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们的身影像是大雨来临前压过天幕的乌云,他们表情冰冷,眼神麻木,缓缓地走来,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个无关紧要的插曲,她只是缩在墙角,颤抖地盯着缓缓走来的他们,昏暗的灯光让她看不清那些脸孔,也正如同他们对她的死活毫不在意一样。

男人们的身后是刚刚停止运作的器材,孱弱的她作出的微不足道的反抗没能对任何能伤害她的东西造成影响,这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意外,至少他们这么觉得。

浑浊而暗淡的瞳孔伴随着身体一同颤抖,她只觉得冰冷,更令她恐惧的是身上的伤口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愈合,只在皮肤上留下了血污,一切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正是将她羁绊在地狱深处的锁链,过了数不胜数的日夜仍然将她置于劫火之中,永劫燃烧的根源。

那时的她尚无法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究竟是因为什么,可痛苦却是如此真实,她已经不会因身体的痛苦继续哭闹了,并不是习惯了疼痛,而是已然确信在那不断撕扯着她的冰冷地狱中,没有丝毫的救赎可言。

童话故事中总是如此描述,当美丽的公主深陷灾难,总会有英雄挺身而出,只为了息止某人的哭泣而奋起的英雄啊……

若真的存在,为何听不到我的乞求。”

森艾特的环城电车里,陌生的女高中生轻声朗读着屏幕上的文字,夕阳透过一侧的窗子将森艾特城的景色与它的余晖一同送进了车里,车厢里的人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尽管如此雷吉·福波斯还是选择站着,漫无目的地盯着地上的影子伴随着电车的行进摇摇晃晃。

不愧是被称作文明之都的城市,这份堪称慵懒的安稳,在人类遍及之处恐怕找不出别家。

福波斯暗自思考着,目光却不自觉的看向了坐在座位上的女高中生,到不是因为好奇或者猥亵的意图,只不过是那女人……姑且是高中生吧。

这样的判断也不过是出于印象而已,事实上坐在座位上盯着手机屏幕轻声朗读的她并不太像是雷吉印象中的学生,黑色与白色交织出的洋装包裹在她瘦削的身体上,显得异常扎眼,头顶带着的礼帽与其说是装饰,更像是拿下了丧服头纱之后的样子,皮肤如同骨灰般苍白,就连指甲也染成了黑色为主的样式,灰色的长风衣覆盖了全身大部分,外衣和内衬的黑色部分边缘均匀的打上了金属铆钉,看上去像极了经常在底下会场开演唱会的摇滚歌手,浑身上下只有手机的背板、略施淡妆的嘴唇以及发梢呈现出扎眼的红色。

雷吉瞥了她一眼又赶忙把目光挪走,无论如何,年轻的女人都是不好对付的对象,如果在这里被这女人缠上,他就彻底完蛋了。好奇心对于人来说是尤其危险的东西,这一点雷吉在十三年前就深有体会。

但那女人却像是毫不在意一样,手机上延伸出的线路向上连接在耳机上,她仍在旁若无人地说着什么,看样子像是在和人打电话。

“剧本?就那么回事吧,也没什么感觉,说到底手机游戏也不能期待太多吧?

别的吗,‘那个’确实是一发就拿到了哦,也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毕竟我可是从很久以前就做着准备了啊,目前为止的一切都在计算之内……”

真是悠闲,UW体系下的城镇比起过去又堕怠了不少。

雷吉不禁开始怀疑,如此悠闲一代聚集的地方为何会被称为文明之都,那个虽然脑子不正常,但却切实挖掘着“真相”的托马斯·拉威尔也在此陨落。只是这样看着他们就让人觉得火大,明明对于周围的一切什么都不知道,却仍然如此心安理得地活着。

他如此想着,愤恨着,把手伸进了上衣口袋,握紧了那个东西,那个令自己身陷囹圄,却又让自己活到了现在的关键。

“说到底,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事怎么可能做得到嘛。无论是被藏起来的秘密,还是企图把秘密挖出来的人,只要有那个意愿并付诸行动,痕迹这种东西是绝不会磨灭的,谁都是螳螂,谁都也是蝉罢了。”

伴随着列车摇晃的声音休止,车厢里摇曳的影子也归于平稳,来自站台的提示声响起,穿着夸张的女高中生站起了身,向着车门外走去,在她的一只脚接触到站台的同时,属于森艾特夏天的微风不合时宜的刮起,吹乱了她精心打理的头发,她似乎早就习惯了这失礼的风,没有一丝慌张,甚至连那过长的衣摆都没怎么飘动,只是抬起左手拢了拢前发而已。

锁链做成的戒指吗……这也太摇滚了吧。

雷吉不经意间看到她左手无名指上带着的饰品,一截纤细的锁链绕成的戒指,这个年纪就把戒指戴在了无名指上未免过早了些吧,但仔细想想的话却又发现那戒指在手套外面,似乎只是为了增强印象的摆设。

如今的孩子比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可能要奔放得多,雷吉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过摇滚音乐,当时小有名气的歌手大概也就这个样子而已。

搞什么嘛,森艾特看来也没那么无聊,或者说人果然还是得或者才能遇见有趣的事呢。无论如何那孩子给人的印象都太强烈了,就连她下车的地方也和她人一样古怪,根据雷吉事前的调查,从这一站开始约占环形路线四分之一的路程都是森艾特的待兴区,充斥着烂尾设施和古早遗迹,也就是字面意义上贫民窟。但重视文化产业的Area7并没有产生极大的贫富差距,虽然有着雨宫财团这样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财阀,但却没有过多的流浪汉和贫民,当然这一切也得益于十四年前“方舟的悲剧”后UW对Area7的支持援助,总之在近五年里森艾特的待兴区用人迹罕至形容丝毫不为过。

打扮成那个样子的年轻女人在傍晚前往待兴区,难道是和同伴约好了碰头吗,雷吉试着设身处地地联想了一下,得到的答案是他自己肯定做不到。不过那么独特的人要是出了什么事大概也不难找就是了。

