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瑜的葬礼在她死后的一个月后举行,然后就是为期三天的守灵。第一天由她的父母守灵,第二天则是远亲近戚,第三天才轮得到杨悠然这个未婚夫。

看着秦瑜的遗像,到现在为止杨悠然都不敢相信那个可怕的事实。哪怕那辆失控的车与自己擦身而过,他都不敢相信死的人是秦瑜,而不是自己。

在傍晚七点时,杨悠然走进了灵堂,秦瑜的父母等在那,在他们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男人。看到杨悠然,他们抹了抹脸上的泪,说:“这件事不怪你,小杨,别太自责了。”

杨悠然木然地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秦瑜父母的安慰是否出于真心,唯一能够原谅他的人已经死了。无论秦瑜的亲人说什么,杨悠然都不可能原谅他自己。

秦瑜的父亲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说:“去洗把脸吧,我们先走了。”

他不敢相信镜中的人是自己,蓬头垢面,眼袋旁是深黑色的眼圈,头发乱糟糟的,像是豪猪的刺一样直立起来。他掬了一抔水,泼在了自己的脸上。

冰冷的水使他冷静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后,杨悠然问一直在身后沉默坐着的男人:“请问你是?”

男人说:“我叫秦峰,是秦瑜的表哥。”

杨悠然从未听说过秦瑜有这么一个表哥。

“之前我一直在国外,上个月刚刚回国,没想到就遇到了这种事,您请节哀。”

或许是担心他一个人守灵出事,秦瑜的父母才会拜托这位“表哥”陪杨悠然一起守灵。杨悠然木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坐到了椅子上。房间内灯火通明,灵堂前燃烧着蜡烛。氤氲的烟雾中,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

如果秦瑜没出事,今天本该是他们举行婚礼的日子。这一个月来,杨悠然几乎没睡一个好觉。无数个深夜里,他看到了秦瑜一次又一次被车撞飞。每一次醒来,脸上都布满泪痕。

凶手很轻易就被找到了。那是一个刚工作不久的人,出事的当天晚上和朋友聚会,经不住劝喝了一点小酒,原本从酒吧到他家的距离开车不过十分钟。报着侥幸的心理,他一个人开车回家,却在半路上打起了瞌睡。当他回过神来时,车子已经撞在了护栏上,轮胎上沾上了鲜血,拖曳出长长的轨迹。

凶手虽然被抓住了,却大概率不会被判死刑。杨悠然常想,如果他没被抓住就好了。如果他能够落到自己的手里,那自己一定要——

“请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呢?”一直沉默着的秦峰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杨悠然吓了一大跳,随口嘟囔着:“我在市里的设计院工作。”

“那想必您对这所城市一定十分熟悉了。”

“还好吧。”

“原来如此。”

在匆忙的聊过几句后,沉默又一次降临到了两人之间。杨悠然醒悟过来,多半是秦瑜的父母担心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于是找来了这么一个“表哥”来陪自己。

只可惜,自己现在完全没有跟别人聊天的意思。

杨悠然搬了张凳子,坐在了灵堂前,眼睛盯着秦瑜的黑白遗照,缭绕的烟雾让照片杀那个的秦瑜宛如仙境中的仙子。

就在这时,秦峰悠悠地说:“你相信人能穿梭时间吗?”

 

今夜是一个阴天,月光被尽数阻隔在乌云之上。商场的门口。人潮涌动,圣诞节的前夜,人如果要移动,只能在人群的裹挟下挪动。

杨悠然站在天桥的中间,望着缓慢蠕动的人群,不禁想,秦瑜死的那天也是同样的景色。当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天桥上一方位置时,车辆会从天桥底端呼啸而过。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杨悠然突然醒悟过来,自己明明在为秦瑜守灵。四周像是起了雾,影影绰绰的让人看不清。远方的人潮像是一大团掉落到地上破碎的豆腐。淅淅零零人群中,杨悠然一眼就看到了“自己”。

