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也就是腊月二十七。
这一天的活动内容,在各地民谚里都略有出入,我记忆中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七,赶大集”、“二十七、剃精细”,甚至“二十七、债主逼”等诸多版本,想来会是颇为忙碌的一天。
吃完早饭后,我出门赶赴约定地点。这一天天气晴朗,艳阳高挂,昨天的积雪慢慢融化,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我被冻得瑟瑟发抖,双手通红。
走到昨夜的风雨桥,很快在桥上发现了那个仰望天空的小小身影。
她总算没有再穿那身白色的运动服了,而是换了件天蓝色的棉袄,下身是白裙子和白色打底袜,手上戴着白色的毛线手套,连戴在脑袋两侧的保暖耳罩都是像兔子尾巴似的两团白色绒毛。
整体色调依然是白色。
她这样子,站立不动肯定会被当成雪人,动起来则完全是一只兔子。
现在的这个是华还是莲?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她发现了我,立即在脸上堆满笑,跳起身朝我用力挥手。
“师傅!”
然后就像漫画里的忍者角色一样,把双臂摆在身后,哒哒哒地跑了过来。
看来这个是华。
“师傅、师傅,你快看,快看那边的那朵云!看起来好像一坨大便哦!”
“……”
也有可能是阿拉蕾。
总感觉她只用这一句话,就十分清晰明确地树立起了自己的角色形象。我刚才在桥下,眼见她一脸出神地仰望天空,还有点担心她的精神状况,现在看来完全是多虑了。
“师傅、师傅!你能不能像昨天那样,用纸扎成翅膀,飞到那坨云里面去啊,总感觉肯定会很浪漫、很诗意呢!”
“……你能不能别用‘坨’这个量词来形容云啊,你搞得清楚云和便便的区别吗?”
“哈哈哈哈!师傅是苍蝇!”
“你才是苍蝇!”
我生气了!
这个人格说话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如果能飞起来的话,我当苍蝇也无所谓哦。”华双手叉腰说道。
“飞起来……你就这么喜欢飞吗?”
“嗯!我的梦想是当飞行员!”
“梦想啊……”
一脸飒爽地说出这个词算是她这个年龄的专利吧。
“战斗机、直升机的都行哦!不过客机的就算了。”
“咦?为什么客机不行?”
“呃,因为客机的飞行员,绝对会被恐怖分子绑架吧?”
“别拿电影里的剧情当普遍情况啦……”
按电影里的剧情,直升机还绝对会被击落呢。
“昨天师傅你带着我飞上天的时候,我真是超级开心、超级激动的!”华捂着红红的脸,露出傻笑,“激动得内脏都要跳出来了!”
“内脏都要跳出来?!那小姐你最好还是镇定一点哦!”
应该是“激动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才对吧。
口无遮拦地说一些语死早的句子也算是这年龄的专利。
“可是,另外那个家伙,就一点也不理解我的想法。”
华的脸色阴暗下来。
“又孤僻、又阴沉,只会泡在水里,还在日记里说想当潜水员。”
“另外那个家伙……你是说小莲吗?”
华噘着嘴点点头。
原来如此。
这具身体里的两个人格,一个开朗活泼、憧憬飞行;一个害羞孤僻、喜欢潜水。
而且这两个人……这两个人格,看起来似乎相处得不太好。
因为她们做出那种近乎疯狂的自杀行为,显然都没和另外一个自己商量。
“那个,殷华绫——就叫你华子吧,可以吗?”
“咦??为什么对那家伙的称呼是小莲,对我就是华子?”
“哎呀,因为叫你小华的话,总感觉会把你当成一个比小明要笨一点的笨蛋呢。”
“小明?小明是谁?”
……原来现在的小学生,已经不用小华和小明来举例了吗?
话说她们到底是小学生还是初中生?
“你和小莲,是什么时候知道对方存在的?”
“什么时候……”
华听到这个问题,露出稍微有些迷惑的表情。
“从一开始就知道啊,因为我们是姐妹。”
“姐妹啊……”
是这个设定吗。
而且看样子像是孪生姐妹。
“并且,我是姐姐!”华坚定地说,“也就是说,我是身体的主人!”
“身体的主人……”
这话的意思,应该是指——她是主人格吧。
“那家伙觉得她才是姐姐,”莲皱着细细的眉说,“你不觉得好笑吗,师傅?像她那种又胆小又懦弱的笨蛋,绝对给颗糖就任人摆布吧,还好意思当姐姐!姐姐绝对是成熟稳重的我!”
“……小华妹妹,我给你零花钱,你让我亲一口好不好?”
