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幻梦境,真的是个很神奇的地方。

我在一年多以前遇到香雾,从她口中得知了这个世界的存在,并且在机缘巧合之下,数次进入,陆续游历,期间既经历过宛如地狱的窒息噩梦,也有过轻松愉快的童梦之旅,总而言之,算是对那个世界有了大致的了解和印象。可是我第一次进入幻梦境的经历——事后回想起来,那并不是在一年多以前。

并非和香雾一起经历的那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遍布着蛛网和节肢的绝望之旅。

那是在更早之前的事——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

我被「家族」的大人们带进一个房间,在熏香的作用下昏昏入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片空旷无垠的黑暗。

随后,就碰到了那条巨大的蛇。

它蛰伏在暗无天日、无光无底的深渊,在漫长到仿佛无尽的时间中做着悠久到接近永恒的梦。

我被赐予它的血。

随后就有了刺蜂。

当时的我还以为那只是场单纯的梦,直到和香雾交谈以后,才确信那并非虚无缥缈的梦,而是脚踏实地的境——那条蛇蛰伏的地方就在这个幻梦境的某处。

当然并非此处啦。

除开此处以外的幻梦境是怎样的?

那就实在是过于浩大庞杂——浩大到根本无法用语言概括,庞杂到绝无可能用言语细说的话题了。

大海漂泊在天空的世界。

太阳散播黑暗的世界。

针尖上能跑马、雨从下往上落的世界。

镜子照出正向镜像的世界。

人的内脏翻转在外的世界。

如此种种,不计其数。

因此当我来到眼前这个月球世界时,一点也没感到惊讶,这对见得多了的我来说,完全没有什么奇特的——就连漫山遍野的兔女郎,也不过是稍微有点新奇的场面而已。

不过嘛,要说到壮观程度的话……还是挺惊人的。

攒动的兔耳和琳琅满目的紧身衣,

目不暇接的黑丝大腿与高跟鞋。

以及最蔚为壮观的——成百上千、成千上万只BOING~BOING~跳动的大白兔。

如果不是身处目前的情势,这里根本就是天堂嘛。

我被兔女郎们簇拥着,带进宫殿的深处,香雾亲自押送着我,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

“喂、喂,香雾,你应该是有什么计划的吧?”我小声问道,“你肯定是已经成竹在胸才会——”

“入侵者闭嘴!”

香雾把一沓纸狠狠塞进我嘴里。

“……”

大殿最深处摆着一张珠光宝气的帷幔巨床,有些恶心的绛紫色雾气在床四周弥漫。帷幔后方是一个臃肿得堆成肉山的模糊巨影,看轮廓像只匍匐着的巨大蛤蟆。

“嫦娥殿下,入侵者已经捉拿归案。”

我脚一滑。

真的只是一滑。

因为宫殿的地板很滑溜。

嫦娥——从香雾的嘴中蹦出来的确实是嫦娥二字。

一只细长且带蹼的爪子拨开层层帷幔,里面的迷之生物用血红的巨眼隔空和我对视了一瞬。

“……!!”

光是这隔着重重阻碍的惊鸿一窥,就让我瞬间浑身战栗,鸡皮疙瘩像麦浪般层层起伏。

那、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仿佛介于两种物种之间,又似乎马上就要变成第三种生物。

它像是一只被剥了毛、同时痴肥如蟾蜍一样的兔子。

又像是长了兔子耳朵和兔眼睛的巨型蟾蜍。

嫦娥……这家伙是嫦娥吗?

嫦娥吃下不下死药,漂泊到月球,变成了捣药的蟾蜍——的确是有这样的神话传说没错啦。

与此同时,按照幻梦境里某种不成文的规矩:某种生物聚集的地域就必然会有它们的神——就如同蜘蛛之神,乌鸦之神,猫之神一样,这里也应该有个兔子的神。

这样看来,它搞不好就是以上两种规则的糅合产物,巨大的蟾蜍,同时也是兔子们的神。

我只看到了它身体很小的一部分,它的身体其他部分到底是怎样,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去深究,假如它身上也穿着兔女郎服,我就算把自己的大脑拿出来用氨水冲洗,估计也洗不掉那可怕的景象吧。

“蛤……妾身今天很累,该如何处置就由爱卿自己来定夺吧。”

