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爱诺尔偷偷从卧室门口探出头,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到处都很安静,只有她的心脏在“咚咚”地跳动着。

七个小时前。

晚餐过后,维尔提出想和爱诺尔下一会象棋。他们移动到休息室,在茶几前面对面坐下。劳伦斯和几位公爵坐在离他们稍远的沙发上,一人手中拿着一本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读。一位乐师在钢琴前摆好乐谱,开始演奏一首舒缓的曲子。

“怎么样?最近有习惯一点吗?”维尔拿起棋子,随意往前挪了一格,看起来并不是认真的想下。

“托您的福,已经习惯多了。”爱诺尔回答道。她用余光扫了一眼远处的公爵们,压低声音说:“看来各位公爵们对我们的谈话很有兴趣呢。”

维尔也偷偷瞄了一眼,压低声音悄悄地说道:“就保持这种音量,这个距离他们听不清楚的,只能干着急,我实验过好多次了。”

他的话让爱诺尔忍俊不禁:“您真的是个国王吗?”

“啊?”

“看起来像反抗期的学生。”

“过分啊……”维尔撇了一下嘴,“没办法的不是吗,我可是每天被这些人围追堵截的很辛苦。大事上想不出办法对付他们,也只能在这种小事上给他们找点麻烦。”

爱诺尔举起一个棋子装作思考,掩饰住自己抑制不住的笑意。相处了几次之后,她发现维尔这个人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和他说话也放松了许多。

她看到维尔不满地在瞪着自己,轻咳了两声收住了笑容示意投降。她继续压低声音说:“说正经的,现在情况如何?他们还在为难你吗?”

维尔摇摇头:“为难?应该是我在为难他们才对,这些人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任何事,但凡我做出了一点不合他们心意的决定,就会被以各种理由拒绝。即使我坚持,他们也会想各种办法拖延时间,最后告诉我执行不了,强制我改变决定。”

“他们是……劳伦斯?”

“怎么说呢……不只是他,不过他确实是影响最大的。”

“因为是神官?”

“嗯……他的事,你是听谁说的吗?”

“图书馆有一些历史书和资料,稍微看了一下。”

“这样啊,”维尔点点头,“确实,据说劳伦斯从小就能听到神的低语,我的父亲自己却做不到。所以任命他做了神官。父亲在世的时候,就和他几乎是平起平坐。所以凭现在的我想要撼动他,非常难。”

“能听到神的低语?这是真的吗?”爱诺尔有些惊讶,脱口而出。毕竟在她心中,所谓“神”只是人造出来的一种象征而已。

“嗯……爱诺尔,可能和你以前生活的环境不一样。弥尔斯库是神庇护的土地,在这里神是绝对存在的,神官是神的代理人,能听到神的声音也是必然。”

质疑他人的信仰不是什么好事,听到维尔的话,爱诺尔意识到自己的话太过失礼,赶紧说道:“非常抱歉,我无意冒犯……”

“没关系。你刚来这里不久,有很多事还不清楚,神不会怪罪你的。”维尔把棋子向前推了一步,“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以后在其他人面前可要注意了。弥尔斯库人非常尊敬神,质疑神存在的话,恐怕会给自己招来麻烦的。”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提醒我。”

“应该的,”维尔笑笑,“我说过的啊,会尽全力帮你。你也不用太顾及劳伦斯他们,有什么问题直接来找我就好了,我应该比你想象中的反抗期学生还是要靠谱一点的。”

“噗……”对面的人一脸得逞的表情把爱诺尔逗笑了,“你这么记仇的吗?国王陛下。”

“那当然了,这叫有来有往。“维尔说道,”不过,我是真的希望你在这里能过得好。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能做到的绝对不会推辞。”

爱诺尔很信任地点点头,正准备道谢的时候,挂钟突然敲响了,她抬头一看,已经十点了。公爵们听到钟声,仿佛迫不及待似的走了过来。劳伦斯向他们行了一礼说道:“时间已经不早了,请国王陛下和公主早点回房间休息吧。”

