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的一声。
还是说哐当一声?
亦或者哗啦一声。
我并没有真正地听到那个声音,但是我又确切地听到了某种声音。
碎裂的声音。
不光是我——远处的香雾也一样,她脸上的表情由愠怒变成错愕。
她也听到了。
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那是誓约。
我们之间的誓约……破碎了!
香雾脸上的错愕很快转换为惊恐,我心中的惊悸也瞬间变成深沉的恐惧。
她止住向前跑的脚步,转过身朝我跑来,我也拔腿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拼命向她冲去。
没关系的。
我们只是一时头脑发热,争吵过度。
就算誓言破裂,就算没了那份屏障。
只要再次汇合、再次握住对方的手。
然后逃离这个地方——永远地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就一定……没关系的!
从枯树的阴影之中,突然冲出一团巨大的阴影,将猝不及防的我扑倒在地,长满螯毛的粗壮节肢猛地插向我脑袋,我用力一扭头,节肢插进旁边的地面。
是蜘蛛。
当然是蜘蛛了。
是它们中的小喽啰——靠数量和蛮力战斗的狼蛛。
我用脚挡住它螯肢大张、颚叶蠕颤的口器,转头朝香雾大喊:“香雾,小心!”
从她身旁的树木阴影中也窜出一只狼蛛,朝她扑去,还好被她用雾化躲过去了。可是——
就在她化作缥缈浓雾,准备冲向我时,从不远处的枯木林顶端,缓缓拉起一个巨大、纯黑的椭圆形头部。
那家伙能喷毒。
过去的经历让我瞬间意识到这点——那是担任射手的黑寡妇。
那个头部张开口器,从毒牙从喷出两道细长的白液,香雾躲过第一道,被第二道——擦中雾化的身体边缘。
她摔倒在地,身体重新凝聚回实体。
“喵啊啊啊啊!!”
她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挣扎。
从阴影中窜出了更多的狼蛛,它们用腹部喷出蛛丝,将香雾慢慢包裹起来,然后两只狼蛛用须肢托举着被裹成蛹状的香雾,重新滑进了黑暗深处。
“香雾、香雾!!可恶——可恶!!”
我用力去蹬压着自己的狼蛛,可这家伙重得像一头小牛犊,我根本蹬不开。
同时还要竭尽全力去躲向我疯狂戳刺的两只毒牙(螯肢)。
闪躲了半天,最后终于抓住一次它举牙并排下刺的机会,用两只手没命地抓过去,紧紧拽住了两颗毒牙。
毒牙的尖端突然泌出几滴细小的水珠,我见状连忙把牙向两旁掰开。下一秒,两道毒液洒在了我脑袋两侧的地面上,冒出恶心的黑烟。
“……去死吧你!!”
我握住毒牙,向两边竭尽全力一扯。
将两颗毒牙直接扯断,从它嘴上撕了下来。
狼蛛发出凄厉的尖啸,腥液四溅地匍倒在我身上,我伸腿蹬翻它,从袋中抽纸化刀,狠狠捅入柔软的腹部,用力一划拉。
还好——这一次,记得带了纸。
恶心的内容物像脓一样从它腹部流了出来。
我擦擦脸,没有片刻歇息。
容不得一秒的停留。
转身朝香雾被抬走的方向跑去——跑进阴暗嶙峋的森林。
“香雾!香雾!!”
放声大喊。
声嘶力竭地大喊。
从某个方向的森林深处,似乎传来了香雾微小且虚弱的回应。我立即掉头,朝那个方向跑去,路上不停有狼蛛出没,张牙舞爪地试图扑倒我,我使出吃奶的劲——用和吸血鬼比拼脚力时的速度甩开它们,循声跑去,大约两百米后,从天空中突然降下两根锋锐无比的颀长节肢。
像是有人投下了两根巨型骑枪,重重插入我前方的地面。
我顺着节肢上簇生的螯毛,慢慢抬头向上看,漆黑的纺锤状腹部悬停在树林上空约5米高的地方。
是那只刚刚朝香雾喷射毒液的黑寡妇。
好消息是,我的确走对了方向。
坏消息则是——我要先杀掉挡路的它。
我瞄准头顶的腹部,用力甩出纸片。
可是这家伙的腹部和其他蜘蛛的柔软腹部完全不同——竟然覆盖着硬壳,凝聚了气息的纸被轻松弹开。
在我发呆的同时,头顶已经利刃天降。
“啊啊!”
