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莱普尼尔。

Gleipnir。

据香雾所说,在古北欧语中是“打开者”的意思。

与从动漫中获取相关知识的我不同,她似乎对这个词以及其背后的概念相当熟悉。以及,各位如果熟知神话,想必也无需由我来介绍,很容易就能从记忆中搜出这个词汇吧——没错,就是北欧神话里,用来绑缚魔狼芬里尔的那条绳索。

具体神话故事,虽然香雾已经跟我讲述过好几遍,但很遗憾,记忆从来不是我的强项,也没有在此越俎代庖的必要,各位就请自行回忆或搜索好了。大体来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是一条狂放不羁的巨狼的悲剧狼生。

“芬里尔是洛基的儿子哦,弟弟是巨蟒耶梦加得,妹妹是冥界女王赫尔。”

代替不善于记忆与讲述的我,香雾接过了讲解的职责。

“他们一出生,神王奥丁就从预言得知他们日后必将带来灾难,因此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把他们囚禁或者放逐,耶梦加得被扔进海底,赫尔被驱逐到了冥界。”

“神话里面类似这样的桥段我最讨厌了,”我忍不住插嘴吐槽,“仅仅因为无中生有的预言,就把自己的后代冷酷地抛弃或杀害。希腊神话里的克洛诺斯,也是因为预言就想吃掉自己儿子吧?”

“可是预言都应验了哦,”香雾道,“克洛诺斯的儿子宙斯后来的确起兵推翻了他,洛基的三个后代也确实毁灭了世界吧?”

“……那到底算是预言应验,还是预言反过来导致了那样的结果呢?”

我不服气地说。

所谓预言的自我实现。

“况且在我看来,这些根本就是压迫和反抗的故事嘛。”

香雾听到这话,睁大眼睛,愣愣盯着我。

“原来表哥是以这种视角看待这些神话的啊。”

“怎么了嘛,不行吗?”

“当然可以哦,倒不如说,想不到有时候你还蛮有思想的嘛。”

“别一个两个都把我当成粗浅的笨蛋!”

“总之,芬里尔的下场就是被格莱普尼尔所束缚住,在此之前众神已经试过好几条铁链,都被它轻易挣开。格莱普尼尔薄如蝉翼,比丝还要细、比绸还要软,但却牢牢地捆缚住了日后吞食神王奥丁的魔狼,让它再也无法挣脱。因为那条绳索,用了六种稀世的材料。”

“噢,这部分我还记得呢。”

猫的脚步声;

女人的胡子;

山的根;

熊的肌腱;

鱼的呼吸;

鸟的唾液。

“与其说是稀世材料……不如说是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吧。”

“说的没错哦。”

香雾侧着身子靠过来,捻着我的衣角,像跳华尔兹一样,轻盈快速地环绕了一圈。

悄无声息。

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她明明穿着高帮的长靴。

猫的脚步声……是吗?

她像舞者谢幕一样向后仰倒,我连忙用手托住。

是因为体重轻吗。

“是因为用掉了啦,”香雾似笑非笑地盯着我,“因为制作格莱普尼尔用掉了,所以才不存在。”

“用掉了……”

我哭笑不得地把她扶正。

“在此之前这些东西是存在的吗?”

“是存在的哦。”

“……”

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还是懒得和她较真好了。

“什么呀,你这一脸懒得和我争辩的表情,”香雾垮下脸道,“你是想质疑本人的正确性,还是想质疑神话的权威性?表哥你在此之前,根本就以为格莱普尼尔只是一部变身成玩偶打架的少年漫画吧?典型的见识又少,想得又多。”

“……仔细想想,熊其实是有肌腱的吧!鸟也有唾液,否则燕子不就没窝了!”

“哎呀,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就别较真了啦。”

“你现在说这话已经迟了!我明天就去抓只熊……不对,抓只燕子来证明给你看!”

“呵呵,已经太迟了,这附近的小动物早就被我清理干净啦。”

“清理?!”

我想起来了,她的确有捕捉动物的习性!

MYSTERY周围的绿地,也总是鸦雀无声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你、你这家伙,该不会真的把附近的动物给——”

“咦?动物不就是用来捕猎的吗?”

“动物是用来爱护的啊!”

“( °△°)?”

她露出了完全如上所示,同步率100%的吃惊表情,仿佛根本无法理解我的发言。

“……”

我不由得再次认识到,自己的表妹的确是十分迥异的存在,和我们相比,她身上的捕食者习性根本没受到社会性的压抑。

“香雾,为防万一我还是再问一句……人类对你来说应该没归类在动物里吧?”

