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差不多该开始了。”
海棠握着手中的莹白色石头,低声道。
苍白之石。
约一个鸡蛋大小。
穿梭时空之石。
它的形状很有趣,远看像是一颗圆溜溜的鹅卵石,但若稍微靠近细看,就会发现它的表面排列着许多类似菱形的不规则平面。
有如晶体。
颜色也并非纯粹的莹白,因为表面的那些类菱形平面,已经有几块变成了黑色。
话虽如此,它还是闪闪发光,熠耀夺目。
“这是鸢形哦。”
几分钟前,海棠用指甲点击类菱形平面,对我说道。
“鸢形……?”
香雾好像也说过,这块石头的别称叫‘熠耀的鸢形二十四面体’。
“简单来说,就是把菱形的一组邻边拉得很长所得到的四边形,也叫作筝形,因为跟风筝的形状很像吧?”
“啊……确实是哦。”
我仔细观察石头上的平面后,点点头。
的确,是有如风筝般的形状,并且是轴对称的。
“我差不多也已经厌倦向你解释这些常识了呢,小峰。”
“这不算常识吧……”
“是吗,不过反正你以后也听不到了。”
海棠握着石头淡笑道。
“…………”
时间是9月最后一个周日的夜晚。
地点是她的公寓。
最后的旅行——要开始了。
“海棠……”
“别想着劝阻我哦,小峰。”
海棠头也不回地打断我,继续收拾卧室。
“……”
她放齐书本、叠好衣服,整理着作为自己住处的这间豪华公寓。
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像是要出远门一样。
说实话,这种工作有必要吗?
考虑到她接下来要做的事,以及随后带来的时空连锁反应——应该是这么说吧?这间公寓会产生根本性的变化。
变得不再是姬海棠的家。
因为姬海棠——这个人,业已不再存在。
但她还是在慢慢地折着被子。
也许与其说是整理房间,不如说——是在整理自己的心情吧。
“也不要质疑我的决定,小峰。”
她继续说。
“我又不是什么心血来潮、一念之间。这也不是什么需要讴歌的伟大事迹——只是一项工作而已哦,从母亲死的那一天开始,就提上日程的工作。”
“工作……”
我不由得咧嘴苦笑。
她还真是会轻描淡写啊。
她的脸上依然带着与平常毫无二致的平静与冷淡。
——内心又是怎样的呢?
这个人的内心,到底已经被自责与执念折磨成了什么模样,我根本无法想象,然而她依然用坚冰一样的外壳武装着自己。
我好想抱紧她。
可是那层坚冰我无法融化。
“你没有考虑过其他的办法吗,海棠?”我试探着问道,“你应该很恨姬家的人吧?如果你想向他们中的谁复仇……我可以帮你做到的。”
海棠闻言,停下收拾书桌的动作。
“我的确很恨那个人。”她低声说。
那个人——应该是指父亲吧。
“可是憎恨那群人根本没有屁用吧,小峰。我想要的愿望,无法靠着憎恨和消灭那群人达成,”她转过头,露出平淡的微笑,“我不是复仇的魔女哦,小峰,只是想改变一个错误因果的普通少女而已。”
“……”
因果。
她又提到了这个词。
她觉得是自己这个「因」,导致了母亲病亡的「果」。
这个根深蒂固的想法——就是到今天这一切故事的来源吧。
我在想……我恐怕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用语言来劝说更改她这个想法了,毕竟这个想法是事实。
虽然残酷,但的确是事实,是正确答案。
即使小葵在这里,她恐怕也会对我这样说。
“是正确的啊,小峰。”
至于谁的生命更重要——这种不可能得出答案的道德困境,我就更没有能力去撬动了。
“时间回溯最多只能让使用者回到出生那一刻,”海棠盯着手中的苍白之石,“否则的话,我倒不介意回到更早一点的过去,回到母亲怀上我之前,然后对着那个人的双腿之间,一脚飞踢。”
“……”
“只需一脚,就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呢,对吧?”
“…………”
“你没必要跟我一起去,小峰。”
“咦?”
