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漫步在走廊上,胸口窒闷异常。屋檐外是绵绵的细雨,温柔而纤弱,如同将它们引到这个世界的米子。这场雨不会下很久,旅人可以断言,米子很快就得再次进行祈雨之舞,但这一次,她还能不能撑住呢?旅人的双眼赋予了他极强的洞察力,因此他很清楚米子的身体状况是何等糟糕。虽然外表能保持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但她已经没有多余的生命力去保持身体内各个器官的正常运作,更不用说发育成长。即便旅人在千亿世界中属于最高等的生物,他也无法将生命力赋予米子。

旅人也曾尝试去改变这个世界的构造,使它能自发降雨,但这个小小世界实在过于脆弱,根本承受不住旅人开天辟地的力量,如果不是他察觉得早,这个世界早已灰飞烟灭!

伊甸之子们,是与神明这一概念最为接近的生命,然而旅人知道,不仅是自己,即使是创造之子也无法拯救米子。生命的生与灭是不能被逆转的,就像时间只能前进而不能后退一样。

不过,旅人还有力所能及之事。

这个世界是以雾起雾散来界定作息时间。当雾起的时候,村落就会变得相对昏暗,这时大家就该进行休息了。旅人就在此时开始工作,他伸手一抓,记录之书就出现在他手上。在这里记载的4733个世界,其中必定会有能帮助米子的记录,旅人相信。

他打开记录之书,手在上方轻掠而过,记录之书便自行开始翻页,巨大的书页翻起覆落之间,一个一个世界在旅人的脑中自动显现,海量的信息汹涌而至。记录之书的纸页越翻越快,世界的碎屑化作点点星芒,填满了狭小的空间。

光线开始变得昏暗,仆人推开门,却被眼前的异状吓得惊叫一声,跌坐在地,提灯脱手落地,被关在里面的灯萤窜了出来,往屋外飞去。旅人被这突发状况打断了工作,他摇摇头,把记录之书收起来,把那名仆人安抚好,便走出房间。

雨势已经开始变小,雨水打在屋子的声音也小了。旅人的心却更焦躁了。

走廊静悄悄的,下人们也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这个世界是如此之小,根本不需要额外的守卫。然而,这个小小的世界同样也难以支持这些人的生存,他们只能寄望于祈雨之巫女为他们带来奇迹。

旅人的眼皮跳动了,他一惊,向宅院最近的小山看去,那里只有深绿一片,鸟兽也因为浓雾暂停了活动,所以旅人并未看出异状,只是,旅人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于是他脚一蹬,化作一道闪电冲向那里。

汪!汪!汪!汪!

“那是……”

旅人方向一转,向声音的来源处奔去。

树下,那袭白衣沾满了泥土。她倚着一棵树坐下,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在她旁边是一只灰色毛发的小狗。

“米子小姐!?”

米子猛然回头,发现是旅人以后,惊愕的神情逐渐淡下来,变成疲惫失落。

旅人三两步飞到米子身边,确认米子并无受伤以后才松一口气。

树林中又出现了一个人。

“什么人!?咦,旅人先生?”

旅人一看,却是一名村人。他看到米子狼狈的模样,出乎意料地没有惊讶,而是叹一口气,对旅人说:“帮我把米子小姐带到我的家里。”

“我能走。”

米子皱着眉头勉强站起来,旅人抓住她的手严厉地说:“别说傻话,看你虚弱到这种地步,再走一段路你肯定就要倒了。你倒了谁来给这个村子祈雨?”

米子低下头不说话,旅人也不多废话,一手绕过米子背部,一手穿过她的小腿内弯,一把抱起。

村人看来对山路很熟悉,走的地方都相对容易落脚,不需多久三人就走出树林,村人带着旅人走入其中一间农舍。

舍内一茶几,两套椅子,一张木板床,一套炊具,还有一套纺织用器械。村人从隔间翻出一床白色的被子铺在木板床上,对旅人说:“让米子躺上去吧。”旅人点点头,把米子放到床上。

“抱歉,又麻烦弥生叔叔了。”

村人摇摇头,露出温柔的微笑,转身说:“福子!福子!快给米子准备好衣服,等她醒来就帮她换上。”

一个妇人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看到旅人的时候稍稍露出了惊异的神色,然后又看到床上的米子,默默地点头,转身离去。

