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而海棠坐在不远处的书桌前,操作着我的笔记本电脑。

“……”

她随意使用别人私有物的样子是如此熟悉,以至于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进入了土拨鼠之日的世界线,想大喊一声老板换碟。

海棠停止敲击键盘,转头看向我。

“你醒了。”

依然是十分平淡的问候。

缺乏起伏的语气。

毫无波澜的面容。

“……我睡了多久?”

“你的开场白好没新意哦,小峰。一般来说,当小说里的男主角从长久的昏迷中醒来,发现身旁坐着一位闭月羞花、冰清玉洁的少女时,肯定是要先问「姑娘姓甚名谁,芳龄几许,有无婚配,孩子一男一女可否」才对吧?”

“「一般来说」是吗!”

“看来你的确不是一般人呢。”

海棠盯着我道。

她似乎在延续上面的话题,但实际上并非那样。

“你那种伤——竟然能自行痊愈。”

她盯着我的肩膀说道。

我闻言,连忙去摸自己曾被鸦羽刺穿过右肩——的确,那里的肉已经长好了。

手上的贯穿伤自然也已经愈合。

“啊……哈哈,是啊。”

这固然是好事——但我还是凄惨地笑了。

“……”

海棠默不作声,十分认真地盯着我,似乎还在仔细研究我脸上的表情,因为她的神情很微妙,所以我只能主动开口解释:

“这是因为蛇的原因。”

“蛇?”

“嗯,‘巨大的蛇’,魔鬼曾经提到过这个名词没错吧?就是因为那个。”

“那个——是指哪个?”海棠执拗地追问。

“就是那个啦……”我有些苦恼地挠头,“就是和那个西服男,以及我表妹香雾类似的情况——啊,她的情况我还没跟你说过吧?”

海棠的表情变得更加疑惑。

眼睛都半眯了起来。

仿佛在说:“你到底在支吾什么?”

我长叹一口气。

看来不说清楚是不可能的了。

“就像那个西服男在梦中遇到乌鸦,香雾在梦中遇到蜘蛛的情况一样,我……我是说杀人的小鬼们,会在梦中遇到巨大的蛇。”

“巨大的蛇……蛇神吗?”

“是不是神我不知道,但是进入梦境的小鬼们会被赐予它的血。”

梦境里的神会有各式各样的不祥能力。

乌鸦是灾厄。

蜘蛛是孳衍。

蛇则是再生。

“再生……”

“因为蛇会蜕皮嘛。”

“用这种古人不懂生物知识才强行附会出来的神话传说来敷衍我实在是很讨厌,况且你说你被赐予的是它的血,不是蛇蜕。”

“所以我们会拥有比寻常人更强一些的回复能力啦——除非是断肢之类的重伤,否则都能恢复过来。”

“……真是好用的设定。”海棠低声道。

“设定什么的……”

“难怪南宫先生也会说‘这点皮肉伤洒洒水啦,让他饱饱睡一觉就好了’这种话。”

“欸?南宫?他啥时来过?”

“你晕倒在游乐园里的时候,我当时想打电话叫救护车,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你的伤,只好先用你手机给南宫先生打了个电话,他帮我把你抬回了家。”

“噢——你听他的话是没错的。”

这种恢复能力,到医院就不好解释了。

搞不好会被秘密的科研组织拉去切成肉片研究。

“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还特意打断了你的一根肋骨让我观察。”

“他有病吧!”

难怪我感觉胸口隐隐作疼!

“还把你过去不慎踩到陷阱,被炸得屁股开花的照片给我看了。”

“那个伤口是愈合不了的!!”

心灵上的创伤无论多久都愈合不了……

“嗯,你现在的屁股的确是完好无损的呢。”

“什么,你竟然看人家的屁股!!”

我羞耻万分地大吼。

一般来说不应该是反过来嘛!