看来今天的谈话要到此为止了。爱诺尔向他们行了礼,道了晚安,和侍女们一起离开了休息室。

临走前她瞟了一眼棋盘。还差几步,维尔就要赢了。

回到房间,爱诺尔洗漱完毕后在床上躺下。身体很疲倦,可思维还停不下来。睡不着,她想着维尔今天对她说的话。

看来自己之前是低估劳伦斯的权利了。没想到他原来就可以和国王平起平坐,也难怪维尔拿他没有办法。以后应该也少不了和这个人打交道,要小心才是。

不管在哪个国家,王宫里都不会缺少权力斗争和复杂的人际关系。在这张大网里,任何人都得小心谨慎言行。

爱诺尔翻了个身,拉起被子蒙住头。她向来讨厌王宫里的这种氛围,跟人相处中也没办法做到游刃有余。又要看懂别人言行举止中的涵义,又要防止被人轻易看穿。每天像是被厚重的乌云覆盖,让人觉得分外压抑。

从前她还小的时候,也产生过逃跑的念头,甚至冲动地想过在王宫里大闹一场,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被赶出去。可是终究只是想想,没有实践的勇气。

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会有各种各样的顾虑,想要生活有翻天覆地的改变,何其之难。

爱诺尔叹了口气。一旦一个人安静下来,就会忍不住胡思乱想。听到外面的钟声敲响,已经是半夜一点了。她闭上眼睛,想尽快睡着。

“呜……呜呜……”

她突然听到了一阵细碎的声响。那声音很轻,像是风声。爱诺尔猛地睁开眼睛四处看了看,四周都没有异常,就连纱制的轻薄窗帘也没有一丝飘动。可是那个声音却还是能听到,还越来越响,像要挤进她的脑子一样摩擦着鼓膜。

是人的声音。

她立刻紧紧攥住了被子,瞪大眼睛警觉地看着四周。没有任何异常,但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是离自己越来越近了。沉重的喘息,还夹杂着一丝微弱的……笑声……

她猛地从床上跳起拉开床帘,用力太大,床帘被扯破了一块,身体也没平衡住,一不小心跌到地上。“玛丽!玛丽!!”顾不得疼,她大声喊玛丽的名字,不是考虑引不引起恐慌的时候了,她能确信绝不是自己的错觉。不对劲!这里绝对有什么不祥的东西!

啪嗒啪嗒急促的脚步声,爱诺尔看到有人拿着灯走了过来。

“公主?”

那不是玛丽的声音,那人靠近了,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的脸,是蒂娜,弥尔斯库王宫里的一名侍女。

“公主,您没事吧?!”蒂娜放下手里的灯,看到爱诺尔坐在地上正费劲地想要支撑起来,赶紧过去扶她:“您这是怎么了?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蒂娜……?”有人到来让爱诺尔稍稍安心了一点,但是马上又疑惑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玛丽呢?”

“玛丽她去休息了,”蒂娜扶起爱诺尔,让她坐到床边,“玛丽今天和我换了守夜的班,她有些感冒,怕传染给公主,就自己回去睡了。”

“这样啊……”爱诺尔说道,“不对,不是这个问题。有声音!有人的声音……笑声……你听到了吗?”

“没有。”蒂娜回答的异常干脆,“我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可能是您的错觉。”

“不会的!那个声音响了很久,我绝对没有听错!那是……”

“可能是风声,可能是鸟的叫声,也说不定是我发出来的,刚才我不小心睡着了一会,可能是打呼噜了,很抱歉。”蒂娜打断了爱诺尔的话,她双手抓住爱诺尔的肩膀,“一定是您听错了,我一直在外面,这里没什么人来过,不可能有人的声音。”

她如此直接的否认。但爱诺尔感觉到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在发抖。

奇怪……她难道……是在害怕什么?

直觉告诉爱诺尔,不能再追究下去了。她想了想,对蒂娜说:“嗯……你说的有道理。可能……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是您听错了。”听到爱诺尔的话,蒂娜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下来,手上的力道也放松了,“时间不早了,您先休息吧,可能是因为太累了,请好好睡一觉吧。”

“我知道了……谢谢你。”

“您别这么说,是我应该做的。”

“抱歉了蒂娜,你也去睡觉吧,不用再一直守夜了,我也没什么需要了。”

“可是……”

“没关系的,刚才我突然大叫也吓到你了吧?算是给你补偿,不用那么讲规矩了,去睡吧。”

“谢谢您的好意,那我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小睡一会,可以吗?”

“当然,你多休息一会也没关系的。”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蒂娜向她行了一礼,祝她晚安后就退出了卧室。

太奇怪了。

爱诺尔躺回床上,从刚才蒂娜进来和她说话之后,那个令人发毛的声音就听不到了,她的情绪也逐渐缓和下来。一开始,的确是被吓到了。大半夜突然听到人的笑声,实在是够毛骨悚然的。然而蒂娜的反应让她发觉这件事似乎另有隐情。

很明显的。她在撒谎。她知道这个声音的存在,但出于某种原因不敢将这件事告诉他人。

爱诺尔和蒂娜相处的时间不长,但能看得出来她平时绝对是个守规矩的人。王宫里守夜的侍女,通宵随叫随到,如果不是在主人同意的情况下在守夜的时候睡着,被发现后是会处以重罚的。蒂娜当然清楚这个规则,但是她宁愿冒着自己挨罚的风险也要把这个声音搪塞过去。

为什么?

