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好!”

她自己也化作雾,香雾的雾气束缚自然瞬间解开。说起来,我也是第一次见她用这招——我知道她能部分雾化身体,还能在危急时刻散作蝙蝠逃命,可是,整个人都化作雾根本就是另外一回事。

说不定连她自己都是刚刚想起来自己会这招。

“我来追她!”

香雾在浓雾中喊道,化作一缕白焰追上血雾。

代表香雾的白烟和代表安娜斯塔西娅的血雾在浓雾中纠缠在一起。

她们在空中不停地切换形态,一会儿是缥缈的雾,一会儿又短暂地凝回人形。赤裸着身体,咬牙切齿地互相交融,翻滚缠斗。

这、这幅景象……

该说是玉体横陈吗。

我却完全没有欣赏裸体的心情。

她们用半雾半人的形态战斗,我可谓完全插不上手,只能傻站着呆看。可我下意识觉得,香雾应该打不赢。

果然,没过多久,两团雾互相纠缠着一起猛地撞向地面。香雾从中滚了出来,匍匐在地上,痛苦地捂住胸口。

“喂,香雾!”

我连忙跑过去扶起她。

“可、可恶,表哥……那家伙根本犯规!”

“我知道,吸血鬼肯定没这么好对付的。”

“她竟然咬住我的胸部吸血!”

“……”

“哈哈哈、哈哈哈哈——!”

安娜斯塔西娅哈哈狂笑着,在不远处凝回人形。

“螟螣蟊贼、雕虫小技!想用那种小伎俩就战胜我,简直不自量力!”

我转过身,把香雾推到身后,挥出纸刀。

该死,情况不妙。

计策被她轻易破解,香雾还受了伤。

难道说,真的要在正面战斗中硬碰硬地战胜这家伙吗?

我对此毫无信心。

就连大脑都在无比冷静地进行计算,不停输出“打不赢”的结果。

她高高飞起,凌空俯冲。

我连忙抬起纸刀迎头去挡,她的锋利爪子与刀锋碰撞,我脚下的地面瞬间“啵”地龟裂,散开一圈圈裂痕。

我的膝盖骨发出十分不祥的咔哒声。

她用爪子卸开纸刀,把我拱倒在地,骑在我身上,举爪就刺。

“噫!!”

我连忙歪头去躲,她的右爪刺入地面,紧接着左爪也跟上,刺入另一边地面,将我的头束缚在双爪之间,无法再摆动。

她瞄准我的脖子,张开嘴。

樱桃小口里面,布满了犹如深海怪物的一排排血腥利齿。

我一脚蹬在她腹部,把咬过来的她向后踢翻,香雾则再次化作浓雾纠缠住她。我连忙起身,趁隙往后脱逃,一直逃到倒塌的钟塔废墟下面,才扶着墙稍作喘息。

该死的——

既无法正面战胜,也无法用雾束缚住的话,该怎么打败她?

我还以为她没了膝盖骨,双脚无法站立地面,战斗力会因此而减弱。

可这家伙的战斗经验丰富得很。

用双翼代替双腿,飞行着战斗,根本不影响发挥。

假如能把她那对绯红的蝠翼也切断的话——

可惜时间不允许我细细思考,安娜斯塔西娅已经再次挣脱香雾,撞破浓雾冲了过来,用爪子按向我的头,我歪头躲闪,爪子没入背后的墙壁。

这里是——是钟塔的外墙断壁。

我爬起身,顺着横旦在广场上的外墙逃跑,她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爪子像是划豆腐一样轻易切开断壁,身后传来连绵的轰隆倒塌声。

我被堵在了一堆碎砖和石块堆积成的死路前。

无路可逃。

无处可躲。

转身回头,仿佛在滴血的猩红利爪已经逼近至眼前。

该死,既然如此……

既然这样的话,就只能再用那一招了!

百试不爽、百战不殆,让刺蜂之所以能够被称为刺蜂的——

舍弃内脏的招数。

舍身的一刺。

站在这里的只是一副投影,我甚至不必担心真的会丧命。

我张开双臂,把胸膛整个亮出来,迎向安娜斯塔西娅的爪子,她脸上露出一瞬间的惊讶,但没有减缓挥爪的速度。

俗话说同样的招式无法对圣斗士再次生效——但她并非圣斗士。

可是,

就在她的爪子即将像上次那样捅破我的身体时,一阵无可名状的的强烈恐惧感毫无来由地席卷全身。

淹没了大脑。

浸透了思考。

对死的恐惧。

对刺向胸膛的利爪的恐惧。

我的脚不由自主地往后一崴,爪子偏离胸口,刺进了肩膀。

“咕啊啊啊啊——!!”