“这是梦吗?”他抬起手,用手捏向自己的脸颊。寒风中的脸颊说不上疼痛,只有一股钝感。就在这时,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从脚下响起。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这辆车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是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CT6,车头摇摇晃晃的。穿过天桥时,车子突然横了过来。沿着车子滑出去的方向,杨悠然看到了那个呆若木鸡的自己,和将自己推出去的恋人。

看似在梦中,这份真实感却与梦境完全不同。他又一次看着自己的恋人被车撞飞出去,在空中翻滚着,像是被吹散了的蒲公英,摔倒在地上,四肢扭向了诡异的角度,宛如散了架的木偶。

他看着“自己”冲上去,抱着那团肉体哭泣着。当时的自己应该明白了吧,叫救护车已经来不及了。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短短的一个迟疑,就足够抱憾终身了。

天上下起了雨,冰冷的雨滴坠落到自己的脸颊上。杨悠然抬起头。

冰冷的触感从脸颊上拓展到全身。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一名海归博士,从事的是理论物理方面的研究。”秦峰坐到了杨悠然的对面。他说出了自己的工作单位,那是国内一家有名的物理研究所,位于这个国家的首都。他的人生是杨悠然完全不能企及的人生。

“你在听吗?”秦峰用手在杨悠然面前晃动着,杨悠然回过神来。刚才的景象太过真实了,那真的是梦吗?那种心痛感,震撼感,以及,雨滴落到脸上的逼真的感觉……

“抱歉,你刚刚在说什么?”

秦峰狡黠地笑着,说:“你听说过‘世界线’吗?”

在大学时,杨悠然也曾听说这种中二感爆棚的词。他还看过一部著名的动画,再看过枯燥的开头后就将那部动画关闭,时至今日也没有再看过。

“我一直在研究的,就是‘世界线’有关的内容。”

“这可真让人吃惊,”杨悠然有气无力地说,“不是冒犯你,我一直以为这种东西就是骗骗初中生的玩意。”

“不不不,这就是你的误会了,”秦峰眼里冒着光,唾液横飞,兴奋的样子像是遇到了同好的宅男,“‘世界线’是真的存在的。根据‘弦论’的解释,微观世界的粒子是由细肉有不可见的弦组成的。反映到宏观世界中,弦组成了空间的膜。而时间被认为是膜上流动的痕迹。”

秦峰越说越激动,情至深处手舞足蹈。杨悠然听得一头雾水,嗯嗯啊啊地敷衍着。

“这个‘世界线’有什么用呢?”

“借由对世界线的研究,可以让时间旅行成为可能。”

杨悠然狐疑地打量起了秦峰,后者摆了摆手:“你这眼神就像说我是一个骗子。”

“时间旅行这种事听上去实在是太科幻了,实在是很难让人相信,”杨悠然想了一会,忧心忡忡地说,“这是不是某种传销的新花样?”

秦峰苦笑着举起双手:“我能理解你的疑虑,但请相信我。我不想将你拉进一个违法的组织,更不想从你身上赚取金钱。今晚我们所有的谈话都只是出于我们之间的缘分,也仅限于今夜而已。”

杨悠然掏出手机,现在的时间是十一点整,距离守灵结束还有七个小时。漫漫长夜,如果有个人说话的确也比较好度过。

“好吧,就跟我说说看,你所说的时间旅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

周围的景象突然模糊了起来。在一片混沌中,秦峰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听过黄粱一梦吗?”