雷吉如此思考着哼了口气,感叹着没有紧张感的自己,他并不是跑到这座城市观光的,或者说出于本性,他并不喜欢森艾特的一切,只是工作,或者是为了报恩他才会到这儿来,虽然眼前夕阳西下的城市看起来波澜不惊,但他马上要开始做的事可决不是什么轻松差事。

不过……女高中生吗。如果当年那个女孩还活着大概也差不多这个年纪吧,雷吉这么想着又哼出了口气,劝自己不要瞎想,当年那件事若非亲眼所见,他是绝不会相信的,或者说让他如此记忆深刻的原因正是因为名副其实的天罚曾今深刻在自己的躯体之上。

耀眼夺目的金光从乌云间坠落到大地之上,对大不敬的罪人们施以极刑。花费了无数资本和人力建成的要塞在顷刻间化作废墟,人类的一切努力和积累在神祇的怒火面前薄如蝉翼,匍匐在地面上的人无论曾对那女孩抱有什么样的感情,贪婪、嫉妒、仇视、渴望亦或是无感,全都被净火审判,他至今仍然记得那感觉,跳动而连绵的火焰在皮肤的表面蔓延着,像是活着的某种东西一样无孔不入,像是要把最深刻的恐惧刻入渎神者们的魂灵,至死方休。

无论是怎样哀求还是悲鸣都没有丝毫意义,正如同之前那孩子所遭受的一切一样,无法被任何方式宽恕。

而被视作楔子的女孩沐浴着光辉,宛如新生的神子,他无法确认那时她的表情,但如果有的话大概是世间最凶恶的愤恨吧。

即便时过境迁,那时的恐惧仍会涌上心头,切身的痛楚似乎从未消褪,一直以来雷吉都这么想,自己能活下来并不是因为被选中,有生以来的经历让他比起运气更加相信行动造成的结果,随波逐流然后取得某种结果,无法成为领头羊却也没从人群中掉队,姑且算是既得利益者的他,却是那场人祸中唯一的生还者。只是因为运气好被乔治·伊文瑟特捡到的加害者的其中一个。

他为伊文瑟特工作倒也不是为了什么情谊,只是有借有还而已,卖命倒也未尝不可,因为UW记录中的雷吉·福波斯早就死了,除了唯伊文瑟特马首是瞻他也没别的路可走。

大概是突如其来的记忆让他太过记忆犹新,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依然走出了车站的闸机。让他感到庆幸的是自己并下错车,说起来的话刚好是刚才那个女人下车的后两站,当然他在此前从没来过森艾特这个城市,更不用说这个偏僻的小车站了,但车站大门前挂着的地标牌却不会说谎,“如月”这正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闸机开关的声音回响在他耳边,他看着眼前的情景多少有些恍惚,和他了解的差不多,附近一片地带人迹罕至,即便是地铁站这种交通枢纽周围也相当荒凉,大门前有一两家推着车卖小吃的小贩,装了火炉和灶的小车周围透着股子热气,但却不十分明显,不知道是因为没什么人了准备收摊还是刚刚赶到等待着客人,据他所知这附近多了不少夜店类的夜生活场所,年轻人们的狂欢圣地从市中心挪到了人迹罕至的这里,倒也没人知道其中的缘由就是了。

不仅仅是小贩熙熙攘攘,就连负责常规戒备的治安官也一样,他能看见的只有一人,约莫三十岁后半,此刻正一只手举着在铁板上刚煎熟的鱿鱼和其中一个点着烟的小贩说话,微微升腾的热气和铁板鱿鱼的香味甚至让他也产生了大快朵颐的冲动,而煞有介事般聊的热火朝天的两人,却只是在说着些家长里短没什么中心也没什么特别意义的内容,本来应该严密注意陌生人出入的治安官对他的兴趣却还没有几个小贩大。在这么人迹罕至的地方下车,独自一人出站确实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如此被关注,虽然程度微不足道,但却让他倍感不适,不禁拽了拽领口,又像是躲避突如其来的风一样,裹紧了自己。

“说起来,我也阁下也已经相识有十多年了吧……”这之前的某一天,乔治·伊文瑟特突然对他如此说道。

诚如他所说,自己从被卷入那件事被他所救已经过了十年有余,作为伊文瑟特的食客在拉格纳已经度过了这么长的时间。

“原发性契神的研究完成已经过了很久了,想必阁下在拉格纳已经呆腻了吧。”

毫无疑问,这就是伊文瑟特的逐客令,他口中的研究早在自己醒来后没多久就结束了,不过他说的也对,学者出身的自己并没有什么信仰可言,呆在信仰气息浓厚的拉格纳本就是显眼的异物,对伊坎拉神有着近乎狂热信仰的拉格纳人眼神里容不下这个外乡人,特别是这个外乡人从事的是专门解构神祇的工作,对于他们来说这无疑是对唯一无形之主的亵渎。

总之雷吉在拉格纳度过的十几年虽然说不上危险,可也绝对谈不上安心,即便过去被所有认识的人评价为迟钝的他也明白那些人的眼神里是无法忍受的杀意。

这对于雷吉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自从当年的实验失败以来他就一直在思考,自己随波逐流的人生和按部就班的追求到底有没有意义,学生时代所见的虚度光阴,懒惰而愚蠢的庸人,反而让他觉得是常人的幸福。许是过去对自己的研究抱有过分的期望,才会在它落空之后如此尽力地否定自己,他也曾如此思考,但现在的他的确对平常人的生活无比渴望。

不过伊文瑟特也不会轻易放他自由,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这个离别任务着实让他感到了危险。