大蛤蟆——嫦娥殿下疲倦地说。

虽然声如洪钟,犹如几百个壮汉在敲鼓。

但语气却弱弱的,仿佛很是怕事。

话说回来,它理所当然地就把香雾当成了自己人,甚至唤作爱卿,周围的兔女郎们似乎也完全没意见的样子。

这就好像古装剧里女演员的“女扮男装”周围人绝对认不出来一样,嗯……算是属于设定一样的规则吧。

我也差不多没必要为此大惊小怪了。

“嗯,那就按照律法,”香雾笑眯眯地点头,“将这个人锤成肉饼吧。”

“唔?!唔唔——!!”

我发出惊恐的闷吼。

怎么鬼?这是什么剧情?!香雾贝斯特,你真的有计划吗?你的计划到底是帮我还是杀我!

“蛤,锤成肉饼似乎有些过头……”蟾蜍有气无力地说,“妾身讨厌暴力……”

“可是无论怎么说,都是要处死的吧,殿下。”

“蛤,要不赶走吧……”

“不行,按律应该处死的。”

“蛤……”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兔子们的神——本该是反派的大蟾蜍一直在帮我求情。

我的表妹——本该是同伴的香雾却一直在试图置我于死地!

她今天已经有过好几次试图杀死我的举动了。

回想起来,刚见面时,她也曾十分积极地想要杀死我。

那份积极性真的是相当激烈且火热,可以说是比爱还要浓烈了许多倍的情感,难道说那份积极性直到今天都还没有完全消退——难道说今天的这一切都是一场局吗?

以“寻找格莱普尼尔的材料”为借口,将我诱骗到此地,然后借兔子们的手将我杀掉。

因为她自己碍于誓约的限制,无法杀死我。

而且,只要我在这边开口对她下令,她就必须照做——因此才用纸封住我的口。

这一年多以来,我已经完全习惯了她温顺乖巧的家猫状态。

几乎已经忘记了她曾是一只会在人背后伸出利爪的野猫。

想到这,我不禁悲从中来,倒不是因为她想杀死我这件事——而是因为她无法亲手杀死我。

我偶尔会思考:假如自己一定要死去的话,我希望是由香雾下手来杀死我。

可以接受的下手人选——按可接受程度排序,是香雾、Y、南宫和朱蝉。

无法接受的下手人选是姬海棠。

应该说谁都可以接受,唯独不能接受被那个女人杀死。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香雾再次开口了。

“殿下,这名入侵者,很可能是想偷取您的宝物——偷取您研制了多年的仙药哦。”

“蛤……蛤??”

蟾蜍的语气瞬间变紧张了。

仙药……

是指不死药吗?

香雾的视线在微妙地瞥向我。

原来如此——

“您的仙药保管得还好吗?现在放置于何处?有必要去确认一下吗?”

“蛤……放、放在地下炼丹室的丹炉里。”

“噢,地下炼丹室,看来应该会很安全呢,因为肯定会有守卫嘛,是吗?”

“蛤……当、当然,那就把入侵者给……”

“就把他送到斗技场里,让他战斗到力竭而死吧,广寒城已经好久没有举办过角斗,就趁这个机会让姐妹们——让辛苦守卫城池这么久的大家都热闹一下吧。”

“蛤……甚、甚好。”

呜呜!

我咬着纸向香雾发出抗议的呜声。

我基本上已经确定,那份“仙药”,应该就是她要找的材料了,既然她已经靠这一系列表演问出位置,那就先带我撤退,之后再想办法偷走好了。可她偏要节外生枝,仿佛有意给我增加难度。

我被推出宫殿,押送到停泊在广场上的一艘白玉帆船前,香雾把塞着我嘴巴的那沓纸取下来,然后用一个仿佛很不经意的动作,把纸塞进我裤袋里。

“你可一定要好好表现哦,入侵者。”

她笑眯眯地说道。

“你可一定要多坚持一会儿再死,让大家都看尽兴哦。”

“……”

这家伙……是想用我拖延时间吗?

