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师说顺着中央大道往前走几里地,在靠近市政大厦的位置还有一个备用车库。从那撤回地下吧,标志仍然是井喷的消防水闸。”

“……好的——千羽酱真的对‘那个怪物’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再问我可要生气了哦,我说那是一条长相奇丑的哈士奇你又不相信,怎么会这么八卦?”

“……毕竟是,千羽酱或许喜欢的人呀。”

“等等、我的天啊,你不会真的……”

我的共情能力好歹没有死绝,他的话中话也不难分辨。

我十分明白,明白到忍不住战栗的程度。

他喜欢我。

……

为什么?我?这样的我?我能有什么值得他迷恋?就凭登上坦克帮了他一把吗?那也是我的本分呀?我说我在利用他减轻自己的罪恶感他会相信吗?——说到底这个小处男怕不是真没见过什么世面,或者和机器生活太久了,最低限度的温柔相待也会让他情窦大开吗?

尴尬,为措辞打下洋洋洒洒的腹稿,临开口又记不清讲演的初衷。

“我说你啊……”

话音未落,最险恶的来客,以我能想象的最蛮野的方式叩响门扉。

(虽然没什么值得惊讶的了……)

(但先前也不见你们这帮家伙这么会挑时机啊……?)

咚——!

作为德鲁伊学院的勘验研究者,今天对金仕之意义非凡。

他算是大饱眼福,原来足与神明比肩的车技真的可以完美地重现于世间。

迈上马路牙,推平整片草坪,冲入市立公园。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哪怕是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金仕之也难以确切描述——在阶梯上翻山越岭,在纪念碑边飞檐走壁,精确地填满蜿蜒的鹅卵石小道,穿过多管闲事的外勤而不伤及一根毫毛,不仅从未减缓,相反速率表的指针逐渐逼近最高限度。任小云与他的载具浑然一体,对性能的穷尽开拓就如挤干了整根牙膏管,又在牙膏皮的尾端别上发卡刮出剩下的星星点点渣滓。他一度对这种与教养无缘的作战方式颇为不满,如今也暗自承认,再没有比尖牙还击利爪更直白有效的反恐方式。

悍马飞越灌木丛,在高速运作的时间体感中,犹如矫健的猛虎扑向迟缓的牦牛。

“下!——地!——狱!——去!——吧!!”

一击压毁蜘蛛坦克右侧的三条腿。

无论在赌桌还是戏台上,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总是那么擅长夺人眼球。

剩余行动器官的一半顷刻覆灭,蜘蛛坦克失去平衡,膝盖着地向前滑行了许远,它一直努力维持的速度终于不可遏制地流失至干涸。

驾驶室里翻江倒海,套在撼地者身上的镣铐——坦克的操控装置——有一半以上“吱呀”一声便不再声息,他伸着手指费力比划,才在总算坦克主体周围把最后三条腿配置均匀,勉强抬住硕大的躯干。

“好痛!”

“……千羽酱、钻进驾驶舱时用的那一招,还能再用一次吗?”

他犯了魔怔似的,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尽管身体仍在为调整蜘蛛坦克的站姿而不停操劳,可脖颈往上纹丝不动,恐惧、杀意、雄性荷尔蒙与汗味错综复杂。现在的状况我勉强有个定数,却不太了解为何他能动摇成这样,因为唯一一份视觉传感器的接受装置佩戴在他的额头上。

但那个架势我有印象:当两条野狗狭路相逢,视线错开的瞬间即是最简洁明了的宣战。

“喂喂你不会是想……!”

“……没事的,我有分寸。”

“就现在这个状态你还想和对面硬碰硬地干架!?你快给我下来!”

“……如果现在放弃的话,”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正当我看不出来你想靠舍身战术为我殿后吗?杀身成仁的蠢事,你以为我会随便放你去做吗?快给我下来!要逃一起……”

“都说了你别管我了!”

他忽然大吼,眼角的余光中不耐烦的色彩愈发鲜艳。我的唠叨被这厚积薄发的威慑力震撼得土崩瓦解。言辞的辛酸回流入气管,呛得一时哑然。

“我是知道的,只剩三条腿的蜘蛛坦克不可能和对面抗衡,最优解法只有同归于尽——我有绝对不能被活捉的理由,我也绝对不能让你被活捉,所以只能这样了!”