疼痛混合着恐惧,化作尖叫窜出喉咙。

安娜斯塔西娅抽出爪子,稍微往后飞了飞,带着迷惑看向我。

她估计完全没看懂我刚刚的一系列行为吧——先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张开胸膛,接着又反悔躲避,最后无比丢脸地失声尖叫。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那份突如其来的恐惧——那是过去从未产生的情绪。

擅长舍身一刺的刺蜂本不应该怕死才对,我在迄今为止的所有战斗中,也从没害怕过死亡,更何况这次我根本不会死——此时此刻的我根本只是个投影而已。

我捂紧流血的肩膀,感受那份在身体里四处冲撞的颤悸。

为什么、为什么会……

难道是因为蛇血吗?

因为「蛇的冷血」这份名誉被抽走了。

控制情绪的——压抑负面情感的「弦」被抽走了,我变成了一个在死亡面前战战兢兢的普通人。

失去冷血的蛇。

失去了刺和内脏的蜜蜂。

可、可恶——

安娜斯塔西娅再次扬起利爪。

香雾突然自雾中冲出,从背后抱住了她。

像先前一样,化作迷离的薄雾,一圈一圈地缠绕住安娜斯塔西娅。可是安娜斯塔西娅有了前几次经验,自己也很快雾化,三下五除二就甩掉香雾的纠缠,她张手从远处招来许久未用的长枪,朝我狠狠刺来。

“表、表哥——!!”

香雾凝回人形。

不假思索地挡在我前面。

她像几十秒前的我一样,张开双臂,用胸膛——挡住了刺来的长枪。

巨大的长枪将她的身体捅穿。

“——香雾啊啊啊啊!!”

我放声大喊。

可是这次,不管如何嘶声大叫,脑中也没有出现叮的一声。

无法挣断不存在的弦。

香雾轻飘飘地落进我怀中。

轻若无物。

她的腹部有一个拳头大的贯通伤口,创口边缘卷动着缭绕的雾气——而不是淋漓的血肉,这让我大松一口气:这说明她至少是在雾化的状态下被刺中的。

“你、你个白痴,你在演什么舍身救人的狗血戏码啊!我根本不会死的不是吗?!”

香雾支起身,朝我挤出一份勉强的苦笑。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啦,身体不自主地就……”

她说不自主地。

就像我一样,不由自主……吗?

我是不自主地怕死。

她是不自主地保护我。

我们都做出了不像自己的行为。

她明明是一只心怀野望、手段狠毒的野猫,就在不久前才刚把我抛进敌群,任凭我被人揍得半死。

是因为……野性吗?

「猫的野性」被抽走,她变成了一只忠心护主的家猫。

我们都变得不像是我们自己了。

可是……可恶!

我们……明明应该还是我们自己!

安娜斯塔西娅收起枪,愣了两秒,咬牙再次高举起枪。

“失去野性的猫与失去冷血的蛇……呵呵,也好!你们两个情种,想依偎取暖、双宿双飞的话,就让我一枪同时带走吧!”

她举枪刺下。

可是不知为何——不知道是被雾缠绕还是被其他的什么东西缠绕。

完全没有之前出招时的雷霆万钧。

“安娜斯塔西娅!等、等一下!”

我抬手大喊,用力抓住她的枪尖。

——抓住她眼中的片刻犹豫。

“噢,要认输了吗?”

“……我们才不是情侣,是比情人更亲密的兄妹哦,你这个白痴!”