雷吉·福波斯现在要做的事正是摧毁Area7这雏形乌托邦的基盘。

自从“方舟的悲剧”之后,UW给予了Area7极为宽容的政策援助,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如今Area7社会现状,雷吉并不是社会学的专家,无法对这样的演变加以论述,但这一转变并非单纯因为UW针对受灾区的政策宽容,换句话说如今的Area7实际上是被有意促成的。

至于各种缘由,正是前代绯王赤坂绯夜的献身与“方舟的悲剧”,七柱星之楔其一的损毁造就了新生代超能力者和原发性契神。二者形成的差别只在于承袭星之楔碎片的量,即便是专家的雷吉也无法明确描述出二者的界限,但实际差别却无比明显,超能力者说到底也不过是更有天赋的人类,即便不用训练就能使用某种能力,和成熟的魔法师相比仍具有经验与知识上的差别。

契神,却是名副其实与神灵缔结契约,比肩神明之人。现代的魔法师世界已经绝不会产生契神了,除了学派的明令禁止与监视,现代的魔法师们也确实没有胆量再度触碰诸神的领域,在“方舟的悲剧”发生前对此道充满兴趣的魔法师不在少数,能够构筑术式熟悉仪式,从神祇的世界获取启示的魔法师更是大有人在,但这一切却在“方舟的悲剧”发生后悄然绝迹。

神祇并不像人们传唱的那般仁慈,想要获得与神祇比肩的力量,也必须付出代价,但这代价却像是赌博,过去魔法师们曾为这力量痴狂,不惜任何代价。但“方舟的悲剧”却让契神们所象征的绝对立场完全颠倒,曾作为顶级魔法师的他们成了众矢之的,成了被围猎的猎物。

很难想到完全不被常识所束缚的魔法师们为什么会突然变节,但真相却极其简单……

不知何时雷吉的手中多了点燃的香烟,他吞吐着烟雾若有所思,似乎是对过去自己的所谓有所联想。

沦为猎物的并非是真正通过术式继承神祇之力的魔法师,而是因为“方舟的悲剧”诞生的原发性契神,换句话说,也就是被无端卷入得到了力量的儿童们,道德层面的冲击也不过是一方面而已,雷吉并非是当时唯一投入原发性契神的研究者,他们所谓的研究本质上也只是挖掘确实继承了力量的孩子对其进行研究,至于具体的研究内容……

当然,在任何时代总是有人宣称,社会的变革在于对道德的颠覆。雷吉虽然不认同这种话但却也和他们做着同样的事,就结果而言,他们的确从那些沦为小白鼠的孩子身上获得了一些关于契神的信息。

其中最关键的则是,人类的身体是不可能承受神祇的力量,这就是“代价”的真相,这些早就长眠于历史中的故事在被引渡到生物身上后展现出的侵略性异常强烈,简单地说就是极其容易失控,甚至存在本身就会侵蚀承受者的身体。

通过术式获得力量的契神,在仪式中包含有服从与被使役的概念,相比于原发性契神要稳定一些,但失控的风险却没有明确减轻。没人知道自己的意识什么时候会被侵蚀,更没有人能保证能抑制住失控,在魔法师的世界有了这样的共识之后,契神才真正成为了禁忌。

不过这些话题实际也只是个前提,雷吉看着手机在楼宇间穿梭,距离目的地不算远了,周围一带相当安静,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而已,看来Area7的上层对自己为什么被偏爱了这件事并不了解。

或者说他们对那位英雄,赤坂绯夜生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并不了解。

同样乘坐在诺亚号上被卷入“方舟的悲剧”的赤坂绯夜在得知原发性契神的存在后用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时间改变了森艾特城的地脉,作为与诸神对立之人,抵抗诸神的王,她用生命为无辜的原发性契神们缔造了伊甸园,以自身的魔力改变地脉中的魔力流向,延缓神性对他们身体的侵蚀。

没人知道赤坂绯夜为了改善地脉付出了什么,至少九年前他死于伊文瑟特之手的时候,伊文瑟特并没有成为新一代的王,他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卷土重来。

而交给雷吉在内数个密探的任务,正是解除赤坂绯夜对地脉的封印,她在成功改造地脉之后又在地表施下数个封印,这些游荡在大地之上的封印已经被证实存在,伊文瑟特则相信他未能得到的绯夜的残存力量就留在森艾特的地脉之中。

这也就是交予雷吉的离别任务。他本来觉得如此重要的东西Area7方面一定会严加保护,甚至觉得目标会暂时停留在这么人迹罕至的地方是明摆着的陷阱。但事实也许只是赤坂绯夜的意愿被浪费了而已……

“是我想的太简单了吗!”

雷吉·福波斯猛地转身,瞬时抽出怀里的手枪对着身后连续扣动了扳机,火舌从枪口迸射而出,但也几乎是同时,枪口射出的子弹也发出了被阻隔、弹开的声音。

然而那个不知何时就已潜伏在他身后的人影却似乎早有预料,轻挥手中握着的武器,便轻易击落了子弹,但奇怪的是那人却没有想进一步行动的样子,似乎是等待着雷吉下一步的行动。

雷吉借着这个机会站定,快速看清了那人的样子,从身形判断应该是个女人,但却带着面具,手里拿着的不是枪械,像是日本刀一样的武器,但风格却像是SF作品中出现的一样,很有科技感。

雷吉心里明白得很,他捡了条命。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是自己的敌人,会全副武装出现在这种地方也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

从装备来看,似乎不是森艾特直属的安全保卫队,但格莱普尼尔也应该没有出现在这里的理由,难道是学派的人吗……比起身份,雷吉更在意的是目的,就刚才的情况来说,能轻易击落子弹的人,如果真的想在背后杀了自己恐怕也不是难事,但她却并没有一鼓作气……

总之,现在需要的是更多情报。

“这个时候,一个人在这儿晃荡总归不太好吧,小姐。”他想尽力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人,即便被认为是身怀枪械徘徊的黑道分子也可以。

女人没有回答,自顾自地上下打量着雷吉。

“刚才向你开枪,对不住啊。我是山城会的,最近不是不太太平嘛,我也是太敏感了。说起来,你是安全保卫队的吗?”