“哈哈哈,讨厌啦,表哥,”香雾摆手笑道,“人当然不属于动物啦。”

说完,歪头想了想后,又补上一句。

“人应该属于不动产。”

这到底几个意思?!

“再说,我又不是什么完全冷酷无情的predator,我也是有喜欢的动物的。”

“哦?你喜欢什么动物?”

“( °□°)”

她再次露出完全如上所示,同步率100%的呆愣表情,就这样陷入了深思,看来这句“有喜欢的动物”应该只是个礼节性的说法。

是我不好,

不该较真去问的。

为防止她就此彻底卡壳,我只得开口转移话题:“对了,你也会做格莱普尼尔对吧?”

“啊——嗯,嗯哼!没错。”

十分自满的回应。

挺起了自满的胸。

那是我和香雾刚相遇时的事了。

那时的我还不是现在的我,当时的她也不是现在的她,我们的性格和现在大相径庭,由此针尖对麦芒,产生了一系列矛盾,最后终究还是演变成剑拔弩张——或者说,刃拔爪张的对峙局面。

当时的她就手持一柄自称为格莱普尼尔的器具。

“真是可惜,当时的计划没成功呢。”

“……你到现在都还在后悔当时的事吗?”

“用后悔这个词有些严重啦,只不过——人应该都会产生那种‘当时我要是作了不同选择会怎样’的畅想吧?我对现在的生活没什么不满哦,但还是忍不住去想象当时我成功后的情况。嗯,以最保守的程度推测,表哥你现在可没资格搂着我的腰呢。”

“……”

“只能蹲下身舔我的脚丫子。”

“那到底是个什么世界线……”

总之我肯定很惨就是了。

“格莱普尼尔,本质上就是一种订立誓约的道具。”

“誓约……吗。”

当时好像也有过类似的对话。

誓约。

发誓去遵守的约定。

只要一直忠实遵守,誓约的内容就会牢不可破。

可一旦有人违背,海誓山盟就会瞬间烟消云散。

就是这样的东西。

“束缚芬里尔的那件格莱普尼尔,自然也订立了一份誓约,”香雾继续道,“誓约的内容就是绳索的牢不可破,誓言则是芬里尔和众神的约定。它知道眼前的绳索有魔力哦,不敢靠近,可拗不过众神一直撺掇哄骗,就和他们订下誓约:只是戴上去试一试牢固度,之后要帮它取下来。众神满口答应,还让战神提尔把手放进它口中作保证,但之后众神果然爽约,芬里尔也生气地一口咬下提尔的手臂。”

“众神既然违背了誓言,那誓约为什么没失效?”

“因为那份誓言有漏洞啦,”香雾摊开手,“「之后取下来」这个约定并没有规定确切时限吧?可以是几分钟后,几天后,也可以是几百年后,众神就这样靠着文字游戏一直束缚住芬里尔,直到诸神黄昏,也就是世界的末日,都没有人履约。誓约这才终于被打破,芬里尔挣开绳索,加入了末日大战。”

“噢……”

格莱普尼尔是誓约道具……是吗?

身为魔女的香雾,似乎拥有锻造格莱普尼尔的技术——虽说神话里是由矮人们打造的,但这次我坚决无视掉了这个设定BUG,我怕再较真下去,她会爆出自己吃过矮人。

问题在于——

“就算用了格莱普尼尔,到底该怎么解决莲和华子的事?让她们立誓不准撒谎么?这也是假定她们中有人撒谎的情况啦。小葵的判断是,她们忘掉了过去的记忆,因此建议我去挖掘「未知的已知」。”

“嗯,我也同意那位学姐的意见。”

香雾点点头。

“所以说,关键在于如何利用誓约,把那些记忆重新发掘出来。表哥,已经被遗忘掉的记忆,是不可能由本人在清醒状态下回忆起来的,你知道的吧?因为那些记忆已经从表意识沉入了潜意识。”

“潜意识……啊。”

原来如此。

潜意识,

梦中,

幻梦境。

难怪这家伙一脸自信地搁这和我大侃特侃,因为事情到了她最熟悉的领域。

“嗯,所以计划就是这样啦——我来潜入她们的梦境,打捞丢掉的记忆。但是这需要梦的主人们的配合,毕竟潜意识可不是什么说进就能进的大马路,如果贸然闯入,调动了防卫机制,那可就麻烦啦,因此需要用格莱普尼尔,来和她们定下允许我进入的誓约。”

“那誓约的内容是……”

“无需由我们想哦,”香雾耸耸肩,“并且也无需由我和她们订立,既然是那对姐妹之间的矛盾,让她们互相订立誓约就好了。只要在约定中,有允许我进入她们的梦境这一条内容就行。”

“噢,嗯……”

“那么接下来的分工就是这样了,我来打造格莱普尼尔,表哥你则去分别劝说那个垂刘海的和光额头的,让她们同意立誓。打造格莱普尼尔需要收集稀世的材料,这方面我也可能需要你来帮忙哦,总之,接下来你可是有的忙了。”

“没问题的。”

我用力点头。

既然已经确定接下来该做的事,我完全是精神百倍。

香雾凝视着我,眼中似乎流过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今天已经是二十七了呢,表哥。”

“嗯,怎么了?”