我被兔女郎们押上帆船,香雾却没有上船,向后慢慢隐入人群。帆船缓缓浮空,掉转头,掠过环形山的高耸峭壁,朝我们来时的那个斗兽场驶去。

地面上是跟潮水一样涌向斗兽场的人流。

看来都是去看角斗的。

我的身旁自然也站满了兔女郎,用红彤彤的眼睛瞪着我。

“……”

我在这部作品里,好像还一次都没有和NPC交谈过,但看在对象是可爱的兔女郎份上,今天就破例破一次戒吧:

“你们穿成这样……上厕所是不是很不方便啊?”

没过多久,帆船降落在斗兽场的顶层平台。在决斗之前,已经挨了一顿群殴的我被押下船,推进升降笼,走进了来时的广场。

看台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喊声雷动。

……这些兔女郎到底是怎么回事哦。

一个个都像杀红了眼(虽然本来就是红色的),或者打了鸡血一样,狂躁放肆到近乎歇斯底里地喧哗喊叫、大声咒骂。

和兔女郎平常给人的感觉根本完全相反。

没过多久,对面的栅门也缓缓升起,一名壮汉拖着斧、弯着腰走出门,屹立在不远处。

弓着腰——是因为两米来高的栅门并不足以让他抬头挺胸地走过。

看台的喊叫声变得更加震响了,其中还夹杂有口哨声。

我站在犹如擎天柱一般屹立的壮汉面前,不禁产生了一阵仰望高楼大厦时的眩晕感。

他真的好高。

感觉都不用爬到高处,他光是用头就能顶到那颗迷你月亮。

此前的某场战斗中,我也曾面对过一个大到离谱的巨汉,当时我还提出过一个理论:一旦身高超过某个阈值,即使外貌体征还和人一样,也很难将之称作人类,而是将其视为人形的怪物了。

眼前的壮汉,比起那只被吸血鬼豢养的巨人,体型上也差不了多少,但他却完全没有给我非人的感觉。

他看上去雄壮威武,肃穆挺立有如神灵。

他身上的肌肉像是磐石一样,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感觉,应该说,他整个人就像一个由石头雕琢成的人。

他的巨斧由小腿粗的锁链连接在他手臂上,光是那柄斧头的斧身,就已经比我整个人还大了,不管用什么角度砍在我身上——想必都能将我砍成两截吧。

“你也是人类?”

壮汉抢在我前面,开口说道。

“咦?呃,嗯……”

这话的意思,似乎是把自己也纳入了人类的范畴。话虽如此,语气中却丝毫没有见到同类的欣喜。

“那你可真是个愚人。”

“……”

“你也和之前那些被我斩断的人一样,是想来偷盗长生不老术的吧?”壮汉用混合着轻蔑与惋惜的语气,慢声说道,“我曾经——也是一个醉心于成仙之道,却又不愿潜心修习,只想寻求捷径的人。因此被神明责罚,在这里砍伐桂木,那桂木却能自行愈合,就这样日复一日、永无止尽。”

桂木?

我一愣,随机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天上的迷你月亮,那个砍树的身影。

这家伙就是吴刚啊!

“我问你,你有没有意愿,和我一起砍伐桂木?”

“咦??”

“若如此,我们可以分工合作,每人每天砍一半的时间,每人都可分得半天的休憩。我会向月宫的蟾神求情,求它放你一条生路,死刑变成无期,在我看来,这是很划算的交易。”

“……那树能砍倒吗?”

“何等愚言,神木岂会摧于凡躯。”

“那就免谈了。”

连无期都有死期呢。

“是吗,那真是可惜,”壮汉叹息着摸了摸锁链,“看来你和曾经的我,以及被我斩断的那些所有人一样,都在追求捷径呢。”

“这不废话吗,人类就是因为想追求捷径,才发展到现在这样的哦。你在梦里的月亮上呆了太久,都不知道人类已经进化到什么程度了吧?不依靠仙药的飞船都已经抵达月球了哦。”

“……无需赘言,来战斗吧。”

吴刚缓缓抬起巨斧。

啊啊,看来最终还是要战斗了。

都快要忘记这一部超能力战斗类作品了呢。

我从裤袋中摸出三张纸,在手中展开。

吴刚也将斧头横旦,握在手中,接着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天——望向那颗正在慢慢逼近的迷你月亮。

“很遗憾的是,我并没有任何战斗的技巧。”

“啊?”

“只有砍树的技巧。”

“……”

“因此,我就用砍树的技巧,来和你战斗吧,两者之间的区别应该也不大。”

不大才有鬼了咧……

以为我会站立不动给你砍吗?

