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我不禁大声喊道。

既不是殷莲环。

也不是殷华绫。

殷水芸——是谁?

“水芸……我记得是莲花的别称吧。”

香雾小声道。

“……什么意思?喂,香雾,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

我看向莲和华。

她们呆呆站立在原地。

脸上带着近乎痴愣的表情。

“喂、喂……小莲、华子,你们说句话啊,这个殷水芸是谁啊?你们的记忆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搞出了个奇怪的缝合怪啊?”

她们依旧不语。

可是,她们的表情——那不像是因为迷惑不解所造成的呆滞,而是恰恰相反——像是因为猛然醒悟而造成的怔愣。

因为终于回想起无法接受的记忆。

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明白,

我无法理解。

遗忘掉的记忆……

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遗忘掉的记忆,难道就是这个吗?

“你还没搞清楚吗,小鬼。”

凌霄小姐冷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可是好几次、好多次、无数次地给过你提示,向你发出警告了哦。你有在听我说话吗?你根本就没注意去听、也从来没认真去思考吧,嗯?”

“你、你说什么……”

“我明明才在不久之前提醒过你吧?我说她们是双胞胎——小莲和小华,她们是孪生的双子,而不是普通的姐妹。你有思考过吗——双子的特性,除了长得一样以外,还有什么?”

“特、特性……”

“同时……出生吗?”香雾喃道。

“啊!”

啊啊……是啊。

同时出生。

就算有先后差别、长幼顺序,也不过是数分钟、最多数十分钟的时间差而已。

也就是说——

我仿佛脖子生锈一般,无比艰难地把视线扭向莲和华。

也就是说,无论是莲也好,还是华也好,两人异口同声所宣称的“自己体内诞生了另一个自己”——是谎言。

是因为遗失了记忆,而导致的unknown known。

她们……是同时诞生的。

为什么我没早点发现。

为什么我在之前从没注意过这个纰漏!

我的思考……就算我的思考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我的思考被某种东西阻断了。

凌霄小姐走到我跟前,我立即下意识抱紧呆若木鸡的莲和华,不过她并不是朝我们发难,只不过是注视着书桌前,正在收拾书包的少女。

不知何时,名叫殷水芸的小女孩已经成长成一名亭亭玉立、几乎与莲和华一样高的花季少女,身穿初中制服。

她背着书包,跑出了房门,凌霄小姐把头转向我。

“还要继续吗,小鬼?要继续发掘更多的unknown known吗?”

“……”

莲和华同时牵起我的手。

“继续吧……哥哥。”

“我们跟上她,师傅。”

我就这样被二人牵扯着,走下楼梯、走出殷家大宅,跟着少女殷水芸,走进不远处的一所中学。

少女和路上的同学开心地打着招呼。

她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

讲台上的班主任——一个几乎由纯黑色的混乱线条纠缠而成的阴影,用蠕动的眼睛注视她。

少女在走廊上和伙伴有说有笑。

阴影注视着她。

少女躲开所有人,一个人静静地雕刻木雕。

阴影注视着她。

少女和伙伴们在操场大声嬉闹。

阴影注视着她。

少女考试拿了低分,在教室偷偷哭泣。

黑暗的阴影——慢慢向她靠近。

在少女的课桌周围滑动。

在地面流下混乱不堪、充斥着可怖图案的线条。

少女抬起头,和黑影说话,脸上带着敬仰的表情。

因为它是她的班主任老师。

就算由最为恶劣的线条组成的,就算那些线条都已经溢出身体,绘出可怕的图案——她还是浑然不觉。

少女被线条纠缠着,

被黑影牵引着。

慢慢走出教室,走进不远处的一扇办公室门。

门慢慢关上。

我仿佛明白了什么。

我似乎——终于理解了一切。

我拉住试图走向那扇门的莲和华。

“够了,小莲、华子!足够了!没必要……没必要再继续去挖掘了!”

可是二人挣开我的手,跑向那扇门,用力推开。

里面是……这世界上最罪恶的情景。

纯净的少女被污秽的黑影纠缠着,蒙昧无知地站立在摄像机前——的情景。

香雾呜一声,捂眼扭开了头。

诺黛尔面无表情地注视。

凌霄小姐——则以折扇半遮面,脸上带着近乎无情的冰寒。

我抱紧莲和华,捂住她们的眼睛,转头看向凌霄小姐。

“……你根本就什么都知道吧!阿斯塔禄!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完全不说!”