“明天是二十八、后天二十九,再过两天,就是除夕夜了吧。”

“啊……对哦。”

因为一直在考虑那两姐妹的事,我都快忘了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正日趋临近。

“在新年之前,把那两个小鬼的问题解决掉吧,嗯?我可不想在跨年的时候,心里还挂念着外人的事情。”

她把重音咬在外人二字上。

“噢,你有那么关心那两个孩子吗?”

“我是说你心里。”

她把重音咬在“你”字上。

“……”

“难得能团聚的新年夜,当然是要和最重要的家人一起渡过了,你也是这样觉得的吧,表哥?这倒不是什么约定或者誓约哦,只是我单方面的愿望而已。”

香雾说着,微微抬头,用澄澈无澜的湖蓝色眸子注视我,

仿佛含着密度比往常还要高的脉脉情意。

“……我明白了,在新年之前解决问题吧。至于除夕夜,当然是我俩一起守夜了。”

毕竟外公外婆年事已高。

“……哼哼。”

别用鼻孔哼气来回答啦。

我看向咪嘴笑而不语的香雾。

“心情变好了?”

“心情变好了。”

“那就好。”

这几天她的一直都有些情绪不佳,但现在似乎终于好转。

也不知是出现了何种心境变化。

“就像是《驱魔人》里面被恶魔附身的小女孩,在看到有神父上门之后,十分高兴地反转了身子,倒爬下楼梯来迎接——那种程度的心情变好呢!”

“你想吓死我!”

这种好心情是想吓死个人呢!

“除夕晚上的守夜,就来个《招魂》系列鉴赏会吧,表哥!”

“完了,我的心情彻底变糟了!”

看来不久之后的漫漫长夜,应该会很难捱。

***

翌日,也就是腊月二十八。

这天的活动内容,也和前一日一样,在不同的民俗民谚里,有着完全迥异的说法。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八,买只鸭,

二十八,贴年画。

民谚里的内容,到底是真正的春节流程总结,还是说只是为了押韵而强行编造的活动?

我总觉得后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或者至少后者的部分要更多一些。

因为人类为了押韵,真的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我依旧是清早出门,踩着所剩无几的积雪走向小镇南隅。

这里的巷道九转十八弯,石拱小桥与蜿蜒水道繁复交错,俨然一座古朴幽雅的迷宫。

虽然昨天的最后,我从华子口中问出了她家地址,但还是兜兜转转,走了老半天糊涂路,才终于看到那幢碧瓦青砖、被翠竹流水环绕的大宅。

那就是殷氏姐妹——或者说,殷家小女现在居住的地方。

从宅子的规模与气派程度来看,似乎被香雾说中了,殷这个姓氏的确是个挺高贵的姓。

宅院后门离人工河的渠道仅有两三块石板的距离,我绕着宅子转了一圈,很快发现了那个小小的、白色的身影。

她靠着石栏杆,正呆望下方碧水。石栏杆上缠满了沿着渠壁爬上来的爬山虎,她把身体几乎整个埋进藤枝藤叶里,光看背影就感觉很忧郁。

……这是莲还是华子?

从背影根本无法分辨出来嘛。

是莲的话还好,她毕竟比较稳重。可如果是那个额头大、脑瓜小的白痴华子,就有点危险了,因为她搞不好又在琢磨着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自杀。

我于是加快脚步走过去——果不其然,没走两步就看见她摇摇晃晃地爬上了石栏杆。

我快步跑过去,用力把华子拽下来,她以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摔倒在地。

“呜哇啊啊!好疼啊啊!”

看起来确实很疼没错。

“屁股都要摔成两瓣了!”

“……我不知道你的构造是怎样,但一般人的屁股本来就有两瓣的!”

“师、师虎!”她捂着屁股转过头,“你、你干嘛啊,这么用力拽我!”

“谁叫你又作出那种危险动作,”我伸手把她拉起来,“只是摔到屁股而已,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刚才那一下确实拽得有点猛。

“唔……我、我感觉自己肚子很痛,”华皱眉捂着肚子道,“肚脐眼的结说不定都摔散了!”

