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冬天,农夫在雪地里发现了一条冻僵的蛇。

——这则寓言故事想必各位都已经听过千万遍,作为新一章的开头实在毫无吸引力可言。

故事告诫我们要分辨善恶,不要对恶人施以援手,这些寓意大家也肯定早就烂熟于心。

不对哦。

我并不是想借此隐喻现在的情况。

把海棠比作冻僵的蛇,表示不能对她施以援手——不是这个意思。

毕竟,她在冻僵之前就咬过我了。

我的鼻子现在还能闻到睫毛的焦糊味。

寓言的格式压根就不符合实况。

我只是想到蛇而已。

全毫无来由地——想到了蛇。

「家族」的总院,就藏匿于深山之中。

那是名为「朱卷」的巨大宅邸,朱卷似乎是个古城的名字,宅邸的规模也能与之相匹。

整座山里都是飞檐反宇、碧瓦朱甍。

我在那片缘山而建的建筑群里生活长大,由于是在深山,所以每天都屡现不鲜的东西——就是蛇。

有毒的、无毒的。

树栖的、水生的,

碗口粗的、小指细的。

色彩斑斓的、灰不溜秋的。

什么样的蛇都见过。

什么样的蛇——都杀过。

斩杀、刺杀、绞杀、棰杀。

踩死、咬死、摔死、碾死。

无论怎么杀都杀不完。

无论如何死都死不绝。

“杀过多少蛇”这个问题对于家族里的小鬼们来说,大概就相当于“吸过多少人的血”之于吸血鬼吧。只不过我们没法学吸血鬼那样用面包的比喻帅气反诘——毕竟主食是米饭。

蛇肉倒是挺好吃的。

大人们偶尔会用「蛇胤」来称呼我们,这个词的意思是“蛇的后裔”。小鬼们杀蛇无数,但技艺上又的确是传承的关系,因为最精湛的技艺——的确就是蛇的技艺。

迅速。

精准。

致命。

顺带一提,大人们(也就是家族的管理层)之间流传着另一个称呼,那似乎是非常非常大的人物才能配位的——叫「龙胤」。

似乎有些扯远了。

总而言之,结论是,眼下——海棠并不是蛇。

她精心挑选一些人渣大叔交给魔鬼的行为,在我看来,算不上什么扬善。

虽说杀人小鬼的意见可能没多少权威性,但我的观点坚持如此:损害人的工作,不算杨善。

顶多算惩恶而已。

话虽如此,假如有一条善恶坐标轴的话,这种行为勉强还算是靠近善行的那一侧啦。

另一方面,我很好奇她想要实现的那个“愿望”是什么。

所以我打算帮助她,从眼前的蛇——从魔鬼手中逃脱。

我把海棠拉起身,推到身后,面对走出房间的魔鬼。对方看到我后,完全没有露出惊讶表情,而是露出山羊一般的怪笑。

十分不详的笑。

“噢——我就说小妹怎么会这么有底气,原来如此,是早有准备,安排了护花……哇啊啊——!!”

他一脚踩空,瞬间消失在我俩面前。

——原来他走路时完全没看脚下,摔进了自己轰出来的大坑。

我俩走到地板边缘,往下探视,魔鬼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趴在四楼走廊的地板上。

“……”

“……”

他真的是谐星诶。

不过——见识过刚才的破坏后,我和海棠又完全笑不出来,因此短暂对视后,一致决定赶紧趁机逃走。

刚转身没跑两步,眼前出现一团黑烟,魔鬼嘭地一声从中现形,堵在了我俩面前。

“噢——哦——”

他眯眼打量着我。

一边若有所思地细捻山羊胡。

视线有如游走的毒蛇,在我身上蜿蜒爬行。

海棠说我的视线会刺痛她后颈,那这人(并不是)的视线根本会让她怀孕。

许久之后,他才移开视线,看向海棠。

“小妹,你喜欢小受型的男生啊?”

“……我这叫长相清秀!”

我忍不住大声吼道。

“请不要用那种轻佻的口吻形容小峰,”海棠躲在我身后帮腔,“他可是我花高价雇来的帮手,在世界驱魔人排行榜上名列前十,如果真动起手来,就算是您可能也讨不到便宜,所以您最好知难而退。”

“咦?!”

发出怪叫的当然是我。

我原来是这种设定吗?

虽然我知道她是在虚张声势,但话说得也实在是离谱,什么世界前十啊……

本人好歹也有top5级别的实力。

“噢——驱魔人啊,”魔鬼闻言,盯着我略微抬眉,“说起来,我曾经和你们排前三的三个家伙交过手哦,我费了好一番力,才把他们都干挺呢。”

“…………”

“这么说小鬼你是top10?”