无论做什么,情报和数据都是最优先的前提,这是学者时代的雷吉视为生命的准则,没想到能用上。不过既然用上了,也正意味着雷吉遇到了危及生命的事态了,还好他足够了解森艾特的现状,只要虚构的身份能描述得合理……

“雷吉·佛波斯,生于天坠历10年,毕业于图威亚德拉大学,生前取得的学位是神话学与魔理学双学位硕士,在校期间就已参与多项尖端项目,毕业后在学界鲜有露面,直至天坠历37年,发生于Area43的列特斯顿的大规模魔法灾害发生,才被记录为卷入灾难丧生。原来如此,这次是理论上早就死了的人么……”

面具之下发出的声音如此冷漠,近乎人工智能读出的文本一般,一时间让雷吉分辨不清哪边才是“死人”。这也不过是问题的一部分而已,眼前的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察觉自己就是雷吉·佛波斯的呢。

自己的经历的确如她所说分毫不差,虽然是知道名字就能随便找到的内容,但关键在于自己并不是那么突出的人。虽然看起来像是精英阶层的一份子,但也仅此而已,过去自己在研究团队中连基础的项目负责人都不算,在那场灾难中也不过是蝼蚁一样的众人而已……

但既然她清楚自己是谁,雷吉也就不能轻易放了她了。周围并没有别人的气息,只有她一个人的话即便是他这个前学者也是能对付得了的。麻烦的是不得不杀人,这当然不是因为雷吉是什么怜香惜玉之辈,只是一旦在UW的势力范围动手,或早或晚他一定会暴露,太麻烦了,自己期许的普通人的生活明明就在眼前了!

思考到这里,雷吉不禁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虽然不知道眼前的女人到底是谁,但纠缠上自己是她不走运。

“你在说什么啊……你不是也没怎么样吗?为什么要诅咒我呢?我哪里像是个早就死了的人了啊!”

雷吉假装愤怒,想借着气势唬住女人,但是不是奏效倒也没什么影响,他在话音未落的时候就已经扣动了扳机,枪口再度吐出火舌,他不顾一切地扣动着扳机,把弹匣中剩余的子弹全部打出,手中的自动手枪被当作步枪使用,说起来倒是相当滑稽。

女人下意识的再次挥动手中的武器格挡,完全没有要躲开的意思,或许对于她来说,区区子弹根本没有危险到需要躲避。

但对于雷吉来说,这非同寻常的危险性正中下怀。

女人的刀仍然收在鞘中,明明在瞬息间击中了飞来的子弹,但子弹却穿过了障碍,仿佛是砍了影子一样,不只如此,所有子弹都在被“阻挡”后改变了轨迹,奔着她那般若面具的眉心而去,等到作为普通人的雷吉反应过来,黑色的弹痕已经着落在她的眉心,般若的面具布满了裂痕。

雷吉本人虽然是魔理学的专家,但也的确是连魔法都无法使用的普通人,但之所以他能确信自己面对连子弹都能截击的魔法师,也正是因为伊文瑟特的临别礼物,一种强化魔法。

无论是兽人、魔人还是魔法师,只要脑袋中枪都活不了,这个准则在这个荒诞的世界仍然通用,算是离谱的慰藉了吧。

“伊文瑟特还真是会换花样啊……”

女人脸上的般若面具缓缓剥落,露出她本来的面容,但眉心的伤痕……正确的说是子弹的灰烬也随着面具的碎片一同剥落,也就是说子弹在接触到身体之前就已经被烧尽了,金属制的弹头没有融化成液态,而是被烧成了灰……

剥落的面具之下是她冷漠且带着意思不屑的表情,随着面具一同褪去的还有她的装束,不起眼的装束变成了重金属味道十足的风,仔细想来刚才她身上的穿着让雷吉觉得不起眼到了没必要注意的地步,实际上却是面具上被附加了信息干扰的暗示,让看到她的人无法记住她的样子。而她也正是电车里旁若无人的女高中生。

从刚才就被盯上了吗……

雷吉心里一沉,虽然早有准备,但女人的行动也过于有计划性了,刚才在电车上的举动仿佛正是挑衅一般,据雷吉所知即便是被称为魔法师猎人的格莱普尼尔的成员也不会在行动途中出现这么高调的行为,以她的年龄来说会有如此愚蠢的挑衅也不足为奇,但现在看来却像是对自己实力足够自信的选择。

也正在雷吉惊愕的一瞬,刀光闪过,他只觉得手里握着的手枪发热,但反应过来的时候却觉得自己握着个火球一般,被切断为两节的手枪伴随着没来得及凝固的金属溶液落到了地上,雷吉的手掌已经因为烧伤肿了起来。

“列特斯顿……我有话想问你。”

女人的表情像是死水一般,除了面具剥落时须臾的不屑就只有冷漠而已。

列特斯顿?难道说这女人和那场事故的其他遇难者有什么关系?可那又怎样,自己能回答他什么呢?他所见的包括自己在内,都不过是没有人情味的衣冠禽兽而已。

“你……想问什么?”雷吉难以抑制因烧伤的疼痛导致的声音颤抖,他把右手伸进外衣里侧的口袋,即便如此女人也没有任何放在眼里的意思,如果是与治安官对峙,自己的动作就算再缓慢也会被立刻制服。

“你们囚禁的那个孩子……叫什么。”

事到如今为什么自己会听到这种问题,雷吉自己也搞不清楚,如果只是为了一个十几年前就死于事故的孩子,会有人做到这个地步吗?

