴上防毒面具比较好吧?”

“放心吧,对手没有毒气攻击的手段,否则在我们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早就用了。”

陆剑炎有点不耐烦,焦虑让他有点神经兮兮的。他甚至产生几分怀疑,新搭档是兄长派来盯梢他的奸细。

新搭档是个很勤快的后生小妹,过于勤快的那种,接到指令时她欣然应允,仿佛接手的不是一项杂活而是惊天动地的伟业。她对探索地下城没有任何兴趣,更罔论热情,这些都写在他那张无邪的脸与青春洋溢的雀斑上。

陆剑炎有点不耐烦——他与后生是截然相反的典型。他认为这个岗位本不该由自己担任,作为最早进入地下城的两人之一,他感到自己有义务为先锋队指出正确的方向。

然而非常可惜,他的认知库存在商场中央戛然而止,更深入中心的路段,他一点也不比其他人更陌生。于是罗挈与副队长一商量,陆剑炎在顷刻间便失去了随团前进的资格,从先锋队向导贬职为商场中路标的看管人之一。

这无疑是非常明智的举措,他安慰自己——他对商场地带非常了解,即便这份价值微不足道,也应当予以好生利用。他心中有数,他在只有这里,才能让第一场探索的经验产生最大化效益。

所以陆剑炎不责怪那个筋肉佬,他不仅不责怪,在分别前还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讨来一根烟。

“是车站!”

罗挈恍然大悟。他忽然把约定俗成的闯门架势全盘抛在一边,撞开门板独自冲进去。

“队长!?”

队友被他的行为惊吓到六神无主,稍一定神,赶紧起步跟上。

脚步踏破房间内阴郁的静默,一支支便携电筒慌乱地朝房间的每个角落扫射,雪亮的光斑在垃圾山与墙壁表面四处游弋。直到发现房间内并无伏兵,他们才略微松开额头紧绷的青筋,调整回常规队形。

罗挈已只身一人跑到房间中央。怒视着那形状奇特的建筑。

温度计显示此处比周边地区暖和许多,二氧化碳的含量高出数个百分点,说明有人曾在此处集会。

证据仍嫌不足,于是他脱下了面具。

空气质量确实如预想中一般糟糕,然而一股清爽的气味冲淡了垃圾山飘出的酸腐,这股气味还稍稍泛着点柑橘的苦香。作为任职于希波克十字的战地医生,他毫不怀疑,这是派系最常用的一种自降解消毒水。说明这里被打扫过——味道还很明显,打扫就在十几分钟前。

至此,真相的微缩全息图景,在他心中完全成型。

“队长你到底在做什么?”副队长走到他身边询问道。

他弯腰拾起被遗落在地的、一张方方正正的卡片,交给他的副手。

“这是?”

他没有理睬,而是走向不远处的金属桶,一脚将其踹飞数米远,才缓缓开口。

“IEO支部的工作证。”

他们正身处第二起袭击中、曾经关押人质的地点。

他们已经迟到了。

后日谈

“唔诶、诶诶诶!?”

“用他们代替鼠群,这个提案不是很合理哇?”

“不对、这个,原谅我有点接受不了,这么做岂不是太……”

“太怎么啦、咱猜你想说‘灭绝人性’对不对?”

“……”

“这也没办法呀,敌众咱寡,既然手上有这么一批优质的人手资源,怎么能不好好利用呢?凭你的器械性能,应该不难办到吧?”

“可是……”

“你就放心吧,等事情结束,我们各自回到原先的生活后,没有人会记得这个污点的——如果良心不安的话,你还有七八十年的余生慢慢偿还哦。”

“……”

“首领都强调啦,作为半路出家的恐怖分子,想要取胜,就不能惦念着以前的信仰——即便你曾是医护人员,现在也不是为他们的身体健康操心的时候哦。”

“我、我还是觉得……”

“咱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啦,再执迷不悟就是你的错了哦。”

“……!!”

“你真的甘心吗?IEO焚烧了天文数字级别的预算,都未能彻底掌握大规模操控小型魔物的技术。他们明知道你有这个能耐,却还逼你捧着金饭碗乞讨,个中滋味不难察觉吧?

“是的,他们想要作为‘禁忌’的白牙,作为白牙遗孤的咱们永世不得翻身。

“这才是白牙覆灭的真正原因哇,防止圣枪问世只是幌子,这座畏葸的城市,这个腐朽的业界早就看咱们不顺眼了。

“他们只知道对IEO总部的圣旨一味曲意逢迎,那群天才空空如也的脑袋瓜里容不下变革,但凡有人触动他们的奶酪——比如十年前的咱们——这群老狗就会毫不吝啬地露出獠牙,囫囵吞下让他们担忧的一切。

“是的,这是复仇,为我们破碎的梦想,为我们无法成为的英雄,为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教官们,为我们白白荒废的十年时光与技艺。

“事已至此、你仍然觉得,他们施舍给你的人生有多美好吗?如果他们真的决定既往不咎,又何必在十年后继续对咱们赶尽杀绝呢?”

“而且你又如何确信,当初逼迫白牙陷入永无穷尽的官司、从而对白牙覆灭推波助澜的那群文书腐儒,恰巧全员逃脱了咱们的魔爪呢?

“放手一搏吧,白牙真正的可怕之处他们一无所知。

“该给世人开开眼界了。”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