我大喊着抓住枪尖,往旁边使劲一崴,枪刺入我们身旁的碎石堆,然后把手中剩下的纸也甩向她的脸,然后抱起香雾,转身就跑。

身后传来安娜斯塔西娅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还有簌簌作响的——疑似是眼力攻击造成的气流从我们身边不停掠过,打在脚边和墙壁上,我头也不回地沿着钟塔断壁奔逃。跑到最尾端——也就是曾经镶嵌大钟的位置,那里的巨大钟盘已经因为倒塌而粉碎了,金属零件与窗花玻璃铺满地面,我干脆跳进缺口,跑进了漆黑的钟塔内部。

沿着本该是钟塔内壁的崎岖地面跌跌撞撞跑了几十秒以后,我才放下香雾,靠在一根横旦的巨柱上歇气。

这里离钟盘的缺口有二十来米远,光线已经彻底被阻断了。

完全是伸手不见五指。

我甚至连香雾的脸都看不清,只能听见她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我们背靠着的巨大柱子,应该是钟塔内部旋梯的中轴柱。

“喂,香雾,你还好吧?”

“我没大碍哦,表哥。”

“那就好。”

“可是我们逃到这里面,不是自掘坟墓吗?前面肯定是死路,那只吸血鬼马上也会追过来。”

“我知道……”

我也是没头苍蝇般地撞到了这里,简直是自己入瓮。

“早知道这样,来之前就多听听前辈的建议了……”香雾低喃道。

“咦?前辈?哦,是魔女前辈吧!她建议了什么?”

“我不知道啦,我没仔细听!”

“……”

我低头思索了几秒,计上心来。

我在危机时刻的急智还是值得倚靠的。

“我有办法了,你应该还有纸吧?把纸全部给我。”

窸窸窣窣。

我手心被放上了一大摞纸。

我屏气凝神,在黑暗中接着想象,用纸慢慢构造。

香雾看见我正在构造的物体,慢慢睁大眼睛——我之所以知道她正在睁大眼睛,是因为黑暗中出现了两点幽绿的光。

她果然能在黑暗中视物啊。

既然如此,吸血鬼肯定也能吧。

“表哥,你是想用诱饵战术吗?”香雾盯着构造物道,“你捏出了一个……自己的人形呢。”

“没错,正好借用这里勉强能看清、却又看不太清的环境。”

我说道。

话刚落音,中柱的另一侧传来一声闷响,不远处有微黯的光刺破黑暗,照进了塔的内部。

那应该是吸血鬼轰开墙壁,飞了进来。

我抓住机会,将人形往头顶一甩,让它站在中柱上,然后大喊一声:“安娜斯塔西娅!”

“死小鬼——!!”

噗地一声,人形被直接撞碎。

那个猩红的小影子惯性未消,冲到了我们头顶上方,身上挂满残余的纸张。

我立即伸手,控制她身上的纸张紧紧裹住她。

安娜斯塔西亚嘭咚摔落在地,脸上的错愕还没消失。

她立即挣扎着振翼,想要起飞,我挥纸将她的蝠翼沿背削断,同时立即用纸黏住伤口处——防止她重新长出翅膀来。

“嘎啊啊啊啊啊!!”

安娜斯塔西娅发出惨叫。

失去翅膀,双腿也无法站立,只能匍匐在地上挣扎。她发丝袅起,想要再次雾化,我连忙把剩下的纸也一股脑撒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给完全包了起来。

天衣无缝。

一丝缝隙也不敢留。

这样——就算是雾化也无法逃走了。

纸虽然包不住火,

但好歹能包住雾。

整个人被裹成木乃伊的安娜斯塔西娅在地面上像毛毛虫一样扭动挣扎,如果她的身型再大一点,纸的份量可能就不够完全包裹住她了——这真得多亏了她是一只体型迷你的吸血鬼。可是她力气还是很大,就算被包成了粽子,挣扎的力道也让灌注我气息的纸张逐渐绽裂,就在这时,香雾从旁边抱起一块西瓜那么大的建筑碎块,对准安娜斯塔西娅的头部,狠狠砸了下去。

“…………”

安娜斯塔瞬间歪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包裹她头部的纸也开始缓缓渗出血色。

“你……你这家伙,真的被抽走了野性吗?”

我在B级片里都很少见到这么凶暴的攻击方式。

“血性和野性可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哦——谁叫她之前咬我的胸部来着。”

“……”

也罢,对于吸血鬼来说,这种程度应该还不至于丧命吧。

而且这下,终于算是完全制服她了。

我把安娜斯塔西娅整个提起来,像沙袋一样扛在肩上,和香雾从轰开的那个破洞跳出钟塔,回到了广场,走到静静屹立的黄袍怪人面前。

它依然一言不发——回想起来,它从出现到现在,就根本没发出过一丝声音。

它把左臂托举着的“名誉”——我的血蛞蝓和香雾的淡蓝色雾气缓缓送过来,送进我们身体内部。和抽出来时一样,我没感觉到任何疼痛,香雾的脸上则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

然后它又把右臂托举着的名誉——安娜斯塔西娅的淡红色雾气,以及两块血淋淋的骨片给送了过来。

这应该……是宣告我们胜利了的意思吧?