“不是不是不是!我才不是什么驱魔人啦,这家伙唬烂你的!我是无神论者哦!”

可恶!姬海棠——看看你干的好事!

这家伙根本吓不倒的啦。

更别说他现在还对我感兴趣起来了。

我的生还率绝对在下降。

“那么小哥你是什么,教会的骑士?异类专家?还是道士、阴阳师之类的家伙?总不会是魔女猎人吧?”魔鬼瞄了眼躲在我身后的海棠,“哎呀,总之——无论是什么,想要掺合进魔鬼和魔女之间的事务……你最好是拥有能与之相配的能力哦。话说回来,海棠小妹有告诉过你我是魔鬼吗?我的名气并不是太大,比不上梅菲斯特那个狡猾的家伙,可谓是籍籍无名呢。不过力量上可没差,哼哼!换言之,你现在可是在和世界最畅销小说里的大反派作对,那么——做好准备了吗,小哥?”

魔鬼说着,闲庭信步地踱了过来,走到我面前。

对着我昂首俯视。

“…………”

它在身高上,其实并没有对我形成压制。

1米8左右的样子。

但是——被俯视、被笼罩的感觉,无需靠身高这种物理手段来制造。

力量上——差太多了。

我汗流浃背地思索着。

想要逃脱——不是战胜,而是逃脱——他。看来,只能靠一些比较“正义”的手段。

“不是的不是的,您搞错了,我并不是来战斗的!”

我佯装害怕地连连摆手。

其实也不算完全佯装。

“我只是替集会来传信的,只是个无辜的传令兵而已哦!”

“集会?”

魔鬼一愣,崴着脖子看向我:“魔女集会——是吗?”

魔女集会。

魔女们聚集在一起组建的利益共同体。

因为有香雾这个关系户,所以我知道这个组织的存在。至于魔鬼,魔女和魔鬼关系密切,我赌他也知道。结果——自然是赌对了。

“没错,我被吩咐要传达的信息就在这里……”

我把手探向胸前的口袋。

口袋里有什么?

当然是——满满一袋时刻准备好的纸片。

趁魔鬼没有警惕感地把脸凑过来时,我攥紧袋中的纸,像拔刀斩一般用力挥出,纸张连成一把长刀,挥过魔鬼的脖子。

海棠大张着嘴,看了看我手中的纸刀,再看向魔鬼被齐脖子斩断的头。

“小峰,你——”

“不对,没干掉!”我大喊。

魔鬼的头被斩首后,不仅没有掉落,反而缓缓浮上半空。

“哦,噢——”

他颇为玩味地盯着自己脖子上的横切面,又若有所思地看向我手中的纸刀。

“这么熟练的阴招,以及把纸变成武器……原来如此,是控制气息的能力啊。也就是说——你是那群嚷嚷着自己什么都能杀的小鬼的一员,是巨大的蛇的后裔啊?既然如此……”

他的头凌空点了点,身体向我缓缓抬起手。

“——那就不用客气啦。”

我拉着海棠转身就跑。

前方没几步就是魔鬼轰出来的大窟窿,而后方——脑后已经传来将汗毛都压得紧贴脖子的恐怖压迫感。

没有选择。

我们跳下缺口,落到四楼走廊,下一秒钟,轰击在楼上爆发了。

冲击气流在头顶横冲直撞。

上方的楼体在轰击之下脆弱得简直像豆腐块,被轻松切成一片一片的,墙壁、家具、地板砖、钢筋水泥缤乱纷飞,然后被碾碎、冲散,消失在夜空之中。

刚才晚一秒的话,我和海棠估计已经成了这片齑粉的一部分。

3秒钟。

不到三秒钟,废楼又被刨开了一个大窟窿,而且这次的受损面积要更大,导致楼身开始出现大面积的垮塌。

轰隆声四起,瓦砾四散,气流席卷着烟尘与碎石,不停打在我和海棠身上,我们俩抱头鼠窜,四处躲避。坍塌堵塞了楼梯口,下楼梯已经变成不可能的选项,我们只能跑进一间还算完整的房间里。

问题是——这样就彻底成了瓮中捉鳖。

魔鬼优哉游哉地走进房门,他的头已经接好了——仿佛从来就没被斩断过一样。

他打个响指,几块正往下掉落的天花板碎块90度转弯,炮弹般向我们直线飞来。我抓过地上的一本红皮手册(应该是酒店的客房服务指南),往上一掀,手册的硬壳纸筑成了一道纸墙,挡下水泥炮弹。我接着控制纸张分散开,卷成十几根尖刺,推向魔鬼,魔鬼完全不躲不闪,任由尖刺穿过自己身体。

身上的血洞转瞬间就恢复如初。

“……靠!”