雷吉对于那个实验体的事所知甚少,但隐约也听负责人说过是从福利设施“领”回来的孤儿,据说也被卷入了方舟悲剧,父母在事件中遇难。名字的话,虽然模糊但却似乎能回忆起来,只是姓……

面对子弹都面不改色的家伙会得这种事感兴趣,虽然语气像是没什么起伏,但雷吉却从停顿中多少抓住了一些她的情绪,虽不知道原因,但雷吉却对她的行动有了些兴趣,大概对于她来说是必须要搞清楚的事。

也罢,就把那女孩的名字作为悼词送给她吧……

“让我想想……一下子提起来我也记不清了,更何况被你打伤了手,怎么可能记得起来嘛……”

女人脸上的神情没有一点变化,似乎早已在心底确信了雷吉知道自己要的答案。

“不过这事都过去十三四年了,你是她什么人吗?如果她没死大概和你差不多大,难道死了的鬼魂还能换一张脸吗……我说,你难道事到如今还恨着我吗……”

雷吉的声音逐渐低沉,隐隐作痛的右手终于在上衣口袋里摸到了那个东西,那个改变了他人生轨迹的东西。

“莎温……麦瑟!”

伴随着那个名字,雷吉从上衣中掏出的并不是剪刀之类的东西。那是块琥珀般细小的石头,乍一看有着黄金的光泽,但却歪曲着透过的光线,让雷吉手上的烧伤更加显眼。

事到如今,雷吉已经成功了,虽然引起了不必要的骚动,但这不知名的包袱却绝对能甩掉,这不知名的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雷吉·佛波斯在那场灾难后醒来就不知不觉得到的这块石头就是如此离谱的东西。

光束伴随着雷吉的声音在他周围汇聚,像是咆哮着的洪流一般蓄势待发,实际上光束吞没他眼前的人也不过是一瞬间而已,这是比天罚更令人恐惧的毁灭。

但时间却像停止了一样,顷刻间,空气中燃烧汇聚的光点变得清晰可见,远处传来的乌鸦叫声被近乎无限的拖长,是自己太过兴奋了吗,对于他来说,这就是解放吗……

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光芒在雷吉身边汇聚的同时,女人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诡异的东西。

尸体……准确的说更像是受了重刑的囚徒。整个身体被黑色的绑带包裹着,束缚在十字架之上,在绑带之外,四肢上还额外钉着镣铐。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从雷吉看不见的角度击穿了囚徒,同时也穿透了女人的身体,扭曲的囚人身体像是血肉的钉桩,在穿透了女人身体之后,碗口大的伤口里流出的不是血液,而是漆黑的某种液体。

囚人皮包骨般瘦削的右手不知何时卸下了束缚径直垂下,而那消失的锁链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女人的右腕上。血泪如同裂痕一般自双眸放射垂下,骨灰般的皮肤像是正被黑焰焚烧着一样右眼眶中的眸子已然浑黑,中心的瞳仁不只是否反射了面前汇集的光,呈现出金色。

雷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幻觉吗,远处被拉长的鸟叫声仍在耳边,眼前这番超现实的景象却是如此真实,但他却闻不到血的味道,本该瞬间迸发的光束却还在汇集中,这是过去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女人将手中的刀插在地上,伸手从外衣下摆掏出了另一把,比起那把收在鞘中看不见刀刃的,这把则更加怪异,刀镡之上没有刀刃也没有刀身。两把刀以柄相接,看起来像是会出现在各种幻想作品的双头刃一样,但据雷吉所知,会使用这种华而不实武器的人在现实里几乎不存在。

但随着双头刃的对接,强烈的气流也从雷吉的对面传来,似乎是为了与盘旋汇聚的光抗衡一般,撕扯着空气,发出悲鸣。

这一瞬间是如此漫长,似乎一切的表现都是女人为了向雷吉彰显力量,但这近乎停滞的时间却没有一直驻足,是自己太过兴奋了吗,雷吉感觉自己像是过度兴奋后多巴胺在短时间内褪去一样,时间再度恢复流动,光芒已然蓄势待发。

女人拔出了剑。

由黄金的琥珀指引,于空中徘徊的光束聚合为洪流迸发而出,似乎要烧尽眼前的一切,就连周围的声音也一同吞没,雷吉在这之前就已经无数次见过这般场景,他也从未搞懂为什么自己能使役如此恐怖的力量,但他一直惧怕着这光,他仿佛能从奔涌的光流中听到灵魂的呢喃,宛如上位者的审判一般。

但他早已习惯的这番光景,却被撕裂了……身为学者的常识告诉雷吉,光是不会被羁绊的精灵,须臾间就已散尽,但他所驱使的毁灭之光总会在散尽后将烧却的地狱带到他的眼前,而如今,那光却被一抹异色截断……

“Checkmate.”

猩红与漆黑的两种光于刀剑的两端冒出,像是火焰一般撕扯,吞噬着金色的光流,从光的裂缝中出现的正是女人。

刀镡之上空空如也的一端展开的黑色光刃像是乌鸦的落羽,而没有刀刃的一端则流动着红色的刃,像是死神腥红的眼眸一般已经来到了雷吉的身前。

“回归宁静吧。”

雷吉眼中的世界发生倾斜,女人停下了脚步矗立在原地,犹豫过载而产生的的魔力之火仍然在她的刀剑周围跃动,撕裂光流的黑色一端冒出了黑烟。

不知是不是错觉,雷吉眼中的她在这一刻的表情并非只有冷漠。那瞳孔之中似乎有着瞬间的仁慈与同情,这大概并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之类的反映,只是在雷吉的视觉消失之前,他亲眼见证了从自己身体里喷出的并非鲜血,而是透明的液体,只在那一瞬间,某种味道涌进了鼻子……

原来如此,这是我自己腐烂的气味……

女人叹了口气,将手中熄灭了光刃的刀插回了仍然立在地面上的鞘里,鞘像是在回应刀一样,在接触咬合的同时以自身为圆心,将火焰扩散开来,只是这火焰如同火花般短暂,像是雾一般,拂过周围的一切却没留下什么痕迹。

但她身上的衣服和额外接上的假发却也随着这火雾散去,将原本的样子露了出来。

“这就是森艾特Magic Slayer的做法吗,会不会做得太夸张了点?”