一根节肢猛地刺下,差点将我刺个通透。我还没来得及庆幸,它的剩下七条腿也眼花缭乱地从天而降,不断刺击,妄图把我串成人肉串,与此同时上方的头部也调转方向,向我喷来毒液。
我在毒液和节肢交织成的死亡之网中拼命闪躲。
就像特工电影里躲避镭射光线一样。
一触即死。
就这样闪躲腾挪了半天后,被一股力道猛地迎面撞上。
还好,那是落地后正缓缓抬起的节肢——并非致命的直刺。
我干脆抱住那条腿,跟着它一起升至半空,升到和头部平齐的位置。黑寡妇缓缓转动那条腿,试图看清我在哪,我抓住转过去的瞬间,朝它近在咫尺的复眼狠狠甩去纸刺。
最大的那两颗复眼被直接贯穿。
它发出比狼蛛还凄厉的尖啸,喷出大量绿色汁液。我再接再厉,卷起一根巨大的纸矛,照着它的眼睛投掷过去。
纸矛穿头而过。
托着我的那条腿颓然垂下,刺入地面,就这样——以八条腿依然插入地面,凌空站立的姿态,缓缓停止了活动。
我从腿上滚下来,喘息了几秒,转身又顺着它的腿奋力往上爬去,爬到它高高挺立的后背上,放眼向四处望。
东南边的森林里有快速窜动的黑影。
那显然就是劫走香雾的蜘蛛群。
它们行进方向的远处是一条河流——就是我们来时顺着其行走的那条河。那条河与香雾搭建的小镇里的河应该是相连的,我只要截住它们,救下香雾,然后带着她跳进水中,随波漂流,应该就能回到安全的梦境。
毕竟蜘蛛又不会水。
制定好计划后,我正欲顺着节肢爬下地,一阵仿佛八级地震般的大地颤悸让我站立不稳,倒进黑寡妇背部的茂密螯毛,差点滚了下去。
我支撑起身子,看向震动传来的方向。
全身的肌肉逐渐凝固。
一腔热血化作冷血。
远处的河流掀起滔天墨浪,向两边分开。
一条比浪更黑的逶迤长龙缓缓冲出浪花,自河道之中,以庞然巨物特有的缓慢与优雅冉冉升起,直冲云霄。
它划破夜空,抬至上百米高的高度后,才慢慢卷曲,分成角度熟悉的三节,尾端——或者说尖端,从云霄落下,缓缓重新插入河道之中。
可是,那并不是什么巨龙。
那只是——
我浑身战栗。
几乎停止了一切思考,所有的脑细胞都沉浸在对眼前一幕的惊栗,溺毙于无限的恐惧之中。
那只是蜘蛛的一条节肢而已。
香雾·贝斯特。
你还说什么“不会被它发现”。
它早就发现了……一早就知道你会来!
它们早就事先埋伏,准备夺走觊觎多时的东西——你这只自以为聪明的蠢猫了!