这根本就是开无敌挂嘛!

就连吸血鬼的恢复力都没有这么夸张——况且就算是吸血鬼,被斩头、被刺穿后,好歹也会礼节性地哀嚎几嗓子。

魔鬼笑容阴狠地抬起手,将中指扣在拇指上面,对准我的脑袋,作出了一个熟悉的动作。

弹脑壳。

……他要弹我的脑壳?

而且隔着五六米的距离。

可我不觉得他是在虚张声势,立即横刀去挡,与此同时,魔鬼弹出中指。

咚!!

犹如子弹打在钢盔上的声音。

我被应声打飞,向后翻腾两周半外加转体一周半,倒撞在客房的落地窗上,砸出一圈放射状裂痕。

搞不好……有肋骨断了。

幸好没有撞碎玻璃直接飞出去。

等等……对哦!

打碎落地窗跳下去——这是现在唯一的生机。

虽然是四楼,免不了要伤筋动骨……但总比被魔鬼给手撕了要强吧?

打定主意后我看向海棠,她正在指挥从地板裂隙、天花板裂口,乃至床底下生长出来的荆棘藤蔓纠缠魔鬼,试图阻挡他的前进。她的能力,看来就是操控植物,不过那些植物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说实话,攻击力实在不怎么样,至少对魔鬼来说几乎等同摆设,他一边信手焚烧藤蔓,一边慢慢靠近。他对自己的力量有着绝对的信心,一点都不急于攻击——这是可乘之机。

“海棠——!”

我大喊一声后,爬起身,将手中剩下的半截纸刀散开,甩向身后,割开已经龟裂的窗玻璃。

魔鬼发现了我的意图,立即抬手。

并非弹脑瓜的姿势,而是张开五指——那是轰击的预备动作。

没有时间再犹豫,我拉着海棠撞向落地窗。

玻璃被撞得粉碎,化作漫天星屑。

我们紧抱在一起,跟随晶莹闪烁的星屑一起下落,周围的千百块玻璃碎片中映着她千百双激烈荡漾的漆瞳。

……现在绝对不是产生吊桥效应的好时机。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值得思考。

——怎么落地?

我一个人的话,落地时想办法卸力,应该不至于受大伤,但她就……

比起站在楼上被轰杀至渣,摔断一两条腿理论上应该是更加能接受的结果吧……但这样对我来说就完全失去救人的意义了,而且以姬大小姐的性格,恐怕也不会乐于接受这种结果,啊啊……也罢,救人救到底。

我在空中转身,把她推到上方,准备以自己的后背迎接地面。我在衣服的里侧,还藏有一层用纸构成的贴身纸衣,以那个做缓冲,不至于摔死。但就在此时,海棠突然做出了一个让我万万想不到的动作。

她伸出手,用力按向我的头。

“喂——!!”

昨天傍晚的教学楼走廊上,她也是用这招把我按倒在地的。

但现在可是从四楼自由落体!

后脑着地——可是会死的诶!

她不仅不知恩图报,还想杀死我!

我正欲挣扎,忽听下方传来破土之声,紧接着就感觉后脑和后背落进一片软绵绵的、十分有弹性的物质之中。姬海棠也落在我身上,不过由于她用手按着我的头,她胸前同样软绵绵、有弹性的部位,并没有撞到我脸上。

我连忙起身,向身下定睛一看,是藤蔓。

准确来说,是菟丝子。

巨大化的、碗口粗的菟丝子。

大量巨大化的菟丝子冲破一楼外墙和下方地面,合抱在一起,拢成鸟窝状,柔软地托住了我们。

她刚才的动作,原来是在保护自己娇贵的胸部。

“我预先种下的。”海棠突然说。

“……诶?”

“这些植物啊,我事先在楼里的各处都埋下种子,就是为了应对现在这种翻脸的状况。”

“……”

“毕竟我是个未雨绸缪、防范于未然的人。”海棠看上去颇为自满地说道。

“……现在没时间自鸣得意啦!”

当务之急是逃跑。

我们跳下菟丝子,刚走没几步,魔鬼就从我们跳楼的位置探出头,面露惊讶地看向我和海棠。

我摸摸胸前口袋——已经没纸了,只好从领口中抽出一部分构成纸衣的纸张,散作十几架小飞机袭向他,魔鬼一边不耐烦地用左手弹碎纸飞机,一边抬起右手张开五指,再次打算进行轰击。就在此时——

最后一架纸飞机略过他左边的反曲犄角,将那根角的尖端切掉了一点点。

“咕啊啊啊——!!”

