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升入了青山高中。
踏进古朴的校园,第一件事就是四处寻找酋长,我在人头攒聚的礼堂里东张西望,直到寻见她的身影才安心,漫不经心等待校长讲完话。听了校长的话才晓得,青山是挺厉害的学校,平等、友爱、团结、奋进……校长大喇喇地宣传起学校的百年历史和流传下来的文体活动,反而对学习的事没有说教,也许在这里成绩好是普遍现象,没提的必要。
因为讲话时间太长,学生精神散漫,晃动着支撑身体,但校长讲到长跑,还是让我竖起耳朵。
青山高中有百年历史,它的长跑社从创校初始便存在,也有百年之久。社团最重要的活动就是环山高中马拉松接力。这项竞赛,以市民广场为起点,经过市内多处有名的景观,回到可容纳万人的公园球场,跑者绕场一周后即达终点,全长四十二公里,是备受关注的马拉松项目,其中诞生许多运动员好手。青山是冠军常客,而主要的对手是最近几年进步神速的第三中学。
“我们去年输了,今年一定要夺回锦标!”
校长像入戏过深的演员,大声吼叫。开学典礼漫长难捱,校长讲解事无巨细,尽管想用感染力的发言号召学生加入社团,却又没说加入方式,让人抓不住重点。
*
为了加入长跑社,按校方的奇怪要求,我等待一周的时间。
青山的校服是深黄色上衣和黑色长裤,因为是夏天,所以是运动款式,上身是短袖衬衫,裤子是运动裤。我穿着运动装校服去田径部报道,没上跑道就被一个个子不高、身材瘦小的年长女人拦住:
“快去换了衣服来!”
“我没换的衣服。”
“你过来,带新同学去。”
招呼学生给我带路,被叫来的学生刚好是酋长。酋长是体育生,比我早入社,成了给我带路的前辈。路上,我想应该主动开口,总也掌握不住时机。不知不觉到一个类似储藏库的建筑前,酋长用钥匙开锁,左右手分别有一个隔间,这是男女部员专用的更衣室,女生更衣室在靠里的位置,男生更衣室离大门更近。
她告诉我更衣室里有比其他衣柜大一倍的公用衣柜,里面有备用衣服,让我从中选一件穿,她则在外面等我。
我换好衣服,跟着她原路返回。
衣服上落了灰,也不清楚它的上任主人是谁。
“刚才那位老婆婆是谁啊?”
“她是社团教练,高年级的都叫她‘老虎’,听说大学时代是长跑冠军。”
说完之后,又是一阵沉默。想对她说“一定打败你”,但感觉话只要说出口马上会失去效力,就闭口不言。倒是酋长先打破僵局:
“我们以前是同学吧,小学的。”
“你还记得啊?”
“我记得你钢琴弹得很好。”
“合唱比赛……你也在里面?”
“没有,我从小就是长跑。即使是我这样的外行也听得出,琴弹得非常好,当时我有点羡慕呢。”
“后来就不弹了,改成了跑步。”
我向往的酋长居然羡慕我,我有点生气,强制结束了谈话。
回到操场,塑胶跑道上,身着紧身运动服的学生聚在起点线前,老虎让我也加入进去,拿着扩音喇叭对众人说道:
“今年申请入部的同学很多,很好,但是得先通过测验,测验内容是一万米,男生四十五分,女生五十分内跑完合格。”
然后扭头小声对酋长说:
“你来领跑,速度慢点。”
声音虽小,一字不差的闯到我的耳朵里。
打败酋长的机会来得突然,我不能错过。
随着老师一声“跑吧”,大部队一起启动,脚步混杂,人和人之间相互阻挡,加速困难。我双眼盯着酋长,也不顾脚步节奏错乱,牢牢跟紧她。酋长连续超越,我紧随其后,她变道,我也变道;她内切,我也内切;她超过一个,我也超过一个。没出一圈,她成了领头羊,我是第二名。
青山的跑道是标准的比赛用跑道,一圈四百米。我们两人与后方集团军拉开距离,离套圈又为时尚早,在接下来的几圈将是我们两个人的竞技场。我这样想,酋长却压低速度,犹如大海中的浮标引导后方的学生。我理解了领跑的含义,生气不已。
她本可以跑得更快。
于是我打破局面,抢先加速,想从外道超越。她背上似乎长了眼睛,先迈出一步,然后整个身体倾斜挡住路线。我平常跑的勤,却没应对过前方有障碍的情况,差点摔跤。我左突右抢,她右接左挡,表面是两人配合得默契无比,实际上始终没逃出她的股掌。我用尽蛮力加速撞向酋长,逼迫她提速,乱了后方的节奏,算是仅剩下的微小收获。
使用技巧保护位置固然是高手才能使出的绝招,但我更希望酋长用全力冲刺,用全力和我比个高下。就像酋长以深爱的长跑为目标,我也有目标,我的目标不是长跑,而是酋长,是那个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持之以恒、用闪光的黑色皮肤证明存在价值的酋长,追上她,打败她,那样我就能明白她所追求的是什么了。