 

杨悠然倒抽了一口凉气,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一般。

他抬起头,天空中阴云密布,不见一丝月光。不远处的商场内,扩音喇叭用高音量放着圣诞歌。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Jingle all the way 。

杨悠然猛然醒悟过来,他看向了远处蠕动着的人群,紧张地搜寻着目标。很快,作为目标的两人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那是“自己”与秦瑜。确切的说,是一个月前的自己与秦瑜。

他掉头向天桥下奔跑起来,跑到一半时,转头看向商场。人潮已经开始散去了,“自己”正将围巾围在秦瑜的脖子上。

“快跑!”他站在天桥上,向着远方大吼着,“快——跑——”

从这种距离,对方是不可能听到自己的喊叫声的。他只能绝望地转过头,看着身后的的车灯由远及近,轮胎声越来越大。凯迪拉克从身下呼啸而过,轮胎开始打滑。横过来的车身又一次在自己的眼前将自己的爱人撞飞出去。

杨悠然跪在地上,他想起了什么,于是抬起了头。

果然,天上下起了雨。

 

“黄粱一梦的故事最早记述于唐代的《枕中记》。故事讲述了一位叫卢生的书生,进京赶考不中,归家时,在邯郸遇到了一位仙人。仙人使卢生陷入了梦境,在梦中,他发现自己家财万贯,娇妻陪伴,子女成群,官运亨通一路高升至中书令。如此顺利的人生一直持续到八十岁,才因病去世。断气时,卢生一惊而醒,才发现自己还与仙人坐在一起,而灶台上的黄粱还没煮熟。您在听吗?”

杨悠然打了个激灵。周围模糊的景象逐渐定型,秦峰的脸又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杨悠然摇了摇头,他掏出手机,时间是11点零30秒。刚刚自己在那个逼真的“梦境”至少已经过了几分钟了,而这里,却只过了不到三十秒。

“是我太啰嗦了吗?真是抱歉,可能我没有体会到你的心情。作为秦瑜的未婚夫,想必您需要的应该是一个人安静一下吧?”

秦峰站起来,杨悠然叫住了他:“等一下,请告诉我关于那个所谓‘世界线’的事情吧。”

杨悠然的视线让秦峰很不舒服。是自己的错觉吗?他的眼神中带有一丝疯狂。秦峰重新坐了下来,继续说:“有趣的是,这一类型的故事并不只有一则,唐朝的《南柯太守传》、明朝的《醒世恒言》都有记载类似的故事。

任何艺术作品都是来自生活而高于生活,亦即有自己的原型。那么,黄粱一梦是一个单纯的故事,还是有它的原型所在呢?”

杨悠然认真的神情让秦峰有些不适应,就连大学里自己的同学上课都没有杨悠然这般认真。他稍微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让自己放轻松,然后说:“我们找到了能穿梭时光,看到另一个‘自己’的人。”

远方似乎有雷声闪过。今夜明明是个大晴天。杨悠然匆匆掏出了手机,现在的时间是十一点零三分。

世界开始发生变动。

 

这一次,杨悠然没有做任何停留。冷风吹拂到脸上的一瞬,他就跑下了天桥。

此时,人群还未完全涌出商场,门口硕大的圣诞树上灯光闪亮。他一路狂奔,撞倒了几个行人,换来了几句骂声。叫骂声被他甩在了身后,脚步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

黄粱一梦。

不论再怎么逼真,哪怕连时间流逝都与现实中一模一样,梦终究是梦。一旦醒来,梦中的一切都如同镜花水月。

那自己现在做的这些有意义吗?如果自己在“梦”中拯救了秦瑜,那现实中的她,会活过来吗?

杨悠然不想放弃,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要拼尽全力去尝试。

他冲进了人潮中,在人群中辗转腾挪。没有浪费时间去道歉,眼前只要有人阻挡就把那人给推开。“自己”与秦瑜就在眼前。他们在商场内不远的地方。记得秦瑜当时恰好看中了一款玫红色的口红。她在柜台前爱不释手,而“自己”则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提着购物袋,百无聊赖地盯着门外的圣诞树。

就在杨悠然即将冲入商场的时候,他被人拉住了。

“先生,请尝一下我们做的曲奇吧。”