他瞬间抱着角,发出瘆人至极的惨叫。

被斩首都没叫过。

被刺穿也没叫过。

原来如此——那里就是他的弱点。

魔鬼捂着受伤的角,回头一瞪,赤炭般的眼睛瞬间将纸飞机点燃,烧成灰烬——不过他回身时的动作太大,一个站立不稳,从四楼掉下来。

正好——也落进菟丝子合抱成的鸟窝里。

“喂、喂!海棠!”

我连忙拉扯愣住的海棠,她也立即反应过来,控制菟丝子将魔鬼缠住。

她好像觉得这些还不够,一挥手之后,更多黑影冲破废楼的外墙与周围地面,声势浩大地涌向魔鬼。

那是——铺天盖地的各类植株。

不仅有之前已经见过的荆棘藤蔓,还有叶片锋利的蕨类植物、张牙舞爪的食虫植物,甚至有凑热闹的真菌。各类根茎枝藤,囊蕈薞孢混乱地绞在一起,把魔鬼严严实实地裹进了一个圆球形的小型原始森林。

“都是提前种的。”

海棠看向我,再次主动解释。

“…………”

看来姬小姐,的确是一个未雨绸缪的人。

我们转身,快步向废街出口走去。

“控制植物就是你的能力吗?”我边走边问。

海棠点头。

“严格来说——是控制它们的生长哦,让它们瞬间增殖。我还可以把种子埋进体内,让它们从身体里长出来。”

“噢……”

最开始偷袭魔鬼时,的确从胸部和头发里长出了植物。

海棠突然瞪我一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啊?”

“一直盯着我胸部看,真恶心。”

“是你先提起这个话题的吧!!”

我才没有盯着看咧!

只是瞄了几眼而已!

“顺带一提,当时裙子下面的那些,可不是从——”

海棠突然戛然而止。

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海棠?”

她整个人像是定格一般,张大着嘴,一动都不能动,好似被一道无形的力给钳住。

然后她——倒飞了出去。

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

整个人像断线风筝,一边倒飞一边上升,猛地砸进废楼的二楼外墙。

然后就那样——被悬空钉在了上面。

这一系列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别说是思维,我连身体都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待回过神来时,才发出无用的惊呼。

“海、海棠——!”

“呜……呜!”

海棠发出痛苦的呜鸣。

我连忙跑过去,想要营救,就在此时——远处的森林炸裂开来。

燃烧的植株四处飞散。

魔鬼在熊熊烈焰中心朝我伸出手指。

他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戏谑,猩红的双眸带着确切的杀意。

我反射性抬臂一挡,衣服下方的纸衣挡住了冲击,不致于让手臂被削断,但我还是被力道弹得连连后退,差点摔倒。魔鬼嘭地化作黑烟瞬移到面前,举着手中烈焰燃成的长刀照头就劈。

不好。

火焰——可是纸的天敌。

纸包不住火。

理所当然的物理规律。

我从袖中抽出第二柄纸刀去挡,只听“fong”一声,纸刀就被彻底燃成灰烬。我一把接一把地抽出纸刀,每把都只能挡下一击。他还在攻击的间隙用另一只手频频以弹指神通暗算我,地面上被啪啪啪地打出无数弹坑。

魔鬼的攻击其实没有任何技巧可言。

根本不算刀法,只是乱砍而已。

但所谓一力降十会——力量的层级实在是差太多了。

我原本还想偷袭他的角,但他现在连角都已经被烈焰裹着。

只剩一把刀了。

不到一分钟,我的纸衣就完全耗尽,地上是满地纸灰,手中则只余最后一把纸刀。

不能再——进行格挡了。

我看准魔鬼劈来的角度,俯身堪堪躲开,忍住后背的灼烧感,竭尽全力向上挥刀。

魔鬼的上半身——被我斜劈作两半。

但是没有用。

横切面瞬间就长出许多蠕动的血肉菌丝,把身体相连,一眨眼就恢复如初,与此同时——他左手一拳打中我腹部。

“咕哈——!!”

我抱着肚子踉跄后退。

仿佛身体被贯穿。

仿佛灵魂被打出了窍。

魔鬼狞笑着走近,捻起的食指和中指对准我脑门。

我抬起手心最后一张纸,勉强遮挡。

下一秒,整个人如炮弹般向后直线弹飞。

飞过海棠。

掠过废街。

身体似乎撞碎了一面橱窗玻璃。

再撞倒数排货架。

然后狠狠撞在一面墙上。

慢慢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