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钟。

仅仅只是一秒钟的迟疑,我就被扑倒在地。

紧接着,张开到让人怀疑颞颌关节是否还存在的血盆大口——向我脖子咬来。

我抬臂去挡,靠衣服下方的纸衣挡住了这一口撕咬。

“靠!啊啊啊——!!”

然而手臂还是传来剧痛。

这、这是什么力道!

你是非洲狮还是美洲豹!

人类的咬力——有可能达到这种程度吗?

纸的硬度在我注入气息后,能够达到高碳钢的程度,但厚度无法改变。所以他虽然咬不穿纸衣,却足以将其咬变形,依然可以对我造成穿透伤害。

“大叔——大叔!我是来救你的诶!你是怎么回事?你在干什么?!你这是在表达喜悦吗?如果是的话,已经很‘深刻’地传达到了!松口啊——啊啊啊!!求求你松口!”

没有任何效果。

大叔像恶犬一样,胡乱地撕扯着我的手,从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咕噜声,面目狰狞、口水横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子——根本就是一头野兽啊。

他看起来像是活的,却又完全没有活人的感觉,只是像野兽一样行动。

难道说是魔鬼——

是他搞的鬼吗?

他把大叔变成了丧尸?

人对于他来说就像玩物一样,所以做出这种事也不无可能。

我一边竭力抵挡大叔的撕咬,一边看向旁边,纯白色的蜥蜴少女还坐在原地。

“小、小妹妹!这——这里很危险!你快……快点找个地方躲起来!”

少女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地端坐于废墟。

既没有因为大叔的模样露出恐惧。

也没有对遇袭的我表示担心。

冷血动物——简直名副其实。

大叔突然松开口,让我压力骤减,不过这当然不代表他放弃攻击了,他只是像没咬中要害的野兽一样,调整下角度——准备继续撕咬而已。他的牙齿已经被坚硬的纸衣给崩断了好几颗,带着血丝摇摇晃晃地挂在口腔里,他不管不顾,张大嘴再次朝我喉咙咬来。我这次侧身一闪,让他咬了个空,然后一肘子击中他的侧脑,把他打翻,自己连忙爬起身,后退着拉开距离。

“大叔、大叔!你听人说话啊!……你还听得懂人话吗?你应该还听得清我的话吧?!”

回答我的——只有低沉嘶吼。

不行。

他好像已经完全失去理性、完全是一只野兽了。

……我该怎么办。

我不能逃走,那样他势必穷追不舍,惊动不远处的魔鬼,让和解的计划泡汤。

两条路——被排除掉了一条。

面对想要杀掉自己的人时——我总结出来的呃两条路。

这样一来,似乎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

……

……

不对、不对!

我在想什么。

我是来救他的啊!

我的思考方式,为什么还是停留在那个切开别人喉咙的年代?就连海棠都知道,除了杀和被杀之外,还有妥协与和解的路可以走。

没错,我可以用前几天对付魔鬼的方式来应付眼前的情况——想办法,暂时先把他的行动给封锁起来。

拿定主意后,我转身向后就跑,大叔立刻嚎叫着追了过来。他四肢着地,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爬行动作紧紧追赶。状貌骇人先不说,他如果用爬的行进方式,对我接下来的计划很不利,于是我回身向他的行进方向甩出几根纸刺,他果然如我所料,后仰躲避,顺势也站了起来。

我立即跑进旁边一间客房,从袖中抽出一段纸带,刺入门槛两侧,在房门口贴近地面的地方拉成一条细细的线。

绊马绳。

最原始、最常用的陷阱。

恶作剧时的保留项目。

冲进来的大叔一脚绊到纸绳,重重摔倒在地。他倒地时的动作是如此生猛,以至于我觉得光是这一下应该就能把他摔晕过去。不过乐观并非什么好习惯,所以我还是按原计划,从袖口里抽出全身所有的纸张,构成一张巨大的、纺锤形的大纸拍,像拍蟑螂一般,狠狠拍向地面的大叔。

当然——不是为了拍死他。

我身上的纸衣是为自己量体而裁的,虽然足够我穿,但因为体型上的差距(主要是啤酒肚),想把他裹起来肯定不够。这样一来,就只有减少束缚面积——把他给覆盖在地上。

纸拍的边缘像强力胶一样,紧紧黏在地面,无论大叔如何狂乱挣扎、用力捶地,都无法撕开,他无能狂怒,对着我发出刺耳的嘶吼声。

而我也稍微有些力竭,坐倒在地。

这可——不是我的强项。

将气息注入纸张,改变其物理性质。

硬度、锋利度。

密度、拉伸强度。

可塑性、热传导性。

光学特性。

我所擅长的——就只有前面两种。

和刺杀联系最紧密的两种。

黏度这种特性是最难以实现的,大战魔鬼时能把他裹起来是因为纸的储量足够,无需担心精度。此时在各种限制条件下能做成这样,已经是我力所能及的最精密操作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在我准备思考这个问题时,喀嚓一声,地板突然出现一道裂缝。

不祥的预感刚刚升起,面前的地板就陷了下去。

“……啊!”

地板轰然坍塌,带着大叔消失在眼前。

“不好!”

我心中大惊,立即跳起身。

这里是被魔鬼轰得千疮百孔的危楼。

楼体的强度早已岌岌可危,再加上大叔的挣扎,地板竟然就这样塌陷了下去。该死的,这样一来——

一个黑影簌地从坍塌缺口冲出,高高跃起、重重落地。

——那是谁?

除了大叔——还能是谁?

他身下的地板,一定是在塌到下方时摔碎了,因此他才得以从纸衣的封锁中金蝉脱壳。

他脖子上挂着几张残余的纸,像狼人一样,半偻着身子站立,从喉咙中发出难以分辨的模糊咕噜声,用猩红的双眼盯着我。

他是在愤怒吗?