“你想让我说什么,小鬼?”

凌霄小姐转过冷若冰霜的脸。

“你想让我把这种残酷的事说出来,将血淋淋的伤疤重新撕开——你是想让我做这种事吗?”

“我——”

“我可是一直守口如瓶的哦,我觉得这种记忆就埋藏在谁也找不到的黑暗中,慢慢风化掉最好。一直不停地想要去揭穿——一直嚷嚷着要找到真相的人,是你才对吧?”

“……!!”

“很久很久以前。”

凌霄小姐幽声道。

“哎呀,也不对,其实也不算多久以前吧。大约十五年前,有一位女孩呱呱坠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她的名字叫做殷水芸。”

“……”

“她的出生是美好爱情的结晶,成长过程中亦有美满家庭的陪伴。她快乐幸福地渡过童年,安稳地从小学毕业,平安无事地进入了同镇的初中——遇到了初中的班主任。”

“……!”

“那是一名十分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班主任哦,在镇子里拥有十分良好的名声,是受人尊敬的文化人。少女对他自然也抱有最单纯的景仰,于是在某一天——是因为考试搞砸、还是因为和同学闹矛盾、亦或者因为被男生欺负呢?总之,呵呵,那一天——她被最尊敬的班主任,以谈心为名义,带进了这个小房间。”

“…………”

我看向眼前定格的场景。

以单纯和善良为人质所实施的罪恶。

就是如此。

“自那之后,少女的体内就出现了另外的声音。”

另一个她,

以及又一个她。

双胞胎的——姐妹。

“你还记得我不久前的另一个提醒吗,小鬼?我可是真的什么都提醒过你诶,我说过的吧?多重人格这种心理疾病的病因,一般都是因为童年的创伤。”

虐待、身体损伤、亲人的离世、殴打,

或者性侵。

“因为孩童的精神难以承受这些极端压力哦,孩童的认知能力也无法理解这些痛苦,大人所做的事到底是什么意思?眼前的摄像机到底是在干什么?她们一知半解,因而无法用正确的方式排解压力,于是就以孩童的方式——以放空自己的方式,制造出‘这件事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错觉——创造出另外的人格掌控身体,来替自己分担痛苦。”

于是性格迥异的双胞胎姐妹就诞生了。

殷莲环是一个——羞涩寡言、热爱雕刻、对性方面的知识很了解,想要潜入海底——想要逃离的人。

殷华绫是一个——活泼开朗、喜欢漫画、对性方面的事一无所知,想要飞上天空——想要逃离的人。

她们是两面。

就像硬币的两面。

也像一个人的两面。

凌霄小姐走到墙边,按下电灯开关,办公室陷入黑暗,然后她重新打开灯。

站在摄像机前的少女,变成了刘海低垂,面露痛苦的莲。

凌霄小姐再次重复关灯开灯的步骤。

摄像机前的少女变成了扎着兔尾巴辫子,一脸懵懂的华。

“由双胞胎轮流掌管身体,帮她承担痛苦、分担压力。”

“……呜!”

“呜、呜呜……”

站在我身旁的莲和华开始小声呜咽。

终于……回想起来了,是吗?

回想起被我强行揭开的痛苦伤疤。

她们痛苦地抽泣。

“可……可是!这又如何?!”我大声怒吼。

我抓紧莲和华的手腕,我似乎下意识太过用力,她们脸上露出了疼痛的表情。

“你说她们两人都是被创造出来的……她们谁也不是原生人格,那又怎么样了!难道她们就不能有活下去的权力了吗!你说你守口如瓶,不愿把残酷的事说出来……说得好像是在善良地保护她们一样!你那杀一个留一个的计划,又哪里良善、哪里不残酷了!她们俩都是受害者哦,看到这一幕,我反而确信自己之前的判断了,她们两人都是可怜的受害者!恶人是这坨像翔一样的变态班主任才对!”

“是吗。”

凌霄小姐用完全不带感情的声线回道。

“可是恶人已经死了啊,小鬼。也就是说她们两人间的仇恨和争执,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恶的一方存在,是两个可怜的无辜者之间的倾轧——没错,确实是这样没错。我的计划是创造一个形式上的恶——让一个人背负杀人犯的罪名死去,一个人活下来。这样对死去的那个的确是很不公平没错啦,但至少有一个人能彻底摆脱过去,迎向光明的未来。”

“……简直是放狗屁!黑白不分!”