“回到过去啊,你没必要跟我一起去哦。基本上,我们之间的契约关系已经完成了,钱货两清,Deal is Done。所以你如果觉得我不可理喻,就此退出,也没有关系。”
“……我跟你一起去,海棠。”
她想要斩断因,消灭果。
我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我现在有能力做到,有立场去做的,也只有像少女Y那时候一样,目视她、目睹她、目送她——
见证这桩奇谈到最后。
“那么,开始吧。”
海棠一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握住苍白之石,她把手指按在其中的一个鸢形平面上,闭上眼睛。
这时候不是该念诵几句语言不明的咒文吗——我正准备这样问,晶石猝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
它从海棠手中弹起,悬浮在空中,仿佛电影中经常出现的神秘高科技装置一样,缓缓旋转。
就在我猜想它是不是要向天空射出一道激光,召来外星飞船来时,它走了截然相反的另一种风格。
它从内部暴射出远超过自己体积的无数条莹白色触须。
触须的状貌相当熟悉。
——不就是前不久才刚看到过的磷光龙嘛!
我们被磷光龙的触须紧紧缠住,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惊叫,就被拉入其中。
两个成年体型的人,竟然被吸入一颗鸡蛋大的石头,空间上的规则已经被彻底打破。
石头的里面——从视觉效果上来说,是一道流光溢彩的涡流。
就像是大海中的无底漩涡,或者拔开浴缸塞后水流的形状,只不过周围快速转动着的并非水,而是……颜色。
仿佛油画的颜料被打翻后,混合在一起的斑斓色彩。
我的眼力实在是跟不上那些色彩的速度,就算把眼珠用尽全力跟随其转动,也只能勉强能看出一点点端倪——那似乎是快速卷动的画幅。
道路、景物、建筑、天空、山脉、星空、人脸……什么都有。
这些难道是……被压缩的时空?
我也不清楚。
我和海棠紧握着手,而触须则拉着我们在光的涡流中不断向前,它们似乎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或者说,它们就是从我们的目的地伸过来的。大约三分钟后,我们终于在涡流内壁的某处看到了触须的终点,然后,被猛地拽向那里。
撞上斑驳陆离的光。
然后跟随着那些斑斓的色彩,不断回旋。
就像被扔进高速转动的滚筒洗衣机。
五脏六腑也在跟着高速回旋。
在大约半分钟的天旋地转、天翻地覆之后,转动速度终于缓缓降低,色彩也慢慢恢复成正常的景象。
我们七晕八素、头重脚轻地从地上站起,看向周围。
灰蒙蒙的天空,尘土四扬的县城街道。
远方的几个中学生,穿着喇叭牛仔裤。
路上驶过一辆棱角分明的桑塔纳。
不远处的店铺里播放着一首音乐MV,画面里的歌手,正在一边说唱一边甩动双截棍。这首歌在我们所处的年代已经算是被人怀念的经典老歌(因而我才记得旋律),但此时恐怕是正当红。
喂喂……
真的成功了诶。
真的回到16年前了。
此时有个东西从天空落下,咚一声砸在我头顶,海棠连忙用手接住——是苍白之石。
她把石头收进袋中,然后拉着我转过身,看向背后的建筑。
是医院。
“就是这儿没错,小峰。”
海棠说道。
眼中闪着复杂的光。
“我就是在这……出生的。”
“接下来这样行动。”
拉着我在医院走廊快步穿行时,海棠低声叮嘱。
“母亲现在就在医院里面——因为她产后虚弱,住了将近半个月的院。我们伪装成医生或护士,从她手中抱走婴儿,然后你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杀掉她……我是说,婴儿时的我。”
“咦?!”
等等,我……由我来吗?
这和说好的可不一样。
海棠似乎察觉到我的抗拒,停下脚步,转过头。
“我不会强迫你做的哦,小峰。”
“……”
“我以为你不会对这种事有压力。”
“怎么可能……”
这种事怎么可能会没有压力。
“等一下,海棠。虽然现在问这个可能已经有些多余,但是你之前是怎么打算的?我是说,你刚才不是说我没必要跟你一起来吗,那时你是怎么打算的,自己动手杀掉自己吗?”
“没错,只有这种办法吧?”
“…………”
真的有如此……意志刚强的人吗?
她难不成是铁做成的?
她的意志且先不说,自己杀死过去的自己——这种事能否践行都还是个问题吧?毕竟不是有个什么悖论来着。
“那个什么外祖母还是外祖父悖论……你没考虑到过吗?”我问道。
那个悖论的模型,极限简化后就是「自己杀死过去的自己」这种情况——既然过去的自己死亡了,也就不会有未来的自己,那么未来的自己穿越时空杀掉过去的自己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因果矛盾。
时空悖论。
用来解释这种矛盾的理论自然就是平行宇宙,话说回来,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现在被她杀死的——只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自己,这样一来倒不是挺好吗?因为我们世界的她不会受到影响,可以继续活下去。
“很可惜,恐怕不会是那样。”
海棠摇头道。
“我不知道平行世界是否存在,但魔鬼向我介绍苍白之石时,我自然也有问到过外祖母悖论,它给我的答案并非平行宇宙,而是一种叫「离线宇宙」(Tangent Universe)的理论。”
“离线宇宙?”