“原来是这样么……”旅人也明白了。

村人在玄关向旅人招招手,示意出去再说。

雾越发浓厚,如果说刚才是薄纱,那么现在就是遮光的布料,如同要把这个村落吞噬一样,张开了一重隔绝外人也封闭内世界的结界。

“米子小姐她,”村人的视线看着远山,“虽然把自己的责任放在第一位,但她并未放弃对外世界的追求。从很小的时候,米子就经常偷偷溜出宅邸想要穿过这些山峦。知道这件事的其实不只有我一个人,族长也狠狠训斥过米子,米子却依然坚持着。即使浑身泥土,身上擦伤了,鞋子破了,甚至因为饥饿和疲劳晕倒在山上……”

“年轻一代大都不知道外世界的说法,然而我们老一辈之间都流传着,山的那一边就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桥梁。米子小姐或许是无意中听到了这些传言才去一探究竟吧。”

“你们相信吗?这个传言。”

“说实话,如果没有旅人先生的到来,我们都不会相信这种传言的。其实米子小姐成长以后,也不常上山,我也仅仅为了万一把那家伙放到山上。”村人指了指那条狗,“旅人先生,现在米子恐怕已经不会对外世界的存在产生怀疑了。因此我想要拜托你一件事。”

旅人看着被迷雾吞噬的山峦说:“我是旅行之人,不能承担过多的责任,这点你必须知道,所以我不能轻易做出承诺。”

村人一笑,那笑中既有喜悦,也有哀伤。他说:“没关系,我想要拜托你的,其实是让米子见一见外世界。她很清楚自己的责任,不会长时间留在外面,所以你大可放心。这是恐怕是米子一生的梦想,她还有她的族人为我们做出了很多很多,所以即使付出代价,我们也想要实现她的梦想。其实,阿璃,也就是米子的母亲,不到24岁就……”

旅人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摇摇头。

“……我们都很担心米子的寿命。每次祈雨以后,我们都注意到米子越来越虚弱,完全不知道能不能再进行一次祈雨……”

回想起之前将米子抱在手中的那轻盈感,旅人无奈道:“米子的状况我也明白,但是,找不到可以替代祈雨之舞的方法,米子便没法真正地获得自由。弥生先生,之前的祈雨巫女一直是由女性担当?”

“是的,从开始记录以来,六任都是主家的女性担当巫女。”

弥生顿了顿,又道:“那孩子很早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但正因为这样,我们越来越少看到米子的笑容。村子里和米子最为亲近的,除了她的母亲和奶奶,应该就是我们夫妇了。以前,米子从来不会和我们诉苦,不过最近,偶尔会从她口里听到‘累了’这样的话。”

“弥生叔叔,请放心,我还能祈雨!”米子略带疲惫却坚决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两人吓了一跳同时回头。

米子已经换上了新的白衣,脚掌也套进了草鞋里。只是她还没恢复好,身体软绵绵地靠在墙壁上。

“米子小姐!请回去休息吧!”弥生慌忙跑过去扶起米子。

米子闪过一点怒色,但随即冷静下来,点点头。

过后,旅人带着稍作休息的米子离开了村人家,回到大宅邸中。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旅人给自己和米子施加了一重隐蔽气息的法术。理所当然的,没有人察觉到他们俩的行迹。

“那么,我只送到这里了。”旅人微微弯下身子对米子说。

“谢谢你,旅人先生,请早点休息。”米子故意用疏远的语气跟旅人道别。旅人也不会去自讨没趣,他也想早点回去翻查笔记,好找出能帮助米子的线索。

在他正要举步离去的时候,衣角突然被拉住了。旅人愕然回头,只见米子低着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前额的刘海挡住了双眼,却没挡住那苍白的嘴唇。

雨声微微,万籁俱寂,天地之间,只剩下两人细长的呼吸之声。

米子用颤抖的声音问:“我翻不过的那些山峦,在旅人先生的帮助下能越过去吗?”

旅人的心一阵痛,他忽然半跪下来,仰头直视米子的双眼,温柔地说道:“只要你想,我可以带你出去,让你看看我到访过的数千个世界!”

恍如拨开了浓密的乌云,米子渐露的笑容犹如初露的暖阳,令人心醉。这一笑只存在了片刻,米子又换回那压抑的神情。

“明天见。”

拉开房门,一个比米子矮半个头的男孩突然扑出来,惊愕地看着旅人。

“这是我的弟弟。明,这次是旅人先生送我回来的,得谢谢他呢。我们回去睡觉吧。”

明半信半疑地看了旅人一遍,拉着米子的手走回去。旅人为两人默默关上房门,转身离去,却忽然想起一事:明是怎么知道他们回来了?

在平静与焦躁中,小小的世界迎来了雾散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