“是啊,而你的计划则是分出黑白,严格区分善恶。‘绕过正义,找到爱的存在’,但是很可惜,你根本没绕过正义,同时也没找到爱呢,你找到的,只不过是一份实质上的恶。”

“实质上的……”

“我说的可不是那坨翔一样的变态班主任哦,的确他的行为很变态、很邪恶没错,可是他罪不至死,他的结局应该是去监狱减肥皂吧。可惜他死掉了哦,而且很遗憾的是,他不是自己撞到刀尖上死掉的。”

“你、你想说什么?!”

“这就是实质上的恶啊,小鬼。小莲妹妹、小华妹妹,以及水芸小妹,她们中的确有人杀了人——无论用多么正当的理由去开脱,拿多么冠冕堂皇的法律来解释,她们中还是有人杀了人——用自己的双手,夺取了别人的生命。这就是——实质上的恶。”

“……”

“你想要知道吗,小鬼?”

凌霄小姐用手慢慢按向电灯开关。

“你想要知道那一天,到底是谁杀了人吗?”

这就是——最后那份隐藏的记忆。

我的脑中警铃大作。

我下意识地、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不能去窥探。

不要去触碰。

让它静静埋在黑暗中,永远不要被发掘。

可是这时,莲和华停止了哭泣,走上前。

“我们想知道。”

她们异口同声,以决绝的语气大声道。

“我们想知道!”

凌霄小姐用怜悯的目光看向我。

她按下开关,然后打开。

在重新被照亮的办公室中,出现了四个人。

被刀插进胸膛的黑色阴影。

坐在地上的殷水芸。

用双手握着刀的——不对。

应该说,双双握着刀的——殷莲环和殷华绫。

用左手握着刀柄的殷莲环。

用右手握住刀柄的殷华绫。

她们共同握住那柄小小的尖刀,将其刺入了阴影的胸膛。

“就是这样了,小鬼。”

凌霄小姐用无比疲倦的语气说。

“想起来了吗,两位小妹?”

“……”

“……”

“即使分裂出两个人格,用她们来分担苦痛,压力还是一点点累积在少女的身体——只不过是累积在其他的人格身上,而不是自己身上而已。于是就在这天——就在班主任准备将侵犯行为再一次升级时,再也忍受不住的双胞胎,就此爆发了。”

既不是殷莲环,也不是殷华绫。

而是两人一起——

一起用鲜血洗涤了罪恶。

我缓缓转头,看向莲和华。

她们的脸被巨大的空洞与虚无笼罩着,再也看不到一丝神采。

周围的环境开始迅速变幻。

先是变成记者环绕的警察局,无数摄像头冰冷地对准少女。

然后变成人群环绕的街道,无数双眼睛嫌恶地对准少女。

最后变成被沉默萦绕的家中,两双眼睛绝望地对准少女。

“自然,谁也不会相信殷水芸的说法哦,‘是身体里的另外两个人杀死了班主任老师’——这种说法放大城市可能还有人信,放在这种小小的小镇,根本就不会有人买账吧?并且与此同时——谁也不相信是因为班主任老师对她进行性侵,才发生这样的事。毕竟那位班主任老师,可是个德高望重的人呢,是这座古老小镇里的知识分子,拥有奇怪的道德光环。他拍摄下来的那些录影,被警方带走,以保护受害者的名义进行了封存——这就叫作名为保护的加害、名为沉默的伤害吧,这反而让少女被更加钉牢在杀人犯的十字架上了。”

“你能想象那种氛围吗,小鬼?在这样的小镇里,她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

这座……被现代入侵的古老小镇。

充满了保守道德观的小镇。

我回想起第一次救下莲以后、以及隔天试图去寻找她时,那些大人们的反应。

那种仿佛触及到什么禁忌事项、仿佛揭开了丑陋伤疤的表情。

甚至就连外公和外婆——也变得语焉不详,面露难色。

“她被叫成荡妇、狐狸精哦,”凌霄小姐面无表情地说,“还是与她同龄的同学们叫的——这就叫童言无忌吧。是她先「勾引」的班主任老师,才落到这种田地,类似如此的种种恶毒言论,就不用我一一列举了吧。”

“…………”

“到最后,就连父母也变得无法理解自己。”