“可是……”

“没有可是!你继续待在这里只会碍事,你逃出去我才能更撒开手脚地战斗——不要当我傻,为生存而战的觉悟我不比你少,我很清楚这么做的代价,而我愿意背负。”

“你这……”

“你救了我一命,现在换成我来救你,你也不用被负罪感折磨了。”

“……”

“谢谢你至少曾经想起我,就这样吧。”

任小云敲了敲仪表板,能源储量的读数没有偏差。

“快没油了。”

“能猜到。”

他们不得不暂时止步。稍远处蜘蛛坦克也在重整旗鼓,它的三个支点不堪重负,却仍执着地摆出迎战态势——自从目睹心灵遥动的魔术,他们更加坚信对方预留了许多应急方案,其中必然有不少他们闻所未闻,直到彻底咽气之前对方再做出什么都有可能。而他们对蜘蛛坦克的认知与几分钟前一样贫乏,最大的进展在于,至少他们证明蜘蛛坦克对高质量物理撞击耐受性很差,这指示出一条独一无二的破解门道;此外他们还把预期一路向上拨,拨到地球同步轨道的高度,于是再诡异的突发情况都见怪不怪,都有余力沉着应对了。

“最后说明一次,这个按钮需要预热,在按下两分钟后才会启动。”

“先放一边吧,能不能派上用场还是未知数咧。”

“这可是我们生命安全最根本的保障,一点也怠慢不得。”

“我姑且问问,这真的不是特摄片里那种超级老土的装置吗?嘭的一下弹到半空再开降落伞的那种,你懂的吧。”

“既然是紧急逃生装置,用膝盖想都知道是基于逆召唤阵技术吧?”

“什么嘛、这么规规矩矩,我居然还地一本正经地期待了一番吔。”

插科打诨至词穷,开战时机自然水到渠成。

“要上了哦。”

“走吧。”

结果是我太目中无人了呢,把他当成心智不健全的小孩子随意打发,竟然若无其事地忽略掉这颗脆弱至极又无比炽热的灵魂,忘记他也是一个自尊心爆棚且荒诞不经的男孩的事实。

真是悲哀啊,把自己的生命捆成花束为我这种人献殷勤,而我连自己何德何能值得你这么做的理由都弄不明白;你期望的无非是我弃你于不顾,好让你走的更英勇一些,你怎么不想想,除了令我愧疚,你的牺牲还能成就些什么价值?

——你果然不配做驱魔人呀,你都没意识到,当一个驱魔人发觉对方显而易见的意图时,她会做些什么。

强行把他的脑袋掰过来,让他直视我的双眼。

“千羽……酱?”

拍他腮帮子,不求力道只求够响。

(我的气势已经输了一次,不追回来一些,他是不可能听劝的。)

撞他额头。

“别给我太自命不凡了啊!!”

悍马锤向蜘蛛坦克,相触前的少顷,蜘蛛坦克的躯体忽然向后龟缩,两腿一抬,像只甲虫一般翻了个底朝天。

“糟糕!”

任小云踩下刹车,然而为时已晚。

蜘蛛坦克平坦的底部构成一个简陋斜坡,悍马无所顾忌地冲上去,被蜘蛛坦克剩余的三条腿所化作的魔爪紧紧攫住。悍马的四个轮胎都已离地,纵使有扛鼎之力也无处施展。

“见鬼、见鬼!”

蜘蛛坦克的躯体最后一次组装为炮管,只是炮口与魔爪的掌心相接,炮膛触地,由多余零件团团围住构成支架——悍马被五花大绑于一门迫击炮的准星前,当火线引燃,二者必将玉石俱焚。

金仕之拍了拍任小云的肩膀。

“等一下,这只是小问题,再给我几秒钟、就几秒钟!”

金仕之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你就不能相信我一回吗?现在撤离就前功尽弃了呀!”

金仕之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但、但这是你的车……”

“——是你重要还是车重要?”

“……”

两行清泪不动声色地淌下任小云的脸颊,那是她舍弃的倔强。

信手一擦,挑开保护盖,启动机关。

“你以为这样就能在本小姐的心里占一块位置,不嫌处男思维太天真吗?