做这份工作的人穿着圣诞老人的服饰,从声音听是个女生,脸上却黏着大而白的胡子。这让她很受小孩子的欢迎。就在她搭话的当下,几个孩子也围拢了过来,将杨悠然团团堵住。

“我现在没空,给我让开!”如果身前的人是大人,杨悠然或许能毫不犹豫地推开他然后离开,但围住自己的确是几个孩子。这让他犹豫了起来。

“先生,这款曲奇是我们店里最新的产品,请尝一下吧,不会收费,也花不了你几分钟时间的。”

为了尽快摆脱她,杨悠然随后捻起了一块饼干,丢进了自己的嘴里。也许曲奇很好吃,也许不好吃。现在的他根本尝不出任何味道。

“满意了吗!快让开!”他低声吼着,女人却没有走开。

“如果先生觉得满意,能不能请你到我们家店里看一下呢?”

杨悠然的忍耐到了极限,就在他准备大发雷霆时,突然发现商店中的“自己”不见了。

——他们去哪了?就在杨悠然产生这个疑问的同时,刺耳的摩擦声从远处传来。他抬起头,不远处,秦瑜的身体坠落到了地面上。

杨悠然木然地转过身。雨滴落之时,世界将会发生变动。而在周围的景色如同破碎的玻璃一样凋零之时,他从商场的橱窗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看不到自己的脸。

 

“虽说出于对隐私权的保护,我不能告诉你我找到的那个人是谁。不过,我还是可以告诉你,她能做到什么事。”

秦峰觉得杨悠然的样子有些奇怪。几秒前,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呆滞,现在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或许是睹物思人吧,秦峰想,也许自己不该继续说下去了。

“秦博士,能告诉我关于那个能穿梭时空的人的事情吗?”

但如果他想继续听,自己也没有拒绝的理由。秦峰继续说:“说是穿梭时空也许不太恰当。因为当事人并不能改变什么,她能够做到的也只是观察而已。你听说过‘祖父悖论’吗?

所谓‘祖父悖论’,是指如果你穿越回过去,杀掉自己的祖父。那你的父亲就不会出生,同样,你也不会出生,那就不会杀死你的祖父。这就构成了一个悖论。而对于那些穿越者,这是不可能发生的。这不单单是因为,对他们而言,回到过去更像是一场梦境,是‘可能发生的未来’,而非已经确定的未来。因此,过去的他们,是看不见穿越者的。

我所说的‘看不见’,并非是类似隐身那种看不见,而是穿越者的存在会被模糊,例如,过去的人无法看清穿越者的脸,同样,穿越者也无法被电子设备记录。如果按照我们的理论,除非穿越者成功改变未来,不然他所看到的过去,也只是一场梦境罢了。

你问我如何改变未来吗?这一点几乎不可能,历史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试问,人要如何穿墙而过呢?”

 

杨悠然发誓,自己一定要改变未来。

多次穿越之后,他发现,现实中的时间与梦境中的时间并不一致。自己在梦境中已经渡过了数天,而现实中刚刚过去不到几分钟。

不知现实中该是什么时间。杨悠然抬起头,天上突然下起了雨。他愣住了,这场雨下得有些早了。往常,那辆失控的车辆撞到护栏上时,雨滴刚刚落下。但这一次,有些不一样。

——也许这预示着,我可以改变未来?杨悠然信心满满地从天桥下冲了下去。

他又一次失败了。

失败的理由很可笑,在人潮中,他被人群裹挟着根本无法前进。这很奇怪,明明一秒前,前方还没几个人,结果突然就一群人涌了过来。人群中,还有人抓住自己的手,碰撞自己的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与秦瑜有说有笑的走出商场。轮胎摩擦声如影随形,车辆呼啸而过。

是错觉吗?杨悠然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空中自己爱人的身体想到。在她被撞飞前,似乎向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

想必这是自己的偏执带来的谵妄吧。在大雨中,杨悠然用拳头狠狠地锤向了地面。

下一次,我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