香雾连忙伸手接住,将雾气藏进自己身体,把骨片握在手中。待我们再次抬头看时,怪人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眼前只有用柳条与稻草捆扎着,缠绕枯枝与破布、垂挂兽骨头骨的巨大十字架。

“……”

“……”

那个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香雾说它是来自异星的神明。

它开设竞技场,自任裁判,让凡间生物互相争斗,在某种意义上也的确很像神明的行事风格,更何况它还拥有抽取「名誉」这种抽象概念的奇异能力。

目的、企图都不明。

香雾似乎知道些什么,但她看样子不打算说。

——也没什么值得深究的。

这世界上的神佛多得不胜枚举,就算没有八百万,起码也有个小三千。要是每个都去关注,怕是这辈子都拜不过来,我还是把视线放在更现实主义的目标——放在那两姐妹的性命与和解上吧。

我们转身准备离开这里,这时地上的木乃伊发出一声闷哼,缓缓醒了过来。

“……香雾,稍等一下。”

我转身走回安娜斯塔西娅身边,撕开裹着她的纸。

“表哥?!”

安娜斯塔西娅挣扎着坐起身,看到香雾手中握着的骨片,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你、你们获胜了……是吗!”

“是这样没错。”

“可……可恶!”

“我还以为你会气急败坏地攻过来呢。”

“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吸血鬼才不会违背契约!就算你们是用卑鄙的手法获胜,本小姐也……也会遵守规则,呜、呜呜……快滚吧!”

“……”

我看着披头散发、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的安娜斯塔西娅,想了想,站起身把头转向香雾。

“香雾,用来锻造格莱普尼尔的话,每个目标只需要获取一样材料就够了吧?”

香雾闻言,立即下意识把手中的骨片握紧。

“是……是又如何?表哥你想干什么?”

“嗯,那就还一样给她吧。”

“我反对这种滥好人行为!”

“我命令你还给她一样。”

“命、命令!”

这词瞬间让香雾捏紧咬紧牙关,眼中流露出诸多情绪。

我把头转向愣住的吸血鬼。

“喂,安娜斯塔西娅,你想要回什么?你的「身世」,还是「尊严」?”

“身、身世!”她立即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想要回我的身世!”

“是吗……”

甘愿舍弃「尊严」,也要维护的「身世」啊……

我走到香雾身边,她不情不愿地从身体里掏出那团淡红色的雾气,交到我手中。我想了想,又掰开她紧捏着的手掌心,拿出一枚骨片,走回安娜斯塔西娅身边,她立即大喜过望地抢回雾和骨片,塞进身体与右腿膝盖。然后瞬间跳起了身,用长枪作拐,以一副铁拐李的姿势站立着,狠狠瞪视我。

十分复杂的瞪视。

仿佛随时会放声哭泣,又仿佛会在下一秒挺枪刺过来。

“汝……汝这卑鄙蟊贼,别以为老身会感谢你!”

“我可没说要你的感谢哦。”

“待下一次重逢、重逢之时,老身必会报、报——”

那最后一个字,到底是恩,还是仇呢。

我不知道。

因为她也根本没说完。

她重新凝出翅膀,转过身,振翅飞远了。

我也和香雾离开梦境,在熹微的晨曦和悠长的鸡鸣声中,自她房间醒了过来。

“……我现在,很后悔帮表哥你挡了那一枪。”

香雾坐在床上,低声说。

“喂喂……我知道你很不开心啦,可是也没必要说这种绝情的话吧?”

“不是那个意思。”

香雾疲惫地摇摇头,捂住似乎还有些疼痛的胸口。

“我不是后悔救了表哥你——虽说其实不救也没事啦。我只是后悔自己变成了一个不像自己的人——变成像表哥你那样,不分对象地给予爱的人。”

“……”

“我们俩,果然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呢,表哥。”

她说完,重新躺下,盖上被子。

我则坐在地铺上,呆愣了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她已经重新入睡后,只好站起身,走出房间,轻轻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