“从你这句发言来看,我可以断定你的身体肯定没问题,但脑子大概率有恙。”

“是、是真的肚子不舒服啦!”

华嚷完这一句,捂着肚子跑向自宅,推开后门,连蹦带跳地逃了进去。我走到后门前,探头往里面张望了半天,正犹豫着要不要不请自入时,从楼上终于传来一声“请、请进!”

——既然主人有请。

我走进院子,左右观望。

破败与荒废是最核心的印象。

她们的父亲已经离婚远走,母亲也精神失常住院,仅凭一具十二来岁的单薄身体,想要收拾这么大的一个院落显然是不可能的任务。

假山上爬满青苔,池塘被绿藻覆盖,路两旁的景观植被虽然还在,但也被各类杂草侵袭,退居幕后,将原本该有的层次美感都消灭殆尽。

只有两株小梅树保养得还不错。

两米来高,开满傲寒的白花,一左一右地拱卫着通往前廊的月门。

我走过门廊,推开大门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等了半天,才听到蹬蹬蹬的下楼声,过了几秒,华从走廊拐角慢慢探出半个头来,畏畏缩缩地向我这边窥视。

“……你干嘛啊?缩头缩脑的,在那悄咪咪地看些什么?”

“qiaomimi?我、我才没有‘敲咪咪’呢,我又不是大猩猩!”

那你也没必要变成小猴子嘛。

“总之你过来坐啦。”

怎么搞得好像我变成房主人了一样。

“师、师傅你该不会是被狗屎杀人犯莲委托,来、来杀我的吧……”

来杀她……

我不禁摇头苦笑。

原来如此——难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躲着我啊。

“说什么鬼话,谁要杀你啊,你快过来好吗,别像个探照灯一样杵在那。”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正好被她的大额头反射到我这边,晃得我眼好疼。

华闻言,满脸高兴地把头整个探了出来。

“那、那你是来帮我杀狗屎杀人犯莲的吗?!”

“我也不要杀她,你当我是电车难题里那个扳道员呢?成天纠结杀这个还是杀那个,我两个都不要杀哦,你们两个我都要救下来,今年的除夕夜,你们两个要作为相亲相爱的家人,一起渡过!”

“……”

华愣在原地。

许久后,才走出拐角,噘着嘴,磨磨蹭蹭地走到沙发旁,一屁股坐下来。

还是和我隔着一个身位。

“你家还真是大呢。”

“没有师傅的大话大。”

“……你们每天都是自己做饭做家务吗?还蛮辛苦的。”

“没有师傅每天当中央空调辛苦。”

中、中央空调?

这死小鬼知道不少乱七八糟的词嘛。

我按捺住火气,继续打哈哈。

“……从小锻炼自立能力是好事呢,我要是也从小学做家务——”

“没有师傅的吹牛能力锻炼得好。”

“死小鬼!你存心和我杠是吧!”

我一拳头揍在她脑壳顶。

她也一脚踢在我心窝尖。

我俩同扑共躺。

平分秋色。

不过等我捂着胸口爬起身,却发现华仰躺在沙发上,像是血条见底一样,再也没坐起来。我正欲宣布胜利,发现她用双臂捂着脸,身体正在微微颤抖,我愣了好几秒,才猛然意识到那是在抽泣。

“喂!你、你这是干嘛啊,怎么突然哭了?”

我手忙脚乱地把华子拉起来,掰开她的双手,她整个鼻子外加两只眼睛都哭红了,鼻涕眼泪稀里哗啦的。

“我、呜……对不起,师傅,我不该怀疑师傅的。师傅是……呜……是很善良的好人!”

她鼻涕糊眼泪地哭泣道,鼻子吹出了一个巨大的泡泡。

“镇上的人都像避瘟神一样躲着我,妈妈也不认我了,狗屎杀人犯莲还想杀死我,只有师傅一个人对我好。我……呜呜,我好难过,好孤单,好委屈……呜呜,师傅,我好难受啊,呜哇啊啊啊!!”

她再也忍耐不住,一头扎进我怀里,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哎呀呀……

我只得一边叹气,一边轻拂她的头发安慰。

想必,是积攒了很多痛苦吧。

光是换位思考一下她的处境,我都能感觉到无尽的压抑。

被社会嫌恶,被父母抛弃,剩下的那个亲人还想杀死自己,唯一的依靠就只有我了——莲那边的情况当然也一样。

所以我绝对要拯救这对姐妹。

“噗——”

“我*别用我的衣服擤鼻涕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