即使心中已经敲响了警钟,不断警告自己这件事不能再深究下去,但是爱诺尔的内心深处又不自觉得浮出另一个想法。

想把那个声音找出来。

不是自己的错觉,不是自己疯了,是真的有奇怪的事在发生。如果去找的话……说不定……

无论好歹,她的生活会有“变化”了。

想到这里,爱诺尔莫名地兴奋起来。

彻底睡不着了。她躺在床上,静静地盯着天花板,月光透过彩色的玻璃照进来,变成美丽而奇异的颜色,把黑夜里的房间衬的神秘又诡异。她暗自庆幸今天没有拉上窗帘,不用点灯也不至于摸瞎。

爱诺尔静静地等着,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四周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呜……”

来了!她胸口一紧,所有的注意都集中在了听力上。还是喘息声,而且和刚才比起来明显剧烈了很多。她大气都不敢出,屏住呼吸仔细听着。

“嘎吱……嘎吱……”

虽然很微小,但是她能确信,那是脚步声,而且是踩在木头地面发出的脚步声。

声音又戛然而止。

爱诺尔的心“砰砰”直跳,做了一次深呼吸。

那喘息声听起来异常痛苦揪心,像是在绝望的边缘挣扎,又像是在求救。即使听起来很微弱,却像是刻印一样烙在她的脑中。

心跳平缓下来,爱诺尔先前的那兴奋情绪逐渐被浓重的疑虑所替代。

那是谁?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他发生了什么事?在哪里?

他是……在向我求救吗?

就这段时间所见,她所在的这个主建筑里全部采用的是大理石的地面。而且从那种脚踩在地面上的嘎吱声来看,地板应该是比较老旧的了。

符合这个条件的地方,在整个王宫里就只有那个图书馆了。

图书馆是东面一座独立的圆形塔楼。据说是一座很老的建筑了,因为使用的不是很频繁,就没有像她住的宫殿一样经常修整,一直保留着初建时的原样。

爱诺尔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看了一眼房间里的挂钟,快两点了。大半夜,两点,她要一个人去东边的塔楼找一个古怪的声音。

这可能是她这辈子干过最荒谬的事了。

说不定是自己听错了?说不定是自己推测错了,怎么能通过一个地板就判断是在图书馆?她这么冒失地跑过去,会不会出事?

可是推开卧室门的瞬间,爱诺尔把这些问题都抛在了脑后。十八年,她头一次这么冲动,几乎是身体不受大脑的控制。

管他呢!

卧室门是虚掩着的,爱诺尔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自己能通过的缝隙,探头看了看,外面没有任何动静。她侧着身子从门缝里钻出,慢慢向衣帽间靠近,准备从里面的小门出去。蒂娜在客厅里,从大门出去恐怕会被她发现。

穿过了衣帽间,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爱诺尔松了一口气,在这里蒂娜应该已经听不到了。她伸手搭上了门把……

“!”

正要推开房门,爱诺尔的手突然被抓住了。她猛地转过头,发现蒂娜不知什么时候竟悄然无声地站在了她旁边!

“公主,您想去哪呢?”

蒂娜的声音冷冷的,没有一点起伏。光线很暗,爱诺尔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手腕上传来一阵疼痛,被狠狠地捏住了。

“放开我。”爱诺尔命令道,虽然她背后在冒冷汗。

“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公主。这么晚了,您想去哪呢?”

“我应该没有义务向你汇报吧?”那只手被越抓越紧,爱诺尔的用力挣了一下,纹丝不动,她的额头也开始冒汗了。

僵持了几分钟,就在爱诺尔觉得快不行了的时候,蒂娜却突然松手了。

“我是担心您。”她说道,口气也不再冰冷,“这么晚了,外面不安全,您如果出了什么事的话,我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的。”

“哦……那还真是让你费心了。”

“好了。”蒂娜突然换了一个轻松的语调,即使她这个转折在爱诺尔听来实在是怪异无比,“时间不早了。这一次真的,要请您回去休息了。”

沉默了一会,爱诺尔屈服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