“话说小峰,既然你能愈合伤口,那对毒药有没有抵抗力?”海棠一边问,一边用诡异的视线在我身上蛇形游走,划出蜿蜒的轨迹。

盯得我毛骨悚然。

“完全没有的哦!你、你问这个干嘛?”

“没,没什么。”

她转开视线。

“解药到底放在哪儿了……”小声喃道。

“我被你下毒了?!解药还搞丢了?!”

“没、没有哦,绝对没有。”

“最好是没有!否则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放心吧小峰,真的没有。”

“是吗……”

“嗯,解药没有搞丢。”

“还是被下毒了嘛?!”

我不禁遍体发凉地想道: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同样也是毫无抵抗能力,任由她随意摆弄的一段时间,以她的性格,绝对不会仅止于看我的屁股,现在她哪怕说已经取走了我的一个肾,我也不会感到惊讶的。

“放心吧小峰,我没有对你下毒,也没有对你的身体作出任何危害行为哦。不过的确,是对你的身体作了一些其他的研究没错。”

“那是指什么研究……”

“那就不能说了,否则会有损我的个人形象。”

海棠说道,再次转开视线,还掩嘴轻轻咳了咳。

这什么反应……

再说你个人形象还能继续崩坏的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小峰?你是觉得我的形象已经固定,没有继续努力突破的空间了吗?你这个没有梦想的癞皮狗,告诉你,人的梦想是不会结束的。只要把目标定得够高,就没有什么不能继续突破的下限。”

“……你这话前面还挺像励志鸡汤的,但加上最后那句只能说毒得没边了!”

“怕什么,反正你已经中毒了。”

“我果然还是中毒了!”

“你打从一开始,就中了‘海棠’毒吧?”

“……”

海棠的确是一种有毒的植物。

“所以说,现在只是毒上加毒、毒多不压身,只能算是巩固了一下毒性而已。毕竟只要跟着我,你今后肯定还会中更多的毒哦。”

她露出海棠花一般的,娇艳动人的微笑。

“……我明天就去烧香拜佛祈求平安。”

“哦,这就叫‘有寺无巩’吗。”

“缺心眼儿的梗玩一次就够了!”

“其实我每天睡前,都会DIY一次呢。”

“………………”

看来这就是——她试图让自己形象继续崩坏的努力。

至于DIY的含意,如果有人不清楚的话,还请自行查阅吧。

“那个……”

但是这种情况下,我该说些什么、作何反应好呢,老实说——如果把实情说出来的话,大概会对她造成不小的冲击吧。

“那个,海棠……”

“怎么,被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吗,小峰?”海棠志得意满地轻拂长发,“我还没说配菜是什么呢。”

“不是啦,哎呀,这个,怎么说呢……实际上,读者早就接受你是一个很色情的女孩子这种设定了啊。”

海棠闻言,蓦地怔在原地。

以漫画的表现手法,就是她头顶有一道闪电劈过,把画面劈成两半。

“早、早就接受……你在说什么啊,小峰。”

“……”

原来她真的完全没有自觉。

竟然露出如此吃惊的表情。

“你平常那些言行,真就一点自觉都没有的吗?什么‘被摸了左胸,就把右胸也给人摸’之类的——会说出这种话的人,难不成还能是什么清纯玉女?你这家伙的形象,早就已经崩得七零八落了!”

Shock!

——海棠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

以漫画的表现手法,就是她整个人连同分镜框彻底变白了。

“七零八落……”

她一脸失神地喃喃念道。

看来我的话正中她的软肋。

“你、你说的没错,小峰。我确实不该说出那样的话……真不知道自己都在想什么,以为说那些话能显得很幽默,实在是太蠢了,我作为女主角的价值……下降了。”

哇哦。

她竟然在认错。

露出了这么低落的表情。

而且该怎么说,她这倒的确是再次突破了自己的形象。

原来她还是稍微有点节操的。

崩坏的形象稍微挽回了一点。

七零八落变成七零七落。

挽回了七百零八分之一。

与此同时,我突然意识到:难道说,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竟然在和她的斗嘴中取得了胜利?