我看向那两双悲哀绝望的眼睛。

“父母明明看了录影里的内容,知道少女是受害者。却质问少女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们,质问她为何不告诉他们,不断地质问——甚至转成质疑。将原本就已经无法愈合的伤口越扒越大,终于到最后——”

凌霄小姐长叹一口气。

“名叫殷水芸的人格,再也承受不住自责和痛苦。”

——在某一天过后,从身体消失了。

是陷入了沉睡。

还是完全崩坏,彻底粉身碎骨。

亦或者躲进了身体的深处,再也不愿现身。

谁也不知道。

只留下两个不知所措的副人格。

以及支离破碎的记忆。

之后,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故事剧情了。

由于主人格消失所带来的崩坏,记忆的完整性被彻底打乱,变成了一块支离破碎的拼图,两个副人格殷莲环和殷华绫各自继承了部分记忆与性格,然后完全不出意外地——挑选最符合她们各自利益的角度去阐述。

她才是杀人犯,我是无辜的。

她们开始在一具身体里互相争斗,争夺主人格的位置。她们的行为自然被当成精神疾病,送往医院治疗。之后——父亲离婚远走,母亲随后也精神失常。

回到家的女孩,只剩下孤身二人。

孑然的成双。

“你还记得那位母亲说过什么吗,小鬼?”凌霄小姐淡声道,“她曾指着少女说,「这不是我的女儿,她不是我的女儿」,那真是相当残酷的话语啊,但很可惜的是,那也是十分正确的话语。”

因为那时的少女——的确已经不是她的女儿了。

“这就是一切了哦,小鬼,这就是你追求的真相。”

轰隆一声巨响。

我们周围的客厅与房屋轰然倒塌,尘土与建筑碎块又立即被吸往头顶高空处一个旋转的风暴眼。

女孩、父母、小镇、群山,构成整个梦境的元素在迅速崩塌破碎,风沙走石之中,苍茫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们和远处的载人火箭。

我抱紧颤抖的双子.

“喂,香雾!!”

“我、我没有办法,表哥!梦境自己塌陷了!”

“因为一切都已经明了了啊,小鬼,不是吗?也就是说,誓约——要开始兑现了。”

誓约。

杀死班主任的人,要离开这具身体,永远消失的誓约。

“呜、呜……师傅……师傅!!”

“哥哥,我们……呜呜,我们……”

莲和华放声哭泣,紧紧地抱住我,也紧紧抱住彼此。

“喂、喂!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快反悔、快反悔吧!反悔的话,誓约就不用履行了!”我急中生智,大声喊道。

“我、我反悔!我不想死了,我想要好好活下去!呜……我想要活下去!”

“我也是……我想要活下去,呜呜……请让我活下去……”

可是,什么也没改变。

梦境的崩塌完全没有停止。

“因为这是一份赌约,而不是一份誓约哦,小鬼。”

“什、什么——”

用不完全的格莱普尼尔,所搭建的赌约。

“赌博——可是没有反悔一说的。”

少女的眼泪消逝在风中。

暴风眼逐渐将万物吸入圆心——这其中也包括凌霄小姐、香雾、诺黛尔和我。

只有她们两人被排斥在外。

我的脚被风暴牵引着,开始慢慢离地。

我用力抓紧两人的手,在风雨飘摇中,和那两双婆娑的泪眼静静注视。

“没关系的、小莲。”

“不用怕的、华子。”

“我会——我一定会救你们的。”

强风终究将我们的手拆散。

我被卷至半空,大声呼喊着两人的名字。

“小莲——”

“华子——!!”

她们的模糊身影在漫天的沙尘与风暴中向我挥手。

她们牵起手,跑向屹立在远处的航天火箭。

“喂、喂!!你们要去哪里?你们能去哪里?!”

梦中的火箭,怎么想也只能飞向虚妄的宇宙而已吧!

可是她们——她们还是坚定不移地跑向火箭。登上发射架,跳进舱门。

航空火箭点燃刺目的烈焰。

我在风暴中像一叶扁舟般飘荡着,目视火箭伴随烈焰缓缓升空。

我看见莲和华在小小的舷窗中向我招手。

在最后的最后——她们终于实现了和解。

「坐上火箭,在消失之前——实现心愿吧。」

开朗活泼的笨蛋少女,终于飞上了天空。

沉默寡言的害羞少女,终于潜入了星海。

“再见了——”

“再见了……”

我被吸入风暴眼。

***

下接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