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自信改变命运,我只是在必然的结果到来之前作最大限度的挣扎罢了,压根不必为不可企及的成果沮丧。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种哲学确切是什么时候,我一点也不记得。

启动符文后,有那么一小会儿什么都没发生,教我胆战心惊,教我满腹狐疑,波澜乍起又飞速复归心平气和。功败垂成的韵味,不知是不是因为体会了太多次,连实感都惨遭剥夺。

我是个失败者的事实,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改变。

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瞿千羽的人生”这座舞台上卖力地起舞罢了——当彻底放下牵绊,放弃从看客处收获掌声的渴望,人也就不会继续执迷不悟。

(或许我早就猜到了呀,说是要铲除那个怪物什么的,凭我根本做不到的吧?)

——我如此这般认真地反思着自己的无用功,可骤然逆转的局面,让我的反思也成了无用功。

坦克上所发生的事,就像把一块年糕放在篝火上炙烤的效果:齐整有序的微观结构被打散,无形的利刃从金属中捋过,将其斩断为内外两层——外层维持坚硬的表象却鼓胀起泡,内层坚冰消融化作一派软糯。炼金术士向坩埚内撒入两滴魔药,死气沉沉的原材料焕发盎然生机,巧夺天工的人造史莱姆向真正的活体流浆演化。

“那TM是什么玩意儿?”

悍马内的两人对这片景象观望出神——行将跌倒的蜘蛛坦克全身长出囊泡,变形成一颗翠绿浅紫相交织的巨型覆盆子。近视小哥强忍着隐隐作痛的密集恐惧症,按惯例展开穷举演算,却不无遗憾地发现,所有预测殊途同归导入一条因果定律——关于这颗覆盆子的性质、由来、变化机制,他根本一无所知,而分析不可认识之物只能沦入枉然,堪比水中捞月、从恒盲的黑暗中读解语言信号。诸多死路中唯一看似可靠的猜想,“覆盆子形态与跌落到蜘蛛坦克上的人影有直接因果关系”,也是出自臆断而非实证检验。

但这东西一定非常危险,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把危险的东西拒在车流之外,他们的使命可没有变成覆盆子。

“小云……!”

“了解呀!!”

高涨的战意,从驾驶座传递到引擎,分配到座驾的四角,鼓舞每一个轴承,充盈整辆载具高歌猛进。他们不再花费精力测试其他新颖战术,不顾故伎重演将对车体造成多大的损伤。他们对座驾否怀有歉意不得而知,可悍马对此却远比他们更加乐观,它欣欣然领受了它的宿命,建功立业的机会绝无仅有,对这骁勇善战的野兽更是如此,它奔赴战场只为登峰造极,以铁腕裁定胜负,与宿敌分出最后的你死我活。

还有最后的百余米,容不得踌躇或闪失。

可是呀,如果今后他们再回忆起这段经历,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具古训,是会心悦诚服地接受,还是怒发冲冠地唾骂呢?

车体相触的须臾,虽然冲击的质地无可挑剔,可他们没料到,覆盆子像一堆全息影像般破裂,好似他们追赶半晌的蜘蛛坦克从未存在于此。

从浆果集束中提炼的汁液——如此形容似乎稍显保守,因为汁液的量实在太多——分拣成四股水柱,继承了蜘蛛坦克的速度向前奔流,前方堵塞车辆码成密密匝匝的石滩,它们也自如地从中淌过,进入下一节空旷的路段。

两股水柱聚合为一大股,水流的前段隐约可见抽搐的巨物的轮廓。

第三股也掺入其中,巨物的残影倍加脉络分明,那与消失的蜘蛛坦克如出一辙。

最后的水柱与主流交汇,焕然一新蜘蛛坦克蓦的从帘中冲出,周身沾满的液渍立刻蒸发得无影无踪。而悍马被堵塞在车流的汪洋前寸步难行,眼睁睁地看着蜘蛛坦克逃之夭夭却无能为力。

“结束了——是我们赢了。”

我垂下头颅,体内残余的灵质所剩无几,双腿不足提供维持站立的力量,只能软塌塌地俯在撼地者裸露的脊背上。

(很意外,这样躺着可真舒服。)

“……千、千羽酱……求求你快起来!!”撼地者的语无伦次症状忽然雪上加霜。

我有点纳闷,又有点恼火,怎么能当着淑女的面含沙射影地批评她的体重?更何况就算我执行任务不勤快,私底下健身也没消停过,不可能沉到必须喊出来的程度吧?

然后我低头,瞬间看清了真相:两团白玉丸子在硬朗的案板上按压成丰腴的碟状。

羞耻感使我的双腿陡然有了力气,我慌忙起身,揉揉磕到顶盖的后脑勺。

(这个小处男……!!)

睁开眼睛时看到陌生的天花板,对我而言是家常便饭。

然而这一回率先出现的却是那个女人的上半身与脸,她注视着我,脸颊在西沉的夕阳下熠熠生辉,没有鄙夷或是戏谑只有一味关切,而这令我非常、非常难以释怀。

(算是明白傻丫头为什么总放不下她,她真是个不像话的美人呀。)

“别告诉我已经错过剩下所有袭击了呀。”罕见的眩晕感。

“你在走廊里说完那些话就突然晕倒,附近没有专用休息室,只能委屈你在长椅上将就一下。”

她将我按回枕头上——说是枕头,非常惹人好奇的,我居然能清楚地感到有大量血流埋藏在填充物中,而且质地的柔韧性不似棉花。此外她如何显得如此接近、如何将双臂摆放成这个姿势也值得深究——得益于眩晕感的拖累,我居然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根本没有所谓的枕头,垫在我脖颈后方的东西,其实是她的膝盖。

无可名状的耻辱。

“还是让我起来吧,我可不想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闪失欠你人情。”

“你没有欠我,反而是我应当反省,居然没有注意到你的健康状况——想必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从近距离爆炸中生还,还随我一直奔波到现在,再惊人的体能总有耗尽的节点吧。”

“你可太低估我了——这着实是我没有预想到的变故,还偏偏让你看到,我真想问你一声,抓住我的丑态,感觉如何呢?”