“哇哦!好耶——!!”
我一拳头砸在撅起嘴巴的华脑袋上。
“你也是个笨蛋!”
如果一个人看起来像笨蛋,言行也很笨蛋,那她八成就是个笨蛋。不需要小明来作对比了,我先给她贴个笨蛋的标签吧。
“呜、呜哇啊啊——!”华放声大哭,“这、这里有个用钱收买初中生身体,还想赖账的大人!!”
“哎呀!你、你小点声!”
我手足无措地捂住她的嘴,桥上虽然没人,但河岸两边可是有不少人的。华被捂住嘴后,胡乱挣扎,这样看上去更像是我在霸凌她了。
“好、好啦好啦,我给你零用钱就是啦!只要你别再乱叫!”我无可奈何地打开钱包。
“我、呜……我要红色的那张!”
“红色的?!你这家伙简直兔子大开口!”
我在MYSTERY里都没用过红色的老爷爷呢!
可这家伙用嘴巴咬在我一根手指上,嚅来嚅去,脸上露出奸滑的笑,一副不答应她就开腔的表情,我只好抽出钱包里唯一的那张百元大钞,递给她。
“嗨嘿——!!红色的老爷爷!”
她举起钞票,蹦蹦跳跳地欢呼,开始进行奇怪的膜拜仪式。
可恶……看来我刚给她贴笨蛋标签贴太急了,这家伙根本贼精鬼精的。
“可以买十张刮刮乐了!”
“你果然还是笨蛋!”
“只要能刮到头彩,我就能离开这个狗屎小镇,去大城市了!大城市里,肯定有教人开飞机的学校吧?”
“……有倒是有啦。”
这家伙的梦想,感觉既有点天真烂漫,又挺现实沉重,她似乎很不喜欢这个生养自己的小镇,憧憬着大城市。不过——对于现时代的乡镇小孩来说,大概也是普遍现象吧。
“师傅、师傅,你应该是大城市里来的吧?因为你的口音和我们这不同!”
“呃……”
我所居住的那个城市,到底算不算是大城市呢?
和这样的小镇相比当然算是大的,但如果和真正的大都会比起来,又有些不够格。
“不过,听说大城市里,都会有‘dìyùqíshì’,是真的吗?”
“你说的是骑着骷髅战马的火焰骑士,还是说一种地域性地排斥心理?”
考虑到她的语文水平和认知层级,我有此一问。
“咦?当然是骷髅战马骑士啦,我听说它们会追杀外地来的人,全都赶尽杀绝!”
“……原来还有这种解释方法!”
真是歪打正着,独辟蹊径。
“有的哦,不仅有地域歧视,还有种族歧视呢。”
这话刚落音,我和华就立即抬头,四处张望。
因为这话不是我说的,来自头顶。
我趴在栏杆,探头望向桥檐,果不其然,从头顶再次飞流直下一道漆黑“瀑布”,迎面又将我浇个透心凉。
同样的招式对圣斗士只能生效一次,因此我没有被吓到。
但是华吓得放声大喊。
“吊、吊死鬼啊啊!!”
“吊死鬼是正吊着的哦!”
倒吊在空中,左右摇晃的香雾笑容满面地对华说。
她松开勾着桥檐的脚,轻飘飘地落在栏杆上,然后自己跳了下来。她大概是顾虑到有人在场,没有让我张手接她。
“表哥,明明都是脂肪,堆在胸部就会受人喜爱,堆在腹部却会遭人嫌弃,这不就是典型的‘地域歧视’吗?”
“……”
“明明都是百元大钞,可爱的女仆百般伺候、万般卖萌都拿不到,刚认识的初中生却稍微卖弄点小聪明就能拿到,这就是典型的‘种族歧视’吧?”
“………”
她用笑容释放危险气息的技艺,绝对已趋炉火纯青。
殷华绫小朋友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了。
兔子会害怕猫科动物也是很正常的事。
香雾转身走向僵在原地的华,把嘴角的笑容勾得更灿烂,蹲下身子,摸了摸华的头。
“你好,小华妹妹,我叫香雾,是你师傅的表妹哦。”
她和华(以及莲)之间的身高差距,其实并没有大到需要蹲下身子才能交流的程度,她们之间的年龄差,也完全没有大到能摆长辈的谱,但香雾上来就把自己置在了年长者的位置上。
“我、我、我,我不认识你!你不要过来啦!”
华很抗拒畏缩地退后。
她果然很不喜欢生人。
“哎呀呀,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哦,”香雾毫不气馁地说,“昨天我还给你擦过身子呢,虽说那时是另外一个你,不过身子是一个人吧?来,摸摸头,亲一口!”