褪去了少女伪装的少年自顾自地把刀拆分,将诡兵器【片羽】别回了腰间,刀剑本身也在归位的同时变得无形。他摆弄着手里剩下的半截,那没有刃也没有刀身的部分,全然没有理会身后小路里那个人影的意思。

“不过……伊文瑟特还是那么过分啊,之前的信徒和实验对象也就算了,这次居然是死者……”

“你会不知道,这我可不信。”

“没看见之前我确实不知道,毕竟列特斯顿的那件事……遇难者除了她之外其余的可分不清谁是谁啊,所谓的神罚就是那么恐怖的东西。”

“那看起来也没那么万能啊,一分钟前这儿站着的不是完完整整的还活蹦乱跳的么。”

“怎么说那也是失控了,实质上是没有任何意识可言的能量爆发。更何况被人类成为神的存在,如果有机会降临到现世最先考虑的一定会是增加使役者,转而侵蚀现世,从过往的事件来看,所谓的全知全能者都是如此。

这个雷吉·佛波斯搞不好就是被失控的神祇意外制造出来的使役者,证据就是他看作王牌的那块石头,从使用的方法看的话,应该接近于神殿,或者祭祀场的基石碎片吧,也就是遭受神罚之后的他等同于那位神的宫殿看守者。”

“被他们使役的人还能保持自我,这不合理吧。”

“的确,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因为有人篡夺了这个契约的契约主,仅仅是可能。列特斯顿的那个研究设施可是建在雪山的半山腰上的,UW发现那里出事的时候应该距离事发过了半个月以上了,这就是大结界力所不及的事了。这期间如果是拉格纳的人,或者说伊文瑟特本人到场,极有可能会产生这种结果。”

“篡夺了神约的人类,看来我选择了个极其糟糕的目标当猎物啊……”

“啊……没想到要从这里解释啊……”

眯着眼睛的男人无奈地说着,嘴大大地撇着一副很难做的样子。

“有什么好说的。”

“普通的人类怎么可能战胜赤坂绯夜,你那老娘可是从实力到内心都堪称完美无缺的战士,她的亡故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巧合,么……”

“所以问题才难解释啊。总之七十年前的大混乱让人类这个种族陷入了灭亡的边缘这件事是常识对吧,然后人类依靠着皇帝的力量取得了暂时的和平,不过明眼人都知道那时的和平根本靠不住,所以尽管人数不多,但也有一些人从其他的方法中寻找获得力量让人类再度君临于大地的办法。

其中的两位学者,中条弥助和妻子中条雅当时研究的项目正是如今的M.I.G.学派三大禁忌中其二,也就是伟大意识的召唤和不存在之物的创造,他们在这方面先于魔法师们不止一步,这二者合在一起,他们当时的研究目标就是制造新的神,并不是从传颂的故事中让远离现世的神降临,而是借由人类的手制造神。为此中条雅死于实验中,而中条弥助在那之后不久真的制造出了人造的神……”

“人造的神……”

“说是神也不过是概念相似,现在的神话溯源学界一个普遍的观点,就是过去的人们传颂的神明们有一部分是曾今真实生存在现世的另一种生物,比起人类和其他种族有着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的力量,但本质上也是一种生物,在地上留下传说后亡故,然后被传颂,借由神祇的外壳聚集来自传说的信仰……

简单地说他也有类似的性质,但在人类的历史上却存在着被颠覆的神,经由母系社会变更为父系社会让神祇的地位发生变化姑且不论,过去也有着没有文字传承的德鲁伊教被信仰其他宗教的民族打败教化,神话本身本吸纳遏制的情况存在,本来德鲁伊神话体系的主神相比于其他神话体系也只像是普通的魔法师而已。

所以即便他有容器的性质,但无法获得与之相对的信仰,身为与神近似的存在,却只能作为艾德兰教至高无形之神伊坎拉的使者,想必是相当不爽吧,所以他才急于成为王。不过因为绯夜的顽抗,他不得不忍耐了九年。”

“动机呢。他绝不是会甘心白等九年的人吧。”少年仍然端详着手里那把无刃的剑。

“应该是赤坂绯夜的阻碍吧,据我所知在她的杀伐技巧中存在连修罗神佛也能燃尽的招式,燃烧着魔性之血的剑能在留下伤痕的同时将持续腐坏的诅咒留在对方的身上,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吧……”

霸剑·血妖绝舞……

在红叶流的招式中属于最上位的魔剑技巧,那是如今的他仍未抵达的境界。

“即便是不清楚,今天用了新装备也能多少感受到吧,D-Chaser 试做Ⅱ型,原型机是绯夜斩杀祭典之龙维伽乌斯时所使用的D-Chaser零式,不过你这用法也的确和绯夜一样粗暴,这个精密程度的装备可不是说一声就能准备替代品的啊……”

“龙之追猎者(Dragon Chaser)……这名字也过于张扬了吧。”

“对外的全称是命运追寻者(Destiny Chaser),如果真的用上Dragon的字眼,龙族的那些家伙们可是真的会抗议的。”

“TSO的工作也怪不容易的,我会尽量保证在杀了伊文瑟特前不弄坏这套装备的……”

这算哪门子的保证啊……杰尔特虽想这么说,但他也无比清楚赤坂的血脉与其暴戾一同传承,身负着超载特性的他更是如此,也正因为如此杰尔特才在与他做交易的时候准备了相当多的后手,虽然也收取了与之相符的回报。

“啊……”

如同戒指一样绑在他左手无名指的细铁链从手上脱落,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所辩驳抢回了本属于自己的位置。

“这个程度就是极限了吧,事实上能掩盖你的魔力波动,撑过那一击已经是奇迹了……不过你也没必要瞒着她吧,她是想成为你复仇的力量才来到这的吧。”

