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是时候多说一说关于少女Y的故事了。

很久很久以前……哎呀。

不算多久以前,一位少女出生了。

然后,

就在不久之前,那位少女去世了。

少女Y创造了一份渺小的奇迹,阻止了一场浩大的惨剧,她的牺牲让我得以成为现在的我——以高超的吐槽技艺而非过人的杀人效率为自豪;虚度蹉跎光阴来偿还累累血债……的普通高中生一名。不过我的“黑暗过往”式自陈以及对她陈词滥调的赞颂今天还是暂且不发散展开了,今天我想谈的是——我想回忆的是:少女Y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回忆对我来说是个贬义词。

因为过去不再具有意义。

如果展望未来是积极行为的话,那回首过去就肯定是消极性的行为,这样说应该没错吧?这就像硬币的正反面一样,是理所当然的事。积极的展望会在未来成为现实,而消极的留念就只会滞留在过去慢慢消失。

现在的我无法忘怀少女Y,时不时会在脑中浮现她的身影,可这不代表我能一直记得她,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思念能永远停留吧——时间是很公平的东西,想记住的事和想遗忘的事都会混合在一起被慢慢风蚀。我终究会想不起来Y代表什么,也无法再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容颜,这是无法阻挡的事。因此我一直在想,我应该趁自己还记得的时候,把她的故事记录下来,将她的存在篆刻在比记忆更牢固可靠,更不容易被风蚀的物质上。

我想为少女Y写下物语。

我在前段时间,的确开始了这样的努力。

就像荆棘之花的爱与恨、双生之花的怨与念、香蒲与夕雾的悔与悟一样,专属于少女Y一人的物语。

我带着这样的使命感开始创作,但很快就发现光凭自己一人的记忆不够,逝者的记忆是由活着的人共同保管的,她存在于我脑海中的侧影只是她的一部分,她还存在于许多其他熟识者的记忆里,只有将这些侧影全都收集齐全,然后像拼拼图一样拼合完整,才能拼出一个完整的少女Y来,于是我开始了走访。

拜访那些和我拥有共同记忆的人——「家族」的小鬼与大人们。

少女Y是一个怎样的人,

少女Y有着怎样的故事。

收集后者对我来说其实并没有太大意义,因为她为人所知的故事我都知道,她为人所不知的故事我亦知道——并且只有我知道。但在收集前者的过程中,我却遭遇到了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困难与困惑。

少女Y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我个人的记忆里,她当然是善良、勇敢、乐观、坚强——无论用多少褒美之词来形容都不觉得过分的人。

在其他人口中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在曾与我俩同在霜组活动,一起相处了半年有余的另一名小鬼口中——“性格很恶劣的一个人哦,会用十分贱格的方法捉弄人,还会用很恶谑的言语嘲弄,真的会让人很受伤。”

在关系比较疏远,仅仅有数面之缘的另一名小鬼口中——“冷淡倨傲、下巴扬得比鼻子还高,和她搭话也爱理不理的,不过话说回来,你们霜组的精英不都是这样吗?”

在某位后辈口中——“老成、稳重,十分可靠的前辈。”

在曾经作为组长领导了我们近一年的大人(其实就是南宫)口中——“圆滑老成的小鬼,大概是意识到了我诸刃难近的特性吧,故意磨平了棱角对我阿谀逢迎,但终究也不过是个小鬼级别的城府而已。”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我从其他人口中探听到的少女Y,就好像舞台上的哈姆雷特,或者那四个印度盲僧摸到的大象一样,一人一个说法,完全没有个准信,甚至会互相抵牾——傲慢和谦逊、幼稚和老成、开朗和孤僻,诸如此类的矛盾性格全都集中于一身。这样的结果自然让我陷入巨大困惑,我眼中那个代表着一切美好的形象被各执一词的混乱评价消解,几乎成了个精神分裂的人。不过这当然不可能吧,就算不允许我这个最接近的人作证,其他人也能给出公正的证言:少女Y的精神一直很稳定,也没有多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格,既然如此,那些互相抵牾的评价是怎么回事——最简单的解释当然是有人撒谎了。

因为嫉妒她的才能,说她冷漠傲慢。

因为敬佩她的为人,说她老成稳重。

一方撒了谎,一方说了实话。

一方是错误的,一方是正确的。

问题在于哪方是正确的,哪方是错误的。

我被赋予了用笔在纸上作出判断的权力。

以自己最朴素的情感倾向,再依照她在我记忆中留下的形象,我自然会选择对她作出积极评价的那一方,将那一方的评价列为真实和正确。可是我——

我放下了笔。

把纸折成飞机,投向窗外。

少女Y氏物语的写作计划终究搁置,迄今我也没有将之重启的勇气。

能够作出选择是一种权利,这点想必没有人会反对。

选择就读哪所大学的权利、选择套餐辣度的权利,选择分手还是继续的权利,选择坚持还是放弃的权利,选择候选人的权利,选择活下去的权利,选择……赴死的权利。

可是,似乎大家都会习惯性忽略掉的问题是——后果也会随之伴生。

选错学校会导致前途黯淡;选错辣度会害得肠胃受苦;选择分手会让对方痛苦——选择继续则会让自己痛苦;选择放弃会让大家的努力白费——选择坚持也不一定能让努力得到回报;选错候选人会让国家沉沦;选择赴死会让生者哭泣。

不想承担后果的选择是不存在的哦,就像没有责任伴生的权利也不存在一样。

我没有信心能作出正确的选择,也没有勇气去承担选错的后果。

所以还不如推卸责任,放弃权利。

少女Y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时至今日,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我也不知道。

我甚至觉得,也许根本没有人撒谎,只是大家都觉得自己说的是真话而已。因为记忆真的是十分主观——十分、十分主观,没有丝毫客观度可言的东西。大家都会挑选最符合自己利益的阐述,然后在脑内将之加工描绘为真实,少女Y的形象争论也许就是这样一场各执一词的罗生门。

直到那时,我才充满悲伤地想到——少女Y看来是真的死去了,不仅仅是她的生命逝去,她的真实面目也在死亡的同时从这个世界被彻底抹去。所谓人死之后会活在他人心中根本就是一句彻头彻尾的谎言,人在死掉的那一刻,就完全彻底地消失了,活在生者记忆中的只不过是一份任人打扮的轻薄镜像而已。

我也许永远也无法搞清楚……少女Y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

话虽如此,关于少女Y的哀思还是就先说到这吧,对于逝者的怀念终究只是有害无益的消极行为,所以我才经常说回忆是个贬义词。至于为什么我又在开头絮絮叨叨地聊起少女Y,聊起关于她的形象争议来,这次的原因倒是很清楚。因为我——

我又要作出选择。

殷华绫和殷莲环。

并蒂双生的、互相憎恨的少女。

互相指控对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重罪。

然后,把选择的权利——不对,应该是把选择的重任压到了我身上。

我只能苦笑。

如果说少女Y的形象争议就算选错了也不会有什么毁灭性后果(毕竟她伊人已逝),这次的选择则真的会要命。

她们一个人是正确,一个人是错误。

一个是无辜的少女,一个是可恨的杀人犯。

并且,被选中为错误的那一方将会死去。

我从许久以前开始,就总打比喻,觉得自己身处一座迷宫,这并非自怨自艾,因为我总是鬼打鬼撞地陷入难缠事件。话虽如此,就算是迷宫,也肯定会有一个出口才对吧,而且那个出口肯定和正确划等号。

可我有时在想,我的出口——

也许并非和正确划上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