“为生存而战的觉悟是去送死吗?快别逗我笑了——既然这么想死当初就不要参与到这个事件里来,乖乖让幕后黑手处理掉不就够了呀?

“所以给我记住,整座城市的损失都算在我们头上,所有伤亡都有我们的一份功劳,我们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夺下生存权,做到这种程度,连主动选择一了百了的资格都失去了呀!

“都成为最下作的人渣了,还指望靠牺牲让自己变得高尚吗?白日梦留到回家再去做——现在你只能苟且偷生、苟且偷生、苟且偷生!一直偷到底就是我们的胜利,除此以外的什么结果都给我退货!什么觉悟都给我回炉重造!不一起生还就什么意义都没有了啊!

“我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你的表态呢、答案呢?大声说出来,大声说给我听!你的答案是什么!?”

——!!

我满意地笑了。

“这才对嘛。”

由于最后的诱饵战术,撼地者被穿戴式装备悬挂在上下颠倒的驾驶舱中,但这不足挂齿——既然他还有勇气活下去的话。

距离开炮还有两分钟。

穿戴式装备有数不胜数的搭扣与吊带,其中又富含传感元件,他最细微的一举一动都能由此投射到蜘蛛坦克的宏观运作。这项发明最大的败笔在于如果出了车祸——譬如当下——这些金属与高密度尼龙布的混合物一定会恰到好处地缠在一起,让驾驶员即兴表演高难度脱出魔术。

(不过当初武器设计师根本没把车祸纳入考量吧。)

手指锁、肋骨夹、嵌套式肘关节助动系统,依次解开抛在地面上,解放撼地者赤条条的半裸身躯。我感觉自己好像在摆弄某种益智玩具、帮助一只螃蟹肢解它自己。复杂是复杂了一些,总比无处下手好受。

距离开炮还有一分钟。

“我要解开最后的安全带了,准备好了吗?”

“……请吧。”

断裂的尼龙布条飞也似的从指间溜走,可他却没有从杂乱无章的线头与插槽之间脱落,他继续吊在那里,一只脚被紧紧夹在金属零件的缝隙中。

“偏偏这个时候……!”

我不顾他喃喃的哀求(而且又是哭腔),试图徒手撕断他的脚镣——无用,两片粗壮的凸起,两条遒劲的臂膀,象征蜘蛛坦克卑鄙且自私的心意,竭力挽留它的驾驶员留在此地不要走动,陪它一同接受火葬。

(工具!我需要工具!)

手向后探,摸到了一件坚硬的物体并下意识抓紧,我多么希望那是一个与我心有灵犀的副手主动感受我的困境,递上我所渴求之物——然而唯一出现在我手上的东西,果不其然,又是那本书。

距离开炮还有三十秒。

“死马当活马医啊啊啊!!”

书脊顶端的金属包络对准金属片结构最脆弱的位置,向上挥——

他的脚离开洞口的样子活像一条泥鳅。

后日谈

“……”

“首领、首领?”

“……”

“另一边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已经解决了。”

“又是这样,你都不交代自己在忙些什么,我想帮你也帮不上啊。”

“如果我交代了,凭你的小聪明,一定会马上猜出我的身份。”

“这么不信任我吗?”

“是我愧对你们——我的身份是通向圣枪的重要线索,知道我身份的人,无论是谁,在寻求圣枪的道路上,他直接赢在起跑线——这也意味着,如果你、如果我们中的任何一人不慎猜出我是谁,他就有可能成为计划崩溃最初的那根线头,而计划一崩溃,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吧。”

“所以你宁可自己一个人承担也要救我们于水火吗?只有你能当英雄可真不公平啊。”

“直到几分钟前我还在这么想——现在我有点改主意了,果然比起英勇就义还是舒坦地和你们这帮杂种一起活着比较好。”

“这、你是怎么……我的天啊……我们围着你劝了几天几夜你都不肯让步吔,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吗?”

“再拿我取乐我就要生气了。”

“不不,我是认真的,我必须问一问,为什么你会突然变卦?”

“被喜欢的人教训了一顿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