学生中有人掉队,落后一圈,陆续被我们追上。我不懂超越技巧,单纯模仿酋长的动作,从缝隙里挤进去,撞上别人肩膀,来不及道歉,就跟着酋长的步点冲到前方。她的步子整齐,而我连维持正确的姿势都异常困难。跌跌撞撞快进入最后一圈,我强忍喉咙疼痛,开口问“酋长”说要不要加速冲线,她好像正有此意。
我又一次看到,还是在最近的距离看到,那一双从背后生出的翅膀,划过空气,瞬间起飞,将加速力不足的我远远甩在身后。
我望着酋长的背影,仿佛又回到初中的运动会,过去的影像历历在目。柔软的塑胶跑道,天气晴朗的比赛日,淌下汗水的运动员。酋长的最后冲刺还是遥不可及的快,长跑比赛还是让人心情那么激动。不同的是,那天我在场外观看比赛,现在我还在跑向终点的途中。
结果是我输,输了不到十秒。
因为我乱跑一气,给领跑的酋长增加体力负担,最后和集团军的差距也没想象中的大。
我跑过终点,躺倒在草坪上,喃喃自语:
“输了。”
“恭喜合格。”
浓眉的瘦小女人老虎右手被秒表占着,用左手将一条又湿又冷的毛巾扔到我脸上。
不久观战的二年级部员朝我聚拢,我力气不足,躺着没动,他们蹲坐在草坪上,把我围在中央。我视线受阻,只看见一小片圆圆的天,随后就是一个个乌黑的头和不认识的脸。
“你初中在哪里的长跑社?”
“领跑压着速度,你还跑进四十分,不错的成绩。”
“你说你是一个人练的……”
“你们别偷懒,热身去,一会还得训练呢。”被称为老虎的教练驱赶众人,低下眉头对我说,“你也别躺了,一会新生也得训练。”
*
为了和酋长说上话,我只好绕远路。
我们在学校门前的十字路口与其他长跑社成员分别,拐进了下行的狭长坡道。延绵的群山从路的尽头远及天幕,在晚霞中泛起雾气,说起来青山中学虽是名门,却在山区。
“青山离初中的学校挺远呢。”
“嗯。”
听到我的声音,她放缓脚步。
我将单肩包换到另一侧,却没想那么近,手臂几乎挨上酋长胸部。
“是因为长跑......才来的吧?”
“是啊,长跑很开心,对吧?”
酋长是用问句回答问句的人吗?
“我的话,看着别人跑步很开心。”特别是看着酋长跑步的时候。“想和你在赛场上相见呢。”
“这样的愿望啊......感觉很抱歉。”
因为比我高一头,她从正对面看向我时,稍稍低下头,带着俯视的视线。也许是错觉,仰望的我在酋长的眼眸里看到一丝怅然若失。
“酋长跑步时在想些什么?”
为了缓解尴尬,我转移话题道。她的回答却让我惊讶得吞了吞口水。
“长跑的途中是很无聊的。”
“你才说过长跑很开心!?”
“长跑的途中是很无聊的。”有力的拳头空挥在胸前,仿佛重复几次就能抓住这句话似的。
“初中时我第一次跑完全程马拉松,虽然速度不快,但为此也准备了一年的时间。我用了山田本一的方法,好好检查了路线——你还不知道他吗?他在每次比赛前,都要把沿途的标志画下来,比如第一个标志是银行,然后是大树,接下来是红房子,这样一直画到终点。四十几公里的赛程,被他分解成几个小目标就更容易跑完。他用这样的方法获得了世界冠军。
“遗憾的是,这种方法不是对每个人都适用。就像是数数,数的多了,也会厌烦。跑步中最常见的不是加速冲刺而是长距离的匀速跑,正式比赛中的动作都在训练中固定好,修改不得。比赛的途中很闲,闲得无聊,因为它就像是结果的确认。
“但也有开心的时候。长跑结束之后、准备路线时、成绩进步时,那些时候就像收到礼物的小孩子一样开心。就是为了那些时刻,才有那么多的人为了长跑奉献自己的青春。”
我耸了下肩膀,似是而非地点着头。
“不好意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是在害羞吗?也许仅仅是因为声音小的缘故。
“没关系,你说的挺有趣,是第一次听说的故事。”
“那么你呢?跑步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听到轰隆隆的引擎声,公车站已经近在脚边,去往酋长家的公交正好进站。
“下次再告诉我吧。”她留下这句话,排在队伍末尾赶上了这班车。
“长跑的途中是很无聊的。”
我想了一会儿,便放弃了思考,沿着上行的坡道朝学校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