野兽——的确也会愤怒没错。

他咆哮着扑了过来。

这一次的势头比前两次要迅猛无数倍,我甚至都时间做出闪躲动作,就被他迎面扑中,狠狠撞进一面衣柜。被两排流着涎液的牙齿逼近喉咙。唯一没有立即喉断人亡的理由——是因为他脖子上挂着的那几张纸。

我抓住那几张纸,绕成一个绳环勒在他脖子上,将他逼近的血盆大口死命向后扯。

他则靠着蛮力将我按在衣柜里,一只手掰着我的脸,一只手掰着我的肩膀,使劲把牙齿朝我毫无防备的喉咙凑。

“咕……唔……呜……咕咕咕!!”

“唔……啊啊,大、大叔……!!”

僵持不下。

你死我活的角力。

我甚至觉得他只要改变发力方式——改咬为掰,用手就能将我的脖子轻易掰断。

而我其实也不是没有结束这场角力的能力:他脖子上的纸环,随时——能变得锋利。

可是——可是!

“大叔……!”

我明明是来救你的诶。

我明明——是在做正确的事吧!

“咕呜——!!”

牙齿又接近了半公分。

腥臭的气息扑在脸上。

“……大叔!!”

难道真的只有……

「如果没有被委托,不能杀人。」

有如诅咒、有如禁制般的句子——此时猛然浮现在眼前。

“……咦?”

「如果没有被委托,不能杀人。」

——大人这样说道。

「就算有人想杀你。

就算有人正在杀你。

没有被委托的话,也不能杀他。」

——大人们,这样教导道。

“……”

“……”

“……”

不对。

不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才不是因为这个理由!

我才不是因为这种禁制而不敢杀!

我早就不是杀人的小鬼了。

我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因为自己的想法——而不想杀的!

所以说——

“大叔,行行好,给个面子,让我……唔——让我能贯彻自己的想法吧!”

如果这种哀求能传达给他就好了。

他的牙齿逼得更近了。

他的咕噜声也已经清晰得犹如耳语。

等等。

咕噜声?

那声音——好像有些奇怪。

从他喉咙底部挤出来的、隔远了听像是无意义咕噜的那种杂音,此时由于极近的距离,我仿佛能勉强辨认出它的规律了。我们俩此时僵持不下,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努力辨认那种声音。

“bai——拜托——”

……什么?

我被大叔用手死死按着脸,脸上的肌肉几乎一块都无法挪动,但即便如此,还是惊讶至极地瞪大眼。

他是在——说话?

他在说:“拜托”?

那似乎不是咕噜——而是咕哝。

不是野兽的消化道蠕动,而是人的声带振动。

“很……难受……拜托……你……”

他说他很难受。

那是谁在说话?

是他剩下的——人性吗?

我透过大叔的手指缝隙,越过他滴着涎液的血口,看向他抽搐的脸。他脸上的青筋有如蚯蚓般肆意扭动,五官以无比扭曲的方式拧在一起。这是我见过的最狰狞可怖的脸之一,但是他说——他很难受。

他痛苦地拜托我。

可是大叔。

我被你压在这片漆黑的角落,脖子彻底暴露在你牙齿下,随时会殁命当场。

我什么也……除了杀掉你,保证自己不被咬死以外——什么也做不到啊。

哪怕不是现在这种你死我活的情况,我也无能为力。

我又不是伞公司的研究员,不知道如何让丧尸复原。

……是我的错吗?

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抱着那种廉价的正义感,跑来这里来追求自我满足。

不对,是我的错。

是我——来晚了。

“咕呜——嗷——!!”

大叔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叫声,牙齿再往前半公分,刺破了我的皮肤。与此同时,从他喉咙底挤出的声音,在我耳边清晰可辩地说道:

“拜托你……杀掉……我。”

“…………!!”

他对我下了委托。

他委托我——杀掉他自己。

这是我可以做到的事、擅长于做的事、唯一能做的事、不得不做的事。

我如释重负。

就如同终于获得了某种准许一样。

如同解脱一般。

脑中的某根弦,叮地一声断裂了。

“……如您所托!”

纸环划过脖子,散开漫天飞溅的血雨。

大叔的头掉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到远处。

而失去头颅的身体,则直接倒在了我身上,被整齐截断的脖颈就在眼皮下面汨汨地淌着鲜血。我却连推开尸体的心情都没有。

我躺在衣柜碎片里,出神地望着窗外洒进来的皎洁月光。

这样的情景早就不是第一次见了。

这样的事当然也不是第一次做。

我没有感到恶心、恐慌,或者愉快、兴奋,唯一的感觉——就只有沮丧。

不仅没能救到他,反而杀了他。

——比起这种彻底的失败。

还有某件更让我感到沮丧的事。

大叔他——他说拜托我杀掉他。

他自己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我却——不能。

我没能做出任何选择。

无论是一开始的不敢下手,还是之后的动手。

都不是自己做出的选择。

如果没有被委托,不能杀人。

如果被委托的话,不能拒绝。

——只是在遵守这种诅咒般的规则而已。

当大叔说出“拜托杀掉我”时,我竟然——如释重负。

如同终于获得某种允许。

可以抛弃自己的意志,按照命令行事了。

如同被人类使用的工具。

如同被大人命令的小孩。

……我真是太可笑了。

我躺在地上,望着月光,如果不是怕被魔鬼发现,我真的忍不住想放声大笑。

没有比这更蠢的事情了。

我装小孩也要有个限度吧?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

不是杀人的小鬼了。

我到底还要多少次——才能真正靠自己,做出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