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有六年,初中跟高中分别三年加在一起也是六年。
为什么会有年数的差距呢?我从升上初中就在考虑这个问题。
乌拉回答我说:
“最后一年啃书,至少要剩下两年愉快地玩耍。”
乌拉总说些让人无法接上的话,做些让人发笑的蠢事,她有着自来熟的亲和力,又擅长软磨硬泡,于是不仅犯蠢,还坚持犯蠢,吹得不好的口琴依旧到处吹给人听。
她是初中里为数不多和我谈得来的人。
我从不找人聊天,往往是她主动凑过来。我没兴趣念书,聊天的内容便成了喜欢的歌手又出新专辑啦,最近读谁的小说啦,昨天的电视节目哪里有趣这类话题。乌拉的成绩明明不错,偶尔蹦出一两个愚蠢的算数问题还是让我厌烦。
乌拉是我与人间世界接触的窗口。
我透过人间之窗往外看,只看得出乌拉是个好人,一个有点蠢的好人。
我依旧在完善我的城堡,可能它终究会变成华丽的大都市吧。
无风无雨,没有四季,总是温暖,还很安全。
属于我一个人的黑白都市。
“好无聊啊”。
国王在心底悄悄抱怨。
*
说来奇怪,身为天才的我就读的初中是全市最难考的升学名校,可乌拉也考了进来。不仅乌拉,海盗、变身、可怜,连酋长都在其中。听说变身的父亲花重金请来全市最贵的补课老师给他面授机宜,出了成果;海盗虽然说话咄咄逼人,一条路走到底的猛劲却不是装的;乌拉和可怜则是多亏我辅导的功劳。当然消息来源都是我唯一的人间窗口——乌拉。
“酋长呢?”
我小心地将自己创造的外号在心里转换成本名,才从嘴边放行。
“她今年和我分在一个班,要不我帮你问问?”
“不用。”
这个从小就让我看不透的酋长再次吸引到我的注意。后来每天放学,我总是第一个到乌拉的班级,以等人为借口监视酋长,我要看看她是何方神圣。可惜酋长与我一样是早走派,我总是抓不到尾巴,直到运动会的那天。
那天我被乌拉叫去搬器材,推着装满篮球的小铁车从仓库到操场,操场边到观众席之间是碎石路。车轮在碎石间颠簸,发出难听的声音,在一声发令枪响后尤其明显,很令人丢脸。
观众席上都是清一色校服的学生,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在操场中央的跑道上。场上是奔跑中的学生,场下是屏气凝神的学生,众目睽睽下想溜走都不行。运送完成,我走到观众席,找角落坐下,等着比赛结束。广播里介绍着比赛项目,场上比的是一万米长跑,因为参赛人数不够,学校委员会干脆决定为男女混合项目。
这个决定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广播接着介绍参赛选手,转播领先集团的战况,其中有个名字格外刺耳,领跑的竟是酋长。酋长梳着背头,皮肤黝黑,体格健壮,像是提着标枪追赶猎物的猎人。与猎人不同,反倒是在猎物的位置,被众人追赶。她跑的速度很快,和后面跑者的距离越拉越大,让人不禁担心能否跑完全程。
她一定是搞混了万米长跑和四百米跑。
既没加速,也没减速,像是遵从身体本能悠然自得地跑着,从脚步甚至能听到她的呼吸,平稳、均匀。她遥遥领先,似乎没把性别放在眼里。那是一种让观众心旷神怡、让对手心悦诚服的跑法,从看到现场的那一瞬就察觉这场比赛一定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会是令人景仰的传说,传说的主人公就是皮肤在太阳光下黑得发亮的酋长。
酋长以前就是户外派,学习成绩一般却能升入顶尖中学,一定是因为她有体育特长。想到这点,我豁然开朗,小学的塑胶跑道在室内,所以才没发现——其实她每天在校外练习长跑!当她从我面前跑过时,我注意到她的胳膊上有条黑白分明的界限,应该是穿短袖长期暴露在阳光下形成的,这是强大运动员持之以恒训练的勋章。中学是爱美之心觉醒的时间带,偷用大人香水、化淡妆上学的女生也不是没有,酋长能坚持、不怕晒黑,是因为爱吧——这个跟长跑谈恋爱的女孩。
酋长所作的种种,对喜爱事物的坚持,美丽得让人炫目。
从小学到中学,每年需要填写个人信息的表格,其中十次里有八次有“爱好”一栏。一直以来,我填的内容都是一样——钢琴。
然而那算是我的爱好吗?