剩余的七条节肢也从森林的各处缓缓抬起,惊飞漫天群鸟,像八根擎天巨柱一般矗立在八方。然后它们同时插入地表,抓紧龟裂崩塌的岩层,在剧烈的大地震颤中,把蛰伏在地底的如峦身躯缓缓撑抬了起来。
岩石、泥土与树木不断沿着它的背部边缘向下滑落,落入崩塌的森林。
它的腹部,变成了遮盖真实天空的另一片苍穹。
我抬头望着眼前的巨物。
那的确……是一只蜘蛛。
只不过,是比传说中的泰坦还要巨大的一只蜘蛛而已。
这整个森林,说不定都是在它背上生长而成的。
据说侗族人的神话中,他们的传世之神,太阳光芒的化身“萨天巴”女神,就是一只金斑大蜘蛛——这知识还是从香雾那知道的。
不过我眺望了一会儿眼前宛如神明的巨兽,心中的恐慌却稍稍沉降下来。
不对,眼前的这只蜘蛛并不是神。
不是曾经把我们逼进绝境的孳生之神——和记忆中它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它的体型也要比这更夸张一点。
眼前的蜘蛛……从种属来划分的话,应该是高脚白额蛛。
就是有些人会买来放在家里吃蟑螂的那种蜘蛛。
在孳生之神的麾下,它的职能只是用来运输和储藏。
就像一艘航母。
那家伙把一整只高脚白额蛛拟态成森林,引诱香雾前来,自己却未现身,这反而说明它的本体并不在这里。
也许是畏惧誓约的效果,又或者是忌惮别的什么东西。
它应该是想用眼前的高脚白额蛛,把香雾运送到自己的巢穴里去。
——也就是说,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境地。
只要能在香雾被运走之前阻止它。
只要能杀掉——眼前这只蜘蛛的话。
我跳下黑寡妇的背,顺着它的一条腿滑落到地面。
——我不能沉浸在恐惧与绝望之中。
我要把香雾夺回来,因为我曾经立下誓言,要永远保护她!
就算那份誓约已经破灭也没关系!
我看向离自己最近的节肢,深吸一口气,朝那条缓缓曳动的擎天巨擘快步跑去。
白额高脚蛛的身体就是森林的主体,而此时由于它的身体抬起,整个森林也失去支撑,开始缓缓解体起来。我跑动的速度只比崩解的速度稍微快了那么一点而已,地表就在我脚后跟不断分崩离析,化作宇宙深空里的片片浮沫。周围也有无数狼蛛在跟着我一起跑,大部分都因为速度不够,跟着分崩的地面落进了深空中。
该说果然反派都是不顾小卒死活的吗?
跑了几百米,眼前赫然又出现一只黑寡妇,不过它不是在截击我,同样也是在仓惶逃命。我瞄准它的行进方向,用力扑上去,抱住它其中一条腿,用纸锥当做登山镐,顺着它的腿爬上了背部。
过去,应该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拿它们当交通工具吧。
黑寡妇带着我跑到最近的节肢落地点,周围簇拥了一大堆同样在等待的逃难蜘蛛,我们一齐仰望着天空中缓缓搅动层云的漆黑蛛腿——就像在等公交或地铁一样。
数秒钟后,巨擘从云端缓缓落下。
就像支撑江海的定海神针。
或者环绕世界的尘世之蛇。
比喻已经打得太多了。
但无论怎么比喻都不足以形容它的巨大。
落地瞬间,就踩扁了无数没计算好落点,站在它正下方的倒霉鬼。同时也踩出一道剧烈的震波,掀飞漫天狼蛛,还好黑寡妇的体型够大,并没有被踩倒。接下来,幸存的蜘蛛立即蜂拥着爬上了蛛腿,蛛腿上铺盖有仿佛菌毯的浓厚螯毛,供蜘蛛们攀爬。载着我的黑寡妇一马当先,很快爬到了高处,我抓紧黑寡妇后背的螯毛,朝空气中嗅了嗅。
空气里有淡淡的熏香味。
是香雾的味道。
绝对没错。
也就是说,她就在——这上方的某处。
可是此时,蜘蛛群却停了下来。
紧紧依附在巨腿的螯毛上,再也一动不动了,我拽着黑寡妇的毛,用力拍打了它好几下,见它纹丝不动,这才意识自己并非蜘蛛骑士。
它们似乎是不打算动了。
周围一阵震颤,白额高脚蛛分布在四面八方的另几条巨腿,开始有序地缓缓离地。
原来如此,是因为运输装置——这只高脚白额蛛,要开始移动了。
它要把香雾……送往孳生之神的巢穴了。
我爬下黑寡妇,踩着密密麻麻攀附在腿肢上的狼蛛群,抓着他们的后背往上爬,它们没有攻击我的意思,这让我大松一口气。可是,我要阻止白额高脚蛛移动才行。
如果它把香雾送到那家伙的巢中,那就一切都完蛋了!