“所以呢?有人自说自话我就得同意么,刺杀伊文瑟特可是不折不扣的恐怖袭击。”

“这些话你难道没和她说过吗。”

“当然说过,而且是在最开始的时候。但人的决心不会因为一两句就改变,也正因为如此才更不行……”

“是因为凯特·奥维亚么,她的真实状况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对此我也深表无力,她的遭遇并非人力可回天……”

“已经没多少时日了吧,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啊……”

“可现实里永远没有如果不是么。如果你是为了不让这种事再发生的话,还是趁早把话说开比较好,这也是为了她好。”

杰尔特·麦瑟说着用手摸了摸下巴。

“为了她好吗,说起来刚才我也听见了有意思的事,她以前的名字,莎温·麦瑟……”

“虽然我觉得你应该明白,但我姑且还是澄清一下,尼洛和奥克托的姓的确是麦瑟,至于我,确实只是其中一个身份而已,至于这个姓的来源的确和那位圣女的家族有关,她的双亲都是极其高尚的人,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而那两位的确死于十四年前的方舟悲剧,也许你也曾见过也说不定。”

“就算是有那种事我也不可能记得吧……”

“你这是松了口气啊,如果我说我和她有血缘关系呢。不,倒也不用回答,如果这世上有人会看着自己的亲族受万劫不复之苦却置若罔闻,那确实是不可饶恕了吧,就像那群家伙一样。”

杰尔特指了指地上一分为二的尸体。

“但谁能保证你做的缺德事少了?”

“我可不会说‘我最讨厌你这种敏锐的孩子’这种话哦,说到底我不过是希望解决掉名为乔治·伊文瑟特的人造神祇而已,会和你合作也只是希望你能推动计划实行而已,不过现在看来,少了那位圣女的力量,你又能不能敌得过他呢?”

“就算我不行你也还有其他方案对吧,如果不是那位骑士因为立场原因不方便在森艾特内行动,你也不会寄希望于我这个不稳定因素,罪人的卵中会孵化出什么东西,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不否认,”杰尔特说着缩了缩下巴,“但你也确实有必须要和伊文瑟特面对面做个了断的理由和资格吧,因他而扭曲至此的人生,你是绝不可能把机会留给别人的吧。如果是出于和绯夜生前的交情,我个人是更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La Prisonnier Chateau d'If……他在魍魉之镜前得到的这副囚徒模样绝非其意志与传承的真实姿态,但那被囚禁的罪人外表下会如何羽化来为复仇鬼的结局勾上最后一笔呢,无论如何他都必须面对这已成定局的命运,无论最终是否会归化为预定调和。

“会有人把人拉上贼船之后还说‘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这种话吗,这可是不折不扣的伪善啊,杰尔特·麦瑟。”

“我这是被反咬一口了吗,明明就算没有我们的支援你也打算单干来着。”

“我不反驳,人与人要是想要互相理解就是那么困难的事,一切都不过是互相妥协而已。”

“我还是比较讨厌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小鬼的……”

“话就说到这儿吧,我应该能走了吧。伪装工作就拜托了~”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么煞费苦心。”

“你在说什么鬼话,谋杀怎么可能不费心思……”

“不是指想要杀了伊文瑟特,而是从最初的那个密探开始,你每次都选择了不同的装束来伪装外表甚至性别,但却仍然坚持那个犹如审判一般的质问和刀剑斩杀,如果是用【太岁】的话,安全保卫队甚至无从寻找杀人线索。”

“什么啊,你居然会不明白这种事。从伊文瑟特到这些家伙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多少都是凭自己的意识踏上了疯狂之路,是没人能原谅的异化之物,既然如此也就必须有震慑异化之恶将其斩断的刃存在,在安全保卫队看来无论是连环杀人还是过路魔行为都无所谓,但心存恶者必然会感到无名的某人存在,伊文瑟特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放弃成为王的机会,那就让他怀抱着这份恐惧回到这舞台吧。我的复仇也正是你所说的,向全世界宣告赤坂的血脉仍未断绝。”

“让他说出那个名字算是你的慈悲吗。”

“随你怎么想吧,作为人误解着自己仍然活着他从来都没从当年的事里走出来过,还有比这更卑微可笑的事存在吗?但我可没办法饶恕他,因为她也一定不能原谅,至少让他那早已死去的身体上的灵魂能在被解放前向谁告解吧,若是真能在死后去往冥土也许能少些负担呢……”

“你果然是过于扭曲了……”

“因为我也与他们没什么分别啊……”

他说着打了个响指,便再度变回了最初的女高中生形象。她似乎并不打算逗留更久,向着背后随便地摆了摆手,善后就拜托了,杰尔特明白她就是这个意思。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安全保卫队会以伤痕为线索的吧,在这座城市里能有如此剑术的人一只手也能数的过来吧,还是说,你连站在亲生父亲的对立面也在所不惜吗……”

“轮得到你这个把儿子送上战场的人来说我吗……倒也无妨就是了,说到底这一切都和他脱不开干系,他可是从最初开始就在这一团糟的宿命里了啊……”

即便是杰尔特也能感受到那清楚的憎恶,即便是面对连环杀手,背德学者她也未曾露出如此感情,那是与想要向伊文瑟特复仇截然不同的感情,非要打个比方的话,那一刻的她像是陷入绝境破釜沉舟的一匹野兽,而那爪牙所面对的……

不知道那个喜欢多管闲事的游吟诗人会怎么看待这些,杰尔特只能从这矛盾中感到些许心酸,对他来说这也是极限了吧……

而她转过了街角,踱着步子向着电车站走去,此刻的森艾特已被黑夜拥上,天边只留存了最后一丝光晕,那是夕阳最后的留恋。

越是接近车站,人的声音就越明晰一些,如月是坐落在待兴区的边缘站点,但最近却成了年轻人们的聚集地,每逢傍晚这里便会变成另一幅样子,也正是有着这种人为的优势,她才会选择在这动手。