“唔、唔唔——”
华徒劳无功地抵抗着。
我站在一旁,百感交集地看着眼前场景,因为眼前这幕怎么看,都像是一只大猫,在快乐地捉弄无处可逃的小动物,我在动物园的虎山里绝对看过完全相同的场景,那真是充满自然风情,富有生趣的一幕,结果自然是以老虎把兔子撕成两截告终。
华可怜巴巴地瞅着我,我只能狠心扭头。
“嘿嘿,你好可爱哦,小华妹妹,你的脸好像布丁一样q弹呢,难怪表哥会这么喜欢你,”香雾用古怪的语气说,“可是呢——你可不能因为自己可爱,就随随便便利用大人的溺爱来骗钱花!这样是不对的哦,好孩子不能这样做,来——把钱交给我。”
“呜!我——我不要!”
华紧攥百元大钞,护在心窝。
香雾脸上的笑容骤然变冷了。
明明还是一模一样的笑容,温度却相差十万八千里,非要比喻的话,就好像晴天时的晴空万里,和暴雨天打雷那一瞬间的晴空万里。
“那这样好啦,小华妹妹,我们来猜谜语吧,如果你猜对了的话,100块就算给你的奖金哦,如果猜错的话,就要把钱还给我们,好不好?”
“猜、猜谜语?”
“嗯,猜谜语哦,你听好咯:什么生物早上四条腿,中午三条腿,晚上只剩两条腿了?”
“啊、啊!这个我知道!”华兴奋地跳起,“是人!”
“噗噗——猜错啦!你没有仔细听题呢,早上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的才是人哦,”香雾笑嘻嘻地说,“至于早上四条腿,中午三条腿,晚上两条腿的生物嘛——”
她慢慢眯起眼,从眼缝中射出可怕的冷光。
“是我们前天捡到的,一只不听话的兔子哦。”
“噫?!”
我清晰地看到,殷华绫小朋友后脑勺的头发毛一根接一根地倒竖了起来。
“小华妹妹,你知道吗,19世纪有个著名的外科医生,名叫罗伯特·李斯顿,”香雾继续慢条斯理地说,“他可是位伟大的截肢医生呢,那时候既没有麻醉剂,也没有消炎药。很多截肢者要么死于手术中的剧痛、要么就死于术后感染。所以当时的手术讲究快、准、狠,用极限的手术时间来缩短患者痛苦,来提高存活率。据说那位李斯顿医生呢,就是个中翘楚,他曾经只花29秒,就锯掉了患者的一条腿呢,人称小李飞刀——开玩笑的啦。”
香雾释放出皮笑肉不笑的技能。
“时光荏苒,百年须臾,现在的科技当然与19世纪不可同日而语啦,现在的话——”她用散射着冷光的视线在瑟瑟发抖的莲身上游走,“大概10秒钟就能切掉四肢吧。”
吓晕啦!!
——华的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
眼睛都吓得转起了蚊香圈。
把百元大钞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香雾。
香雾则立即转身,把钞票还给我。
“……你在干嘛啊,香雾?你一路悄悄跟过来,目的该不会就是讨回这100块吧?你把她吓成这个鬼样,这让我该怎么和她交流啊?你还说想帮我!”
“嘁,我这样才是正确的交流方式哦!像你那样畏首畏尾、顾这顾那的交流手法,能撬开她们的嘴才有鬼了!我跟你说,表哥,小孩子这种生物,就是一群既吵闹、又欠收拾的害虫,而且智力又低,简直可谓低等生物!对于低等生物,暴力与威胁就是最好的交流方式,该用的时候绝对不能手软!”
“…………”
她对小孩竟然有这么大的敌意。
这话听得我都脊背发凉。
然而刚才却能对华摆出那副以假乱真的亲热嘴脸。
实在是可怕。
“现在这样才好哦,现在有我这个唱黑脸的存在,她要是继续和你胡搅蛮缠,你就拿我来吓唬她吧,这样她才会老老实实和你交待。”
“……我知道啦!你还是先离远一点吧,你这样都吓得她不敢说话了啦。”
“嗯,我就站在远处,让她不至于过于紧张,又能持续感受到威胁感好了。”
说完她笑眯眯地朝华摆摆手,转过身,信步闲庭地走到桥头坐下。
我看向华。
“华子,你还好吧?”
“唔……请你不要那么喊我!说得我好像是一根香烟,很有害健康一样!”