该怎么阻止一座山移动?
我并没有苦思冥想太久。
只要挖断山的根——斩断它的腿就行。
要斩断它的腿,则只需要斩断它的腿关节就行。
蜘蛛的腿共有7节。
髋节、转节、股节、膝节、胫节、基跗节与跗节。
它们的腿并非以肌肉作为运动的核心,而是靠——液压。
液压系统。
就像针管注射一样,靠着往腿肢注射血液,用液体的压力推动腿伸展。
它现在——就正在伸展这条腿肢,准备迈出前进的第一步,我甚至能从狼蛛背部的震动,感受到下方那汹涌如河的血流。
也就是说,只要切断这条腿的其中一个膝关节,让高压驱动下的体液,如同喷泉一般……
我打定主意,咬紧牙关向上爬。
我所在的位置在基跗节,也就是从下至上的第二节,离最长的胫节只有一小段距离。
大概十几米的距离。
我玩命攀登。
以纸锥作镐,插入一只又一只狼蛛的后背。
大约5分钟后,终于,爬上一个角度堪堪能站立的斜坡,抬头向前看。
我仿佛置身漆黑冰冷的生化堡垒。
头顶是高耸入云的城墙,脚下则是澎湃悲鸣的大地。
这里是基跗节和胫节之间的空隙,它们各自的甲壳组成了铁铸的城墙与地面,一直包裹至关节深处,将前方道路夹成一条极其狭窄的罅隙。但是在罅隙的尽头——堡垒的最深处,我能听见汹涌的流动声。
我顺着罅隙,往最深处摸去,一开始是行走,不久后就只能跪地爬行,最后——在奋力挤进一道堪堪能通过的细缝后,我滚下一道斜坡。
站起身后,终于看到了堡垒最柔弱的核心。
包裹着关节的关节腔。
在筋膜、螯毛和结缔组织的层层包围之中,有几条嵌入腔室上下肉壁的巨大透明腔管,每条都比四人合抱的树干还要大,其中不停奔流着汹涌澎湃的血液。
这就是连接处。
这幅模样,根本就和科幻电影里,那些外星飞船的核心处没什么两样嘛——让人看着就下意识地想要去摧毁。
我抽出纸刀,切开挡路的结缔组织,走到腔管前,狠狠砍过去。
在上面留下了刮痧般的伤口。
连管壁都没能砍穿。
“……靠!”
我抽出全部的纸,挥成更长的长刀,奋力往腔管上劈砍,可除了留下更多的刮痧伤以外,根本没有任何效果。
“……可恶啊啊啊!!”
徒劳无功地砍了半天后,我大吼着扔掉纸刀,坐在韧带上,用力抓紧头发。
我在……磨蹭些什么啊?!
我的愤怒——对蜘蛛之神的愤怒,以及恐惧——对失去香雾的恐惧,不是都已经达到极点了吗!
我早该挣脱那该死的弦,早该在脑海中听到“叮”的一声了才对!
难道真的如吴刚所说,我在这边只是个无力的投影,什么都……什么都无法做到吗?
“香雾……”
脑中闪过一幅画面。
像是最不祥的预言,又如同噩梦般的事实。
她微笑着向我挥手、转身,身影慢慢融入迷茫大雾……的画面。
她将永远回归雾海。
再也无法凝回单独的香雾。
叮的一声。
有如救命的铃声。
全身的热量从血管中抽走了。
全身的冷血又在慢慢沸腾。
我站起身,大吼着扑向蠕颤的腔管,把手深深嵌进肉里。
“*你妈啊啊啊啊啊啊啊——!!”
嘭、嘭、嘭!!