最近我一直在思考。
也许只是因为小时候恰好看到了钢琴,就想成为钢琴家。就像问小朋友以后想做什么职业,答案可能是医生、老师,可能是电影明星,而长大后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从儿歌的小星星、两只老虎到拜厄、肖邦的练习曲,赋格曲,奏鸣曲,然后到教材之外的现代,理查德克莱德曼、雅尼,甚至是流行音乐,只要练习,没有不能学会的。时间流逝在节拍器的滴答滴答,我既没有厌烦长时间的练习,也没有为学会一段新曲子而高兴。名为“习惯”的野兽将我牢牢踩在脚下,而我却自以为是野兽的主人,将它当做宠物。
当然,那其中没有“热爱”。
手摇铃声标志比赛进入最后一圈,酋长稳步加速。我仿佛看到一双翅膀从她背后生出来,给她助力,她是天使,在跑道上滑行,最终飞过终点。
我被深深感动,第一次有了想要实现的愿望——
打败酋长。
用自己的双腿,在田径场上,堂堂正正地和她决一胜负。
我混进乌拉的班级,和他们一起祝贺酋长夺冠,有人说这场比赛该发十块金牌,有的羡慕说酋长变成全校的知名人物,有人预言马上就会有人来向她表白。酋长的帅气表现俘获全班男女学生的心。也许是我的错觉,酋长从人群里看了我一眼,是不是还记得同为小学同学的我呢?
反正很快就会再见面,到时让你好好记住我。
回到家后,我跟家人说不想再上钢琴课,吵了一架,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达成协议。依照协议,半个月后,钢琴课正式结束,我有足够的时间跑步,追赶她,超越她。
我找到指导长跑队的体育老师,要求加入社团,被“没有二年级末加入先例”的理由拒绝。我痛恨没有早点发现酋长的事,又问到:
“我怎样才能和她比赛?”
“你看了运动会吧,最近来问她的人可真多。今年是不成啦,她八成会保送到青山中学,你也到那儿去,在高中努力吧。”
“要等一年?”
“你现在能跑过人家吗?”
明知是推托的借口,可我打心里认可,把它当作奋斗的理由。
我买好运动用的短衣短裤,开始为期一年的自主训练。训练的路线是沿着我家的路,跑到最东端,绕过一间大型超市,沿另一条平行路跑到最西端,随后转弯绕过几家小吃店和一家包子铺,最后直线回家。这条长约十公里的路线每天早晚各跑一次,每次大约一个小时,时间不够,早餐就在包子铺解决。
几个月后,我跟乌拉看酋长的比赛时,聊起这件事。
“青山不是分数很高的学校吗?你光顾着跑步没问题吗?”
“分数很高吗?读书才是小问题。”
我虽夸下海口,说实话对长跑心里没底。
“不愧是你。”她这样夸我,眼中流露出得意的神色,仿佛被夸的是自己,脸几乎贴在我脸上。“表情不错哦。”
“我的表情怎么啦?”
她笑笑不再说话。
突然我意识到我的世界变了。
一道幕墙曾经围住我的海滨世界,但从海的那一边卷起的浪头,终究将尽心建造的砂石城堡冲毁殆尽。我见识到浩瀚的海,也失去了恒温的世界,到底是不是件好事呢?
*
为什么小学有六年,初中跟高中都只有三年呢?
问题的答案我还是不知道,但我知道它给一个迷路的天才重新选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