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天才,倒是件讨厌事。
记得念小学时,班上坐我前面的学生尿急又害羞不知如何是好,坐立难安却可怜没人发现。我一时心善,一边举手,一边不等示意就站起身,大声对老师说:
“他想上厕所。”
几个同班调气包把我的善意当成整人的恶作剧,用夸张的声调重复说:
“快看,快看!他想上厕所。”
可怜的同学从厕所回来,老师瞪大眼睛,催我向他道歉。
“我错了。”
虽然不知道错在哪里。
我心里发誓:
“下次再看到,绝对让他尿裤子。”
学校里流行过吹口琴,同桌一时着迷,买了崭新的铁皮进口货,炫耀似的发出邀请:
“一起学吧?”
“学就学。”
转过周末,我和同桌吹着口琴走在放学路上。曲子是拿波里舞曲,是音乐教材上的必修曲目。面颊鼓起形成风的回路,空气像山涧溪水在其中流动,修剪整齐的手指顺次落在键位,音符也跟着跳动起来。有节拍的旋律和乌乌拉拉的噪声同时在耳边回响。她吹得很糟糕,幸亏我练习了相同的曲子,才分辨出她没有胡吹一气。
她低下头,问脚底的砖块:
“怎么才能吹的像你一样好?”
“可、可能……那是我偷偷练过的关系。”
“我们练习的时间都一样嘛!”
“我会弹钢琴,练过这个曲子,换成口琴也没差。”
“是真的吗?果然偷偷练过了啊……”
“哈哈哈”真麻烦,“所以你多多练习就好,哈哈。”
此后,我再没想过精通口琴,必要的话,用一个小时,吹出的调子能连成句就心满意足。后来,钢琴课也停止了。关于这一点,我后面再提。
不是我自夸,从小我的成绩总是很好,是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我的朋友经常拿着书本找我问题:
“这个几何题辅助线怎么加?”
“这里不是有个中线嘛”我用铅笔涂黑线段,将辅助线标记在旁边,“‘逢中必倍’,碰到中线时,将它延长两倍。”
“原来如此,谢啦。”
本子被抽走,过一会儿,又出现在眼前:
“该延长的延长了,可我还是不会。”
对话原地踏步,像是令人绝望的成语接龙,源源不断,没有尽头。很长的一段时期,作为主菜,这就是我一日三餐的重要部分。
为无限量重复的简单问题焦头烂额,好好先生的伪装就快被揭穿之际,我想到一个分散注意、打发时间的点子。说来惭愧,那时的我还存在幼稚的部分,沉迷于推理动画,跟着里面的侦探画样学样——具体讲,就是趁同学思考的当儿,观察之、分析之、和体内剩下的九十九个自我头脑风暴、结论之,最后善意地聊聊天确认结论。
相比于给人留下爱干净印象的长发,短发的女生和平头的男生反而更常去理发店。
同学里有个喜欢披着校服外套、里面穿着自家衣服的男生。款式整月不重样儿,疑似持有巨款。
根据皮肤颜色就可以简单区分室内和室外派,肤白的孩子喜欢电影、小说或是学习过头,健康肤色一般是踢足球或打篮球晒的,它们学校里主要的两大户外项目。有个女孩,瘦瘦高高,比足球踢得最好的男生还要黑一倍,只有这个孩子,我观察几次没得出结论。
不幸的是,观察着人类,我染上了给他们起外号的恶习。
害羞上课不敢去上厕所的男生是“可怜”,在厕所事件后,他和我关系变得很好。把上学当成时装秀的富哥儿是“变身”,口琴一如往常吹得很糟糕的同桌是“乌拉”,肤色成倍地比别人黑的女生是“酋长”。
更不幸的是,想象的魔法很快消散。
我对观察和推理失去兴趣,又回到惨淡经营的现实。
关系融洽却不被理解、厌烦人际交往的现实。
那时我遇到了“海盗”。
海盗是隔壁班的女生,皮肤很白,成绩优秀,热心集体活动。演讲、辩论,还是广播站的常客。班主任常常批评我“光念书,不关心集体”,说我难以走向社会,用的就是海盗的例子。班主任关心不假,但看到的景色和我眼中不同,况且我没在学习上花费太多时间,三段论连大前提都错了。
班主任刚接手班级的秋天,学校组织合唱队去市里参赛,在班级里选拔学生补充人数到合唱社团。乌拉起哄说我弹得一手好钢琴,让我被逮个正着,不得已乖乖地去给队伍伴奏。结果是银奖第一名,总共是的第几我不清楚,也没问。社团成员听过我的伴奏,派代表劝我加入,代表是海盗。海盗能言善辩,我说不过她,但也没被她说服。
海盗的父亲是外交官,常年工作在海外。和母亲一起生活的她,一心一意追逐父亲的背影,拼命钻研英文,为人争强好胜,凡事求第一。我和海盗是两种人,又结过梁子,走路都绕着走,她主动找上门令我奇怪。海盗约我到没有其他人在的音乐教室,对我说:
“你要装好人到什么时候?”
“装好人?”
我重复道,装作没听清的样子,内心赞许海盗眼光敏锐。
“我不清楚你的目的。但是别再跟你的朋友玩过家家似的——互帮互助的游戏该停下了吧,在你没看见的地方,有多少人因你受到伤害。”
她声音洪亮,音乐教室的墙壁是特殊结构,外面应该听不到。
“你偷偷给我们班长辅导过吧?这次统考,我的名次从班里第一变成第二——那该死的失误让他钻了空子——这都是你的错。”
海盗别扭的说法,我实在很难了解。如果是我错,为什么还要拐弯抹角,直接骂我一顿更让人痛快。她的真心话,通俗点说就是,为什么帮其他人不帮我,给我一个人指导啊!听了她的话,再次确认她的强盗行径,我还能说什么,只能苦笑。
“你想怎么办?”
“嗯——停止你的可笑行为,让我们凭实力竞争。”
“我答应你。”
我轻松地说道。看着对方瞪大的眼睛,我心想海盗有时也会做点好事。
以此为契机,我开始有意减少与同学的交集。我在身边张开了结界,肉眼可见似的,在半径一米的范围内,散发着生人勿进的火焰。
别人进不去,我也轻松,不愿出来。
人是敏感的社会动物,一方的付出减小,另一方立刻会察觉。我后退半米,别人无意识也会后退半米,误解和教养的礼尚往来下,我成了孤家寡人。老师觉得我因为即将到来的升学考试产生叛逆情绪,表示理解;同学忙着温书,觉得我也是忙着温书才疏于交流,表示理解;海盗了解内情,保守秘密,表示理解。
理解万岁。
夏天的风吹走连日的春雨,蝉的声音拍打玻璃窗,迎考季的氛围弥漫在空气里。教室里只有呼吸声和文字落下的沙沙声,多数学生和乌拉一样埋头填满答卷,被告知“无法提前交卷”的我闲得发呆,盯着窗外蠢蝉,看它拼命叫喊证明自己的存在。我的领地可不能有蝉这种聒噪的存在。它应该是南国的金黄沙滩,我在那里用最好的石块沙土堆成巨大的坚固城堡。我可不允许脏脏的小屁孩拿手乱摸,要是想看,请乖乖地在玻璃的那边排好队,用百倍率望远镜远远地看吧!也许城堡里只有一个国王大人有点孤单,不过——
天才都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