三连炸裂声之后,是宛如大坝决堤的汹涌血流,将我猛地冲刷到远处。我从澎湃粘稠的液流中挣扎着站起身,看向腔管——6根中的3根已经被我用气息确确实实地切断了,喷泉般的高压血液甚至把整个关节腔都轰开了一个大口子,外面的皎洁月光流泻进来。能看到高脚白额蛛的巨硕躯体在银月下缓缓倾斜,另外7只脚正慌乱地缓慢曳动,试图稳住身体。无数的狼蛛和黑寡妇从它的蛛脚和背部失衡滑落,像是下了场蜘蛛暴雨。
可是——它并没有倒下。
6根腔管只切掉3根,剩下3根依然在勉力支撑着这只脚,我咬牙伸出手,试图再次释放气息切掉剩下的腔管,可是一阵强烈的疲惫感袭来。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路冲杀攀爬过来,体力耗尽了。
就算断弦状态下,力量再怎么增强——体力却没有增长。
绝望感再次如潮水般笼罩了过来。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如果有神和佛,我此时一定会跪地向他们虔诚祈求!可是就算在上一次类似的情况——在那样的无尽绝望中,漫天的神佛也没有一尊向我和香雾伸出过援手。我们靠着订立誓约,靠着誓死守护对方的誓言,暂且逃过了一劫,可现在连那份誓约都已经破裂了!
高脚白额蛛慢慢稳住了身形,没有倒下,它划动巨肢,再次开始准备启航。
已经没有任何倚靠了。
难道没有任何希望了?
就在这时,头顶皎洁如银盘的明月中,出现一个小小的黑点。
它急剧放大,向我所在的位置快速接近。
那是什么?
那是——
在接近到足够距离后,我终于分辨出来,那是一柄旋转的巨斧。
曾经被手链与脚铐束缚在某人身上,但现在已经顿开金绳、扯断玉锁,彻底获得自由的粗粝巨斧。
它像巨大的回旋镖一样在夜空中飞旋,准确地冲进腔室缺口,靠着着自身的动量,重重砸向剩余三根腔管中的一根,将其一分为二。
是吴刚!
他靠着神力(此时此刻,恐怕已经是仙力了),从从月亮上扔来了巨斧。
震颤和啸鸣又一次传遍夜空,被切断第4根筋的高脚白额蛛再次开始倾斜。我奋力在血流如注的腔室中挣扎沉浮,洪水般的血液将我不断往缺口处冲刷。
“不、不好!”
这里离地可是有几十米高!
我死死抓住结缔组织和肌梭之类的东西,悬吊在大厦将倾的缺口边缘。
这条腿马上就要断了——可是又像藕断丝连、肉断皮连的残肢一般,死活没有彻底断掉。嵌在肌肉里的巨斧从切口滑落,掉出缺口,落进了下方森林。最后的两根腔管——依然顽强地堪堪支撑着整个蜘蛛的身体。
“可、可恶……!!”
我抓着肌梭,拼命想往上爬,可是情急之下用力过度——将那簇肌纤维给扯断了。
“哇啊啊啊!!”
失去支撑,往地面落去。
一抹鲜红的赤痕突然从眼角掠过,划出饱满的弧线,转瞬间切到我面前。
我止住了落势。
身体被两只小巧但十分有力的手紧紧抱住,向上盘旋攀升。
我看向抱着我的人。
“安、安娜斯塔西娅?!”
鲜红的、赤红的、绯红的,宛如一轮小小红月的吸血鬼。
她没有说话,也拿没有正眼看,只是以眼角余光瞥了眼我,仿佛在坚守某种尊严似的。
我无暇调侃。
光是她的出现,就足以让我感激涕零,想要对她下跪道谢。
可我也无暇言谢。
“安娜斯塔西娅!快、快点!那两根腔管,你看到了吗?快把它们给——”
“噤声。”
安娜斯塔西娅老气横秋地说。
“老身知晓。”
她从燃焰长发中抽出长枪,对准最后的腔管用力甩过去。
长枪在命中的瞬间爆炸开来。
烈焰吞噬了整个关节部位。
蛛腿终于——被炸断了。
它下方的残肢燃着残焰杵在原地,而上方的断腿则喷出漫天血雨,带着整个身体缓缓向地面轰然倾倒。
高脚白额蛛发出悠长而沉重的悲鸣,重新倒在了地面。
他身体上的蜘蛛们则仓惶逃散,漫山遍野地蔓开,互相碾倒倾轧,整个情景宛如灾难电影的结尾。
我亦无心欣赏。
“安娜斯塔西娅,我的表妹!她、她被掳走了!”