“与挽救另一条生命的感觉所差无几。”

“这样会让你更信任我呢,还是适得其反呢?”

“请原谅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发现你同为凡人,我觉得你更加亲切了,却也因此更担心你在无谓的风险上豁出性命。”

谈话简直难以为继,我又一次尝试从她亲昵的笼络中全身而退,她也没有阻拦,放任我撤离到自我感觉不那么紧张的区域,然后才跟着起身。

“那么我们是放弃插手第四次袭击了吗?”

“现在只有相信那两个人了。”

“这样……似乎也不错。”

体内的烙印在雀跃,痛楚所绘制的纹路比以往更清晰。一定是傻丫头又使用了阴影缭绕,她特化的那个版本;而且一定是在艰苦卓绝的条件下,我猜她又恰巧登上那辆引发全城恐慌的蜘蛛坦克,——她就是有这种才能,总能跻身于最冲突最盛的场所——才会从我这大手大脚地透支灵质,令我昏厥倒地。

(把人类的性命视作酒杯的吸血鬼,如今被人类肆意宰割,不错的笑话。)

刁钻任性,铺张无度,她这难伺候的习性,我的把握与她的自知之明相比不遑多让。考虑到没有更多信息从烙印中释出,考虑到帕弗尼尚未从那两人处收到捷报,大约傻丫头是成功脱离险情了,此时再苛责她浪费不过是事后诸葛,也会使我显得不够慷慨。

(这么说来,那两人也真有一套呢,傻丫头摊上他们俩也有罪受了,如果这能成为她改过自新的契机,对我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可请千万不要再把自己的社会信用作资产透挥霍了呀,傻丫头,如果你尚有圆满解决这场灾难的意向的话,就不要让我太过为难,好吗?

后日谈

“事不宜迟,看周围的景色应该快到市政大厦附近了,我联络他们问问谁给接应一下。”

“……好。”

“你怎么有点扭捏呀,小脸还这么红,别告诉我只是碰了一下就心生歹念了哦?”

“……我不是、我没有……千羽酱你这么漂亮,我这是正常反应呀……”

“夸我漂亮还行——念在是我没站稳的结果,这次就饶了你吧。”

“……对不起,对不起……”

“别道歉了啦,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对不起,我刚才确实觉得非常幸福,这是不被允许的吧。”

“哈?”

“……千羽酱,这么漂亮,一定有很多男孩子在追求你的吧。”

“你可太抬举我了,像我这种人形自走扫把星,那群轻薄的家伙躲都来不及。”

“但、但是、又体贴、又有主张,像千羽酱这么优秀的女孩子,居然会为了我……我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感觉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真的太好了。”

“你别、你别这么说嘛、搞得反而像是你欠了我什么一样——只是同伴间互帮互助而已,况且我还有求于你,况且照顾好你本来就是我的义务,照顾你总比照顾那个怪物舒坦多了。”

“……那个怪物?”

“没、没什么,只是和这件事无关的一个杂鱼罢了。”

“……千羽酱提到他的时候语气变了呢。”

“因为、那是个非常惹人嫌的家伙啊。”

“……不,我好像能听出来,千羽酱,是在喜欢他吧。”

“已经走远了,是我们输了。”

“……”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我猜对方也该好好考虑收场事宜了吧,胆小鬼可是非常容易满足的,他们大抵会在下一个路口前人间蒸发,就像它们出现时那样。”

“……”

“我能体会你的感受,我也差不多,谁会想到这世上真的存在瞬间移动的技术呢——但这也没办法不是吗?只要有朝一日尚在第一线打拼,总会遇上这种必须认栽的情况。”

“……”

“现在也不是气馁的时候,整座城市的交通可是被整的乱七八糟了啊——打起精神来吧,没有你的努力,一定又是全城瘫痪的惨状了。”

“……可以请你、下车吗?”

“诶?”

“如果爱惜自己的财产的话,如果爱惜自己的性命的话,我也不会刁难你的。虽然时间紧迫得就近重新去抢一辆车。”

“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放弃呢?”

“不把那些个蛀虫绳之以法,你就咽的下这口气吗?煮熟的鸭子展翅高飞,送到嘴边的肉还能跑掉?——这是我的城市!!这座城市的每一条道路都是我的血管和淋巴!我已经放弃了一切以等她开花结果的那天,可不是为了见证她毁在那群混账手里!再放弃一遍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奇怪的!?”

“你这……呵呵呵呵……”

“笑什么、对我幻灭了吗?”

“你这不是很精神吗?我也真是的,居然自不量力到担心你能不能缓过神来——你说的没错,既然让他们发现全身而退这么简单,他们无论何时都能东山再起都不足为奇。”

“……”

“你且当我说过的话全作废吧,请务必告诉我,凭现在的我们能不能追上去再咬一口?”

“……如果刚才的预测没错,我们确实有可能在下个路口前追上袭击者,但缺乏有效应对手段,如果真的追上了,那就必须面对货真价实的地狱了哦。”

“既然能和这座城市一起活下来,区区地狱又何足畏惧?”

“近视小哥……”

“金仕之,我的名字是金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