下一秒钟,耳侧刮来一阵带着铁锈味的飓风,

面部皮肤被极其可怖的风压给压出了印痕。

我的身体比大脑更快作出反应,用一个被吓瘫在地的姿势躺倒——这种下意识的求生反射,也不知已经救了几次命。

飓风擦着我的头皮掠过,以略微倾斜的角度击中我身体右侧的地面。

有如炸雷般的轰隆巨响。

我右侧的地皮被掀飞了。

月球地表上的尘土与碎石被这强烈的一击掀起十几米高,几十米远,气浪直接撞向了那一侧的看台,那里烟尘滚滚、迷雾笼罩,混乱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我出于本能地爬起身,连滚带爬向后奔逃,跑到斗技场的围墙边,这才敢回头看向身后。

烟尘慢慢弥散开,这一击效果的也终于逐渐呈现在眼前。

场地中央被刨出了一条几乎有半个跑道那么长,半人多高的巨大沟壑。

他只用一击就挖出了一道战壕。

这样还把自己算作是人类吗!

恐怕就连吸血鬼甚至是魔鬼,都没有他这样的纯粹力量吧,而且他的速度也完全不慢,仿佛根本就没有被体型影响灵活性一样。

只有砍树的技巧……是吗?

那的确是他以砍树的姿势,向我挥来的一斧。

就好像大象也只需靠踩踏就能杀死老鼠一样。

吴刚拖着巨斧,缓缓逼近。

他不疾不徐,仿佛在享受我的恐慌。

我强忍住爬上围墙逃跑的冲动——因为那上面也有卫兵持长枪对着我——从袋中抽出纸片挥洒到空中,用气息折成纸飞机群向吴刚袭取。

他再次以惊人的速度横扫一斧,切开了好几架纸飞机。

但斧头的接触面毕竟有限,剩下的三架被我操控着避开挥击,绕到他背后,直取后颈。

吴刚回身抬手去挡。

两架扎入手臂的肌肉,一架栽到了脸上。

鲜血流出。

他也发出不大不小,但十分确切的闷声痛哼,把栽进脸肉的纸飞机抽出来,揉成了一团。

看来他的确——是人类。

虽然有着离谱到不讲理的力量,但防护力却只是普通水准。

伤口也不会愈合。

“好嘞!”

信心因为这点发现而增强了不少。

我控制扎在吴刚手上的纸飞机从肌肉中抽出,凝成更容易刺透的尖锥形,重新向他刺去。

吴刚挥掌把纸锥拍散。

不仅仅是把纸锥拍开,而是把整张纸都拍成了齑粉。

“……靠!”

这到底是什么等级的力量。

就好像压断头发比压断钢筋要更难一样,击碎一张纸比击碎一块木头所需要的力量也大得多。

我咬紧牙关,以自己能做到的最大精密度,向被击成齑粉的纸屑第三次注入气息。

每张纸只能重复注入三次气息。

——给我完成最后的使命吧!

纸屑就像霰弹一样打进了吴刚的手臂、侧脸与肩胛,打出许多飙血的小坑,但是——精细度足够,力道却远远不够。

根本无法造成有效的致命伤。

反而是让他因为吃疼,将之前那份优哉游哉的闲情逸步,转化为带着怒意的闷吼,俯身朝我冲来。

“不、不好!”

我大吃一惊。

他的体型大我一倍,步伐自然也大了我一倍,但步频却完全没受到体型的影响。

这简直是违反物理规则。

他只用了三两秒,就冲到我面前,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转身逃跑。

泰山压顶。

黑云遮月。

我在一瞬间,几乎整个人都被裹进了黑暗之中,直到一道沉重的、带着青锋的闪电划破黑暗,才意识到必须要躲闪,就这样抱头向旁边翻滚。

闪电在我半秒前站立的位置触地,然后——

一切都浮空了。

整个地表炸开了。

狂躁的气浪在地面四处冲刷,撕开放射形的裂壑,远处看台上的石柱都在摇摇欲坠。

我连同炸开的地皮一起,被抛至半空,数秒后才重重落地。连喊疼和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爬起身就在龟裂的地面抱头鼠窜。

这哪是斗技……

根本就是求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