“你当然无害健康啦,”我微笑道,“「抽」你才有害健康吧。”
“哇呜!师傅跟那个蜘蛛精一样的大姐姐学坏了!也开始用语言威胁我了!”
“蜘蛛精一样的大姐姐?”
我听到这称呼,几乎哭笑不得。
“因为她倒吊在半空中,而且虽然长得好看,却心狠手辣!”
华说着双手抱头,一脸惊惶地嘟囔。
“她刚才,绝对绝对是在暗示要卸我的手脚对吧?对吧师傅!呜啊啊,好可怕!她是黑社会的大姐头!”
“她才不是黑道大姐头呢……不过你可千万别在她面前喊她蜘蛛精哦,她最讨厌的就是蜘蛛了。”
因为我和香雾,曾经在巨大、漆黑的蜘蛛螯足之下绝命挣扎、九死一生,经历了一场人间炼狱般的梦魇。猫本来是不怕蜘蛛的(甚至会抓蜘蛛吃),但要说这世界上唯有哪一只猫很害怕蜘蛛的话,那一定就是她了。
“那、那我该喊她什么?”
“你没听到我和她说话吗?她是我的表妹。”
“噢!我知道了,那我喊她师妹!”
“是师姑!”
这家伙果然还是很蠢。
脑回路和正常人完全不一样。
“师傅的妹妹竟然叫师姑?!那师傅的姑姑该怎么叫?”
“呃——”
这么刁钻的提问我一时半会儿还真回答不上来。
“其实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师傅的师娘呢!因为她看着师傅的眼神,真的很含情脉脉!”
“……别乱说,我们可是表兄妹。”
“嘿嘿,可是一般来说,各种作品里的表兄妹,都是很这个那个、嘿嘿嘻嘻的关系呢,对吧!”华说着用手捂嘴,露出奸猾的笑,“噫~感觉好禁忌、好色情哦!”
“……你这家伙,到底是不是初中生啊?”
她的词汇量明明很低,只会用“这个那个、嘿嘿嘻嘻”来形容。
对于情爱的话题却显得很敏感。
“师傅、师傅!我跟你说,华子我感觉啊、我感觉呢!你和她就像天龙八部里面,西夏国的慕容复与王语嫣一样!”
“那两人根本没好结果吧!”
“是啊,一开始情投意合、你侬我侬,可你一直不在乎人家的心意,一心只想着事业,很快就被一个外国来的毛头小子把她给抢走了!”
“呜——!!”
我受到了内伤!
这家伙,竟然完美地复盘了现状!
可恶啊,那个叫匹克的留学生!
“闲话就聊到这里啦!”我大声说。
在话题变得越来越不符合相关法律法规之前,赶紧打住吧。
“华子,说回正题吧,你昨天说会把事情原委告诉我,那到底是指什么?你现在该兑现承诺了哦。”
华听到这话,脸上的兴奋表情瞬间一扫而空,露出一脸的无趣。
“切,师傅也像其他大人一样,老是关注那种细枝末节的无聊问题。”
“那才不是细枝末节,你做出的那种事,可不是用细枝末节就能概括哦。你该不会以为现实也和小说一样,从高楼跳下绝对会有人飞身扑救,从桥上跳水也绝对会有人现场目睹吧——虽说这两次的确是这样啦!”
“跳、跳楼的又不是我!”
华小声嘟囔。
“跳楼的是莲?”
华噘着嘴点头。
的确,昨晚跳楼的那个确实是莲。
“那前天跳河的那个,以及昨天晚上试图走进水里的那个,都是你对吧?”
华再次点头。
“你们倆分工还挺明确,一个旱跳一个水跳,这其中是有什么原因吗?说到底,你们到底是在搞些什么?这样频繁的自杀游戏,可不仅仅是给大人们添麻烦的问题,你们早晚会因此真正丧命的,你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才、才不是游戏……”
“欸?”
“才不是游戏呢!也根本没有搞分工啦!”华握紧拳头朝我大喊,“师傅你才是把我们的事当儿戏!我们根本不是玩游戏,我们——我们是在很认真地厮杀!”
“厮、厮杀……?!”
我整个瞬间愣住。
她说……厮杀?
在一个身体里?
“因为、因为她想要杀死我!”
华死死地攥着拳头,把指关节都捏得发白,从咬紧的齿缝间低沉地发音:
“殷莲环想要杀死我!”
“你、你说什么——”
华用力凝视着我。
无比负面的情绪,从那对明亮的眸中慢慢渗出来。
恐惧、愤怒、憎恨
乃至——歹毒。
“她把她做的坏事赖在我身上,想要杀掉我!”
“所以我要赶在她杀掉我之前,先杀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