离线……不在线的意思?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从主时间线剥离的副宇宙,它的时间线总共只有一小时,从我们回溯开始,到一小时后结束。因为只有一个小时,所以‘我杀死自己’这件事暂时不会将因果传递到多年后,只能在这一小时内产生影响。”
“原来如此,就像是一个在线游戏的离线副本呢,对吧?”
虽然在离线状态下的姬海棠死掉了,但网络上的姬海棠还活着,只要不把数据传输到网络服务器(主世界),就不会产生悖论。
海棠点点头。
“因此就算杀死婴儿时的我,我也不会立即消失,而是会在一小时后……离线宇宙重新连接到主宇宙,替换掉原来那段时间线时,才会消失。”
“……”
她说到自己消失时……几乎眼都不眨。
“所以说,到时候应该还会剩下一些时间,等做完正事,我们就在楼顶结合吧,你那过于富余的感情细胞,就等到那时候,再尽情发挥吧。”
“…………”
我们走进医院的住院大楼,在一楼转了好几圈以后,终于发现一间休息室,找出两件白大褂披上后,走出房间。
海棠一言不发地拉着我往楼上走。
她好像知道自己母亲住在哪个病房。
说起来,真的会有人把自己母亲生下自己的地方记在心上吗?
我看100个人里恐怕都找不出一个来吧。
毕竟是自己毫无记忆时发生的事。
生日——这种日子也挺搞笑的。
庆祝自己的出生日。
却没多少人记得,那天也是自己母亲的受难日。
“227、228、229……”
海棠一边走,一边数着病房号。
她的声音逐渐变得颤抖。
握着我的手,也在从手心慢慢渗出汗来。
看来是在——逐渐接近吗?
自己母亲所在的地方。
走过236号病房后,她的脚步猛地停住。
愣愣地盯着不远处的237号病房。
她握着我的手已经被汗湿透,小拇指紧抠着我手背,无意识地抽搐着。
“就……就是这里。”
海棠轻声说。
嘴唇轻微颤抖着。
“噢,那就赶快进去吧?”
“嗯、嗯……”
她小声应答,却没有迈步。
我不得不用力拉着她——仿佛拉着害怕打针的小孩一样,才能向前走动。
一步。
两步。
三步。
就在即将走到病房门口时,她突然用力挣开我的手,后退两步,靠在走道墙壁上。用手捂紧脸,慢慢的——滑坐在地。
她颤抖着,像龙虾一样弓紧身子。
“……海棠?”
“不、不行,小峰……”
她揉着头发,捂住脸,低声喃道。
似乎在哽咽。
宛如在啜泣。
“我……呜……我做不到。”
“做、做不到?”
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是终于开始畏惧死亡,但过了两秒,我才猛然间意识到——
她是在畏惧和母亲见面。
做不到——做不到与日思夜想的母亲再相见。
明明是最思念的人,明明就在一墙之隔,她却无比软弱地退缩了。
三分钟前还表现得像一个坚定不移、意志决绝的铁人。
那副伪装,光是看到一张门牌,就被彻底击碎了。
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我大概永远也体会不到吧。
她靠在墙上,激烈地呼吸着。
甚至因为过于激烈,而打起嗝来。
一点也不像护士,反而像是病号。
“小峰,嗝、改变计划,你……你进去把婴儿抱出来吧,就用要进行体检之类的理由,我……我就在这里等你。”
“海棠……你真的不想见见她吗?”
“不行的!”
她激烈地摇头。
“我会忍不住的,一定会……”
会情绪崩溃,搅乱计划——是吗?
看到她那副强忍着眼泪,仿佛马上就快要失声恸哭的表情,我的喉咙也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只好点点头,走进病房。
走到最里侧的病床,在轻纱飘扬的窗台边,一眼就见到了目标。
实在是再明显不过。
李黎梅。
海棠的母亲。
她根本就是年长了几岁的海棠。
五官与轮廓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是因为生产后的虚弱,而显得有些削瘦与苍白。
她穿着朴素的病号服,坐在床边,正在轻摇襁褓中的婴儿。
“……”
海棠——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的话……
我定了定神,慢慢走过去。
以上。
回想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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