我心中狂喜乱舞。

表面却风平浪静。

小峰选手计一分!

虽然目前大比分恐怕是两位数的落后——但这是个良好的开头!

“嗯,良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呢,常有人这么说。”海棠点头道。

“是吧!”

“半途而废的人经常这么说。”

“喂!”

“人们还常说,犯蠢能积累经验教训,但实际上能积累的恐怕只有蠢事而已吧。”

“等等,你刚刚就犯了一次蠢吧?”

别自己骂自己呀。

“还有人说,在哪里倒下,就会在那里再次倒下。”

“不对!那人生岂不是从第一次学习走路开始就结束了吗?!”

“亦有人曰:我死,故我在。”

……这一定是怪兽电影里那些只出场一个镜头就领盒饭的路人演员们的人生格言。

“有个很臭屁的诗人曾说:「冬天到来,春天还会远吗?」,可是仔细想想,春天来了又如何,不久之后,冬天还不是又要降临?无论怎么看,冰冷与死亡才是世界的常态,宇宙的结局终究还是热寂,大家早晚都会死球的,还不如早点一起冻死拉倒。”

“……你从不久前到现在的这一分钟里,身体和心灵上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啊?不管是什么,都可以找我倾诉的哦!”

她好像是因为前面的失态,而进入了某种十分严重的带毒状态。

能将每一句格言和鸡汤都变成消极有毒版本的可怕状态。

海棠站起身,如抒胸意般挥开双手。

“经常有人说,每一次的死亡,都伴随着新生!”

“嗯?这句话没什么问题吧?”

这句话还算积极哦。

“产科医生经常说。”

“产科医生?!经常说??那他该辞职啦!”

“还有人说,失败是成功之母。”

“这又是谁在说……”

“产科医生如是说。”

“你和产科医生是有仇吗!”

“对,有仇。”

“……啥?”

“又有人说,失败是成功的一半。”

“……产科医生如是说?”

“截肢医生如是说。”

“他想对另一半做什么!!”

“总而言之,以上这些名言都是在说,犯错是很正常的事,对吧?”

“虽然我之前也觉得是这样,但是经过你的解说,我觉得还是不要犯错为好!”

“虽然人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重复犯着各种不同的错误,但我想肯定也有其积极意义在,毕竟不经历风浪,就不知道沉船的滋味。”

“看你开头说得那么认真,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正能量的话,到最后还是变成毒鸡汤!”

“我说得有什么错吗?”

“逻辑上来说,也有原因不是风浪的沉船吧!”

“哦?也就是说,也有原因不是犯错的错误咯?”

“……你这话的逻辑还真是九转十八弯,但单从字面意义上来说确实是这样没错。”

因为世界上确实存在着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的事物。

譬如——太阳能手电筒。

电力发电机。

「我现在说的这句话是谎言」这句话。

以及安全裤。

最后这个或许有我的一些个人情绪在,但其他基本上都是没错的。

“嗯,”海棠点头,“还有人类。”

“人类?!”

毒舌的规模一下子扩大到了物种级别!

“开玩笑的,其实也不是说所有人类啦,其中的一些而已。”

“我懂了!譬如我,对吗?”

“不。”

海棠淡笑着摇摇头。

“是我。”

“……咦?”

我骤然愣住。

之前是她呆怔,这回变成了我。

她难道是在说——自己也是存在本身就是错误的事物?

她做出了十分消极的发言。

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这和她想要让自己消失的愿望——肯定是有关联的吧?

“海棠,”我从床上坐起,“你——”

“下一场茶会在两天后。”

海棠打断我的话。

随后,脸上露出一种我很不喜欢的情绪。

和她的形象十分不符的——「犹豫」这种情绪。

“小峰,你还会参加吗?”

“……你这是什么话,海棠?”

我从床上起身,走到她身边。

“我当然要参加,我作为你的骑士参加茶会,帮助你夺取苍白之石——这不是早就说好的事吗?”