在接近车站的时候,似乎是嗅到了食物的味道,突如其来的饥饿感让她怔住了一下,她看了看烟火里一边喝安保谈笑一边双手在铁板上忙碌着的商贩,又挪开了目光,至少不是今天。

回程的路上她插上了耳机,随意的打开了音乐软件看都没看就直接点了播放,她手中的并非是从谁那里得到的老旧随身听,听的也并不是会转来转去的磁带,尽管在行动后好像需要些排解负罪感的过程,但她想的却只有放松精神而已,杀人从不是件轻松的活计,今天尤其如此,倒也并不是因为杰尔特·麦瑟提供了什么奇怪的装备,而是她知道自己的计划又再度推进了一步。

作为那证明,她在备忘录上划下了新的十字,手机屏幕上也显示出森艾特的简易地图,剩下仍在发光的点还有两个,她会在和目标正式接触前停止地标的反应,让事实看起来是密探们在破坏了锚点后遭到杀害,她知道自己的考虑可能根本是多此一举,但她别无选择,即便是多余的障眼法也必须把能做的都做了,现在的她与过去的克鲁曼·曼斯莱恩别无二致,都是跳脱于法外仅凭自己的判断决定他人生死的疯子而已。若是绯夜,此时又会如何选择呢……

天边仅存的那束光仍然固执的扒在车厢里,幽蓝的车厢里,形单影只的一人折射出负数的影子,摇曳的影子和朦胧的光让她恍惚,仿佛城市亦被夹在光与影之间,将她带到了某个不曾存在的地方。

她似乎能听见嘲笑,每次唤出那个囚徒的影子都是如此,心中的某处空白像是滴上了墨汁,深邃的黑色液体在那些空白的地方肆意驰骋、侵略、浸染,像是透过那墨点便坠入了无尽的深海,在那漆黑无边的地方,某个声音正伺机而动,嘲弄着自己。那到底是什么呢,是无法回忆或者说被故意忘却的记忆吗,那它如今苏醒敲打着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

恍惚着,自己已经站在了家门前,在适合的地方完成变装,再旁若无人的回到家中,一切的一切都已轻车熟路到不会清晰记起就已然完成。他熟练地掏出钥匙,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家,将衣服收回自己的房间,才清楚到感到饥饿感比刚才更加强烈,虽然脑子里的意识想去冰箱里翻出些速冻食品果腹,但身体却不自觉的瘫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消解着疲惫。

在意识彻底模糊之前,响声从玄关传来。

“什么啊,原来你在家啊。倒是把灯打开啊……”

女性的声音抱怨着的同时打开了屋里的灯,突然的光线多少驱散了他的困意。

“忘记了……”

他打着哈欠说道。

“服了你了,一整天到底在做什么啊……”

“也没什么,玩了玩游戏罢了。”

“整整一天?”女人说着走进了些,“晚饭呢?”

话已出口她才觉得自己多余问,“还好我带回来了。”

“你没在雨宫那解决吗?”

“我是这么打算的来着,不过菖蒲说你一定会忘记吃饭,才让我带回来。她可是太了解你了。”

“这……毕竟是青梅竹马啊……”

见他还没有动的意思,女人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又凑近了一点,将手掌缓缓贴上他的额头。

“你,没事吧……”

“还死不了吧……”

自己究竟还能狡猾的占有这份温柔多久呢,他不禁自问。若一切尘埃落定,她会不会怨恨自己呢。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希望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两人的关系止步于房客与房东就好,仅仅是再近一步会把对方卷进怎样的命运,他不敢想象。

 

“‘这就……都结束了?’

青年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身上简单扎上的绷带已经占满了污渍,血迹更是若隐若现,可脸上却还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勉强自己做出轻松的神态。逞能也许是这个年龄的天性,这种把自己置之度外的行为尤其有吸引力,若是我至少年轻个十五岁,可能也会半真半假地挑逗他,让他和他的生活陷入两难的混乱吧。

我坐在建材堆出来的小山上看着他,只是点了点头以作回答,我得承认我还在犹豫。诚如他所说,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就连我眼前这条未来可期的生命也一样。

而我能给这个曾今同一战壕一同战斗的短暂战友的临别赠礼却只是残酷的现实。或许……也只是我有做恶人的天赋也说不定。

‘你的命……也不久了。’我抬起头看着月明星稀的天空,尽量回避他的目光,许是我对他有愧,无论如何这世上大概都不存在比对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下了近乎死刑的宣告更残酷的事了吧。

‘这样啊。’

他从我这得到了答案吗,还是只得到了绝望呢。只要是活着的人,在死亡面前永远都抱有最后一丝侥幸,即便他早就知道纠缠在自己身上的病症是如何绝望,长的话也许几个月,快的话他大概见不到下一次月亮盈满的样子,无论是什么样的魔法都难以回天,这样的现实无论对谁都过于残酷了。

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三个字就坦然接受了吗?如是如此,可能对我来说也太残酷了些,没什么比被绝望碾碎的微笑更令人心碎的吧。可唯独是我的侥幸得到了救赎,尽管他还在故作镇定,但那紧紧握住却仍然止不住地打颤的双手,把他真实的想法展现了出来。

害怕也确实不总是件丢人的事吧。

‘事已至此,你不打算把想法告诉她吗。’

他曾经提起过想带着喜欢的人去赏春花,还要找机会把心意传达出去,不过现在,他可能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或许是烂掉的本性作祟,我不合时宜地来了兴趣,虽然深知眼前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比残酷。

果不其然,我听到的是预料之中的答案,也不打算深究让他更为难,我所认识的他大概是一定会这么选择的,他是会为了别人高兴一味退让,舍弃的那种人,总寻找着并不存在的最优解。我无法教训他,让他明白牺牲无法给所爱之人带来幸福。所谓的迁就和妥协,在多数时候都不过是自我满足而已……”

《白目雀听见的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