“在何处?”
“我不知道!大概在背上的某处!”
安娜斯塔西娅用绯红的眼睛往远处扫视,数秒后收回。
“找到了。”
“找、找到了吗!”
果然吸血鬼的视力就是给力!
她带着我,往高脚白额蛛的背部飞去,在宛如旷野的背部平原上,我也很快发现了目标。
最后一小撮始终没有溃逃的狼蛛。
它们簇拥着中间被裹成蛹状的香雾,围成一圈,向我们张牙舞爪。
安娜斯塔西娅杏眼圆睁,眼力像机关枪一样簌簌簌地打向狼蛛群,顷刻间将它们扫了个七零八落,剩下的蜘蛛再也无法死撑,终于也抛下香雾,仓惶逃命。
她带着我滑翔落地。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香雾旁边,用力撕开蜘蛛丝。
“喂、喂,香雾……香雾!!”
香雾紧闭双眼,贝齿紧咬,脸上满是虚汗。
安娜斯塔西娅站在我们旁边,抬头仰望了几秒夜空后,突然转过头,对我低声道:
“汝等,自求多福吧。”
说完,也不等我回话,立即振翅高飞,转瞬间就消失了。
我抱着昏迷的香雾,抬起头看向她刚刚凝望的方向。
是那几颗暗星。
自我和香雾进入这片森林开始,就一直在天空中漂泊的暗星。
此时已经变得愈发幽黯深邃,熠耀着让人心悸的黑暗光芒。
而且比刚开始时大多了。
也就是说,它们在……逼近?
我怔愣了几秒,才猛然反应过来,那不是什么暗星,而是眼睛。
被拿走「眼睑」之后,永远也无法再闭合,永不熄灭的——孳生之神的眼睛。
脚下的高脚白额蛛开始缓缓解体,我们即将失去立足之地。
“啊啊……”
看来到最后,
似乎依然还是没能从它爪中逃脱。
不过至少——我们最后的时候还在一起。
“香雾……”
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机械降神般的救助,已经连来两次,想来也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再怎么烂俗的故事,看来终究还是会迎来无力的结局。
我抱紧香雾,咬紧牙关,展开最后一沓纸。
一声龙鸣。
我不由得转头。
远处飞来一只散发着磷光的苍白巨龙。
它展开由无数触须纠缠而成的垂天之翼,正朝我和香雾飞来。
“啊——啊啊!!”
是诺黛尔。
“诺黛尔、诺黛尔,在这边、这边哦噢噢噢噢!!”
我一瞬间就不想死了。
求生的意志瞬间填满了全身。
跳起身朝巨龙大喊起来。
诺黛尔以无与伦比的优雅感缓缓落地,用嘴叼起我和香雾,甩上后背。我抱着香雾在她宽大的后背上滚了几圈,起身一看,凌霄小姐以及莲和华都在。
“喂,凌霄小姐!蜘蛛之神它——”
“我知道,”凌霄小姐挥扇打断我,“诺黛尔,快闪!”
诺黛尔振翅起飞,离开彻底解体的高脚白额蛛,在漂泊着星辰的宇宙中飞速翱翔。
翱翔星海的巨龙。
但暗星在身后穷追不舍。
我身后看了一眼,瞬间差点吓掉魂——背后的整个星空,已经完全被蠕动的黑暗给吞噬了。那八颗暗星的后方,有什么浩渺如星河、深邃如黑洞的存在,正在缓缓扩散开来。
——就像在张嘴。
扩散的速度,逐渐超过了诺黛尔飞行的速度。
凌霄小姐站在龙背上,蹙眉盯着不断扩大的黑暗。
许久后突然一拍扇子,大声喊道:
“诺黛尔,转身!”