为什么她会突然犹豫起来?我感到有些紧张,我们俩现在的关系是我想办法劝解她的基础,如果她真要和我解约,那我就连呆在她身旁的立场都没有了。

“……你受了很重的伤。”

海棠盯着我说。

“现在已经痊愈了哦。”

“是啊,确实痊愈了,”海棠点点头,“当你说除非是致命伤都能回复过来时,我真的是松了口气。可即使这样,你也有可能在下一场受更重的伤,甚至死掉。”

“……”

海棠垂下眼眸,继续道:“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说,小峰。你说你曾被赐予巨大的蛇的血——也就是说你身体里留着冷血动物的血吧?可是你却一点也不冷血,我的意思是,你很热心,很温柔,我利用你的善良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这样让我感觉自己有些卑鄙。”

“……你搞错了,海棠。”

我不禁摇头苦笑。

她完全搞错了。

我的动力完全不是善良或者温柔这类美好的品质,我也不知道周围的人都是吃错了什么药,一个个都非要把杀人的小鬼和这些词绑定起来。

我只是在寻找某些东西。

以及试图偿还某些东西。

只是因为这样的动机而已。

“……我先问一下,假如我退出不干的话,你会放弃你那个‘我杀我自己’的目标吗?”

“当然不会。”

海棠立即摇头。

“那是我必须去达成的工作,可以说我的一生都在为那一刻而准备。你退出后,我自然会另外找人来当骑士,譬如说,那个西服大叔应该就不错,只要给够他钱,他应该会答应的吧?”

“那就免谈了。”

我立即摇头道。

“我来继续当你的骑士吧,海棠,请务必继续让我来当。「被委托的话不能拒绝」这条准则可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的哦,你也不能拒绝我继续帮你。话说你也婆婆妈妈、犹犹豫豫的啦,这样一点都不像你,你今晚还要突破自己的形象几次嘛。等我真的不慎挂掉了,你再抱着对我的愧疚抱憾终身也不迟。如果硬是觉得亏欠我的话……”

我低头想了想,心生一计。

“下一场茶会以后,你支付我报酬吧。”

“报酬——”

海棠闻言明眸一颤。

随即垂下眼睑,修长的眸中流露出微妙而古怪的视线。

“什么啊,其实还是在想着‘报酬’的嘛。”

“……”

她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我是说,下一次茶会以后,我能去你家吗?我想去你的家里看看,这就是……我想要的报酬。”

“可以哦,地点什么的对我来说不重要,或许你会觉得有区别吧。”

“……”

她微勾红唇,露出文雅含蓄的……不对,应该说是稍微带着点挑衅意味的笑。

“你有什么特殊要求吗?特殊的服装,奇怪的道具,特别的称呼之类的,我都可以满足你哦。”

“…………”

看来她的确是彻底误会了。

我之所以说想去她家,自然是想多了解一下姬海棠这个人,她过去的人生是怎样的,有什么重视的东西。如果有可能的话——见到她双亲,向他们警告他们女儿的危险思想,总而言之,试图找出能让她重新留恋人间的理由。

重要的不是她寻死的理由。

而是不能死的理由。

两天前,小葵的一席话惊醒梦中人。

那种理由,我必须在一切结束之前找出来。

“特、特殊的服装和奇怪的道具就不用准备啦,我只是单纯想到‘女朋友’的家里去做客一回,这是所有男生的梦想嘛。只要这样就够了,海棠。”

“是吗。”

海棠露出一脸无趣的表情。

“那过家家酒的准备就不做了。”

“过家家酒?!原来是在说过家家酒吗!”

我有病啊跑去高中同学家玩过家家酒!

“自然是色色的过家家酒。”

“…………”

不好,一瞬间竟然稍微有些心动。

不过现在也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

先为下一场的茶会做准备吧。

我站起身,稍微活动了一下依然酸痛的身体。就在这时,手机响起,是香雾的短信。

下一场的情报——看来已经探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