“吓?!”
脚下的诺黛尔听命刹车,一个180度回旋,正面迎向了暗星。
黑暗瞬间席卷至我们背后,将我们团团包围,暗星也停在几乎触手可及的不远处。
凌霄小姐把一只手背到身后,另一只手展开扇子,慢悠悠扇了扇。
“喂,阿特拉克纳克亚,你这是想干什么呀,嗯?”
她用风轻云淡的语气向暗星喊话。
阿特拉克纳克亚……
那是它的名字吗?
蜘蛛之神的真名。
“你这是想和本小姐为敌吗?本人,伊南娜,这颗星球最初的星星,你想要和我敌对吗?”
“……”
暗星在深空中缓缓漂泊着。
我看向凌霄小姐背在背后的那只手——她的指尖在微微轻搐。
“不止是我哦,还有诺黛尔,你想和我们俩同时结梁子吗?我就算了,因为我是个宽宏大量、心胸宽广的人嘛。可是诺黛尔可不同,你要惹怒了她,信不信她会把你的时间线都给扯断——把你的整个存在都给扬咯!”
“……”
暗星凝滞住了。
“这俩个人,今天由我罩了,你听见没?”
凌霄小姐转头瞥向我和香雾。
“我是不知道你和他们有什么仇、什么怨啦,但今天他们俩由我罩着,你休想动他们分毫。就算你想要找他们麻烦,也不是今天,听到没?”
“…………”
“这就是最后通牒哦!速速退下!”
仙人、巨龙和蜘蛛。
在星空深渊中静静对峙。
最终,黑暗慢慢收缩了回去。
暗星也缓缓后退,化作星空中不起眼的几个黑点。
“得……得救了?!”
一直抱着莲瑟瑟发抖的华子喊道。
似乎是这样,
似乎是得救了。
凌霄小姐——她几乎是全凭气势,喝退了一名神明。
我在此时,才猛然间意识到——为什么蜘蛛之神一开始并没有亲自下场抓捕香雾,而是躲在远处远程操控。
那果然是在忌惮着谁。
忌惮的对象——显然就是眼前的旗袍女和身下的巨龙。
凌霄小姐长叹一声,用充满无奈的眼神看向我。
“你这小鬼,啊啊啊……你这小鬼你真是害惨我了!”
“……”
“你害我和那个最难搞的家伙结梁子了诶!你要怎么赔偿我啊,小鬼。”
她说完,似乎也没期待我的回答,转头指挥诺黛尔去了。与此同时,怀中的香雾轻呜一声,缓缓醒了过来。
“表、表哥……”
“啊啊,香雾,香雾!你还好吧!”
“表哥,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啦,香雾!”
首先是——争相道歉的话语。
“我……心胸狭隘,说出了那样的气话,惹下这么大的祸。”
“不对,是我的错哦,是我在假装没有注意到你的心情!”
然后是——竞相认错的话语。
“可是,醒来之后,看到的是表哥,我感觉好开心,又无比安心。对…对不起啦,表哥,我以后再也不会……耍脾气,从你身边跑开了。”
“我也不会了!我也不会再忽视你的心情,不会再离开你身边了!”
最后——是互相许诺的话语。
“嗯,那就,永远……要……在一起。”
香雾呢喃着,缓缓陷入了沉睡。
我再三确定她身体无恙以后,这才松了口气,伏在她肩头哽咽。
双眼已经几乎被泪花盈满了。
十分丢脸地众人面前哭了出来。
抬起头时,发现身旁的莲和华仿佛目睹了什么旷世奇观一样,张大着嘴,怔愣地注视我。
“干嘛呀,你们两个,像是见到怪物一样。”
我抹掉眼泪,笑看向二人。
“我说过吧,像这种规模的矛盾和争吵,我和香雾都已经闹过不知多少次了哦。”
“为、为什么还能和好……”
华低声问。
我看向她,又看了看低着头抿紧唇的莲,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我说过吧,因为我们是亲人啊。”
“没有解不开的仇怨,也没有结束不了的争吵,这就是亲人。”
“……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