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觉定定地坐在佛堂前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他的每一下都敲得很轻,生怕惊醒了早已在禅房之中的师兄弟,不过实际上,即便他把每一下都放的很迟缓,他身边的女子依然在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鞋跟一下一下地踩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玉寒姑娘你冷静一些。”念觉小声劝阻道。

“你突然把我带到这里来,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问你,你实话告诉我。”念觉终于是停下了手中的木鱼,他抬眸看着面前的佛像,佛像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是妖么?”

玉寒被他的话问的一愣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过了许久她才长舒一口气,叹了一声:“何必呢?”

“我想知道。”念觉的手中,又不自觉地开始敲起木鱼。

“是的话,你会把我交给寻妖卫吗?”

“那你是么?”念觉问。

“我是。”

啪嗒一声,念觉握在手中的短棍竟莫名地被敲断了。

“你现在可以把我交给寻妖卫,去换那个公子的命了。”玉寒苦笑道。

“那你为什么要照顾那个老乞婆,她......”

“她的确不是我娘。”玉寒苦笑道:“我是一只画皮妖,你知道的,我们这种妖怪能从死人身上找‘皮’披在自己身上,当年我路过个村子,那地方闹饥荒,死了不少人,我在乱葬岗那里随便找了具尸体,夺了皮,变成了她的样子,也就是你看到的这副模样。”

“后来呢?”

“我正想要离开的时候,却看见老太太提着篮子,带着纸钱,怕是想要来给女儿烧纸,却看见我就站在那堆尸体中间,她也没管我是不是在尸体堆里泡了多天,冲上来就抱着我,口中念着‘菩萨保佑,素全回来了什么的。’对了,这姑娘以前可不叫什么玉寒,她自己的名字叫棉素全。后来,有个女人来了村子,手下带着十几来个壮丁。明面上,说是什么来救济灾民,可实际上,像她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摆着一副善意的脸,实际上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姑娘,能被她带回去当妓。”

“于是她找上你了。”

“对,找上了,老太太像是见过世面的样子,拼死不让她带我走,然后......”

“然后?”

“就打她呗。”玉寒或者说化形妖别过身去看着屋外的月亮,口中的声音清冷:“她被打的吐血,打的起不来,在这样一个无时无刻不在死人的村子里,多死一个老太婆,可没什么所谓,权当是饿死的。但是......那时候可能是见了鬼吧,我想我毕竟借了人家女儿的皮,总不能让她们把我娘......不对,老太太打死,于是我就答应了,条件是,我得把老太太带走。她们看我这幅皮生得好看,怕是能当棵摇钱树,也就答应了我,谁知道,到了瑶池阁,老太太醒了,但是发了疯,她说我是妖怪,说我们都是妖怪,老鸨看她疯疯傻傻的,留着也没用,就把她赶了出去,我那时候刚来,也说不上话,只能任由她们把人赶走。”

“再后来,你当了花魁?”念觉问。

画皮妖苦笑着说道:“我是个妖怪,妖怪天生就懂的怎么去魅惑人类,无论男人女人,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玉寒,你自己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呢?”念觉一步步地走到化形妖身边,他将佛堂上放着的一件斗篷替她披上,念觉带着她来的匆忙,玉寒身上的衣服还很单薄,在这雨后的山里难免受冻,念觉见她有些发抖,便不由分说地替她披上斗篷。

“我自己的名字,你知道问一个妖怪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女妖怪看着一脸严肃的念觉不禁笑了出来,她伸手弹了下他那没有一根头发的脑袋浅笑着说道:“无相,我叫乐无相。”

“那你原本的样子?”

“太久了,我在这幅身体里太久了,早就变不回去了。”无相说的时候虽是轻描淡写,但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画皮妖一旦被困在一幅皮里太久,妖气便会逐渐消散,慢慢地会变得和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

“你且在这等我。”念觉将披在无相身上的披风拉紧了一些:“我去接你娘。”

“我和你一起去。”

“寻妖卫还在找你。”

“你......”无相迟疑了一会问道:“你不怕我真的要了张公子的命吗?”

“那是他自己选择的命数,况且,你还指望着他来赎你,杀了他有什么好处?”

“你......”

“寺院后面,有一处山洞,我在里面搭石凳石桌,如果有人找到寺庙来,你可以去那里等我。”

“你......你小心。”

等念觉返回到瑶池阁前的时候,寻妖卫们早就已经散去,那是东方刚刚开始有些泛白,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念觉来到后巷之中,却没有看到那个乞丐婆,玉寒给她的衣服和那件袈裟倒还留在那里,一个下人打扮的男人正把这些东西卷起来,看样子是准备拿去一边丢掉。

“请问这位施主,这里,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念觉看着散落在袈裟上零星的血迹,内心隐隐泛起了一丝不安。

“能发生什么事情,死人了呗,死了个乞丐老太太,让我说那老人疯疯傻傻的,死了倒也是解脱,不过,张公子下手也太狠了,就一个老太太何必呢。”

“你说张公子把那老太太打死了?”

“哎呀,我这嘴。”那男人轻轻地抽了自己两巴掌:“你可不要去外面乱说,要掉脑袋的。”

“那请问锦衣卫和张公子后来......?”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这位施主,行个方便吧。”念觉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银元宝拍在男人手中,念觉虽然是个和尚,但是对着市井里投石问路的计量还是清楚的。

“和尚也懂这个呢。”男人的眼中透露出或是赞许或是嘲笑的眼光,他压低声音说道:“听他们说,好像是往玄空寺去了。”

“多谢这位施主。”话毕,他便翻身上马朝着寺庙的方向跑去。

而与此同时就在玄空寺中,张公子正拽着念智的衣领,把他拎的有一人高:“说,那女人在哪?”

“张公子你说什么呀,我们真的不知道。”

“张公子。”冷炎卿出手制止道:“这还只是个孩子。”

“我管他什么老太婆还是野孩子,我都快死了,我的命就是头等大事!”

“张公子,可是你这样,也问不出什么来啊。”冷炎卿将他的手臂一点一点的往下按,好让念智的脚能够着地:“张公子,让我来问问他可好?”

“我真的不知道啊!官爷!张公子!你放了我吧!”

“闭嘴!”

“张公子,几日不见,居然都开始学会欺负小孩了。”玉寒那清冷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只见她正站在佛堂的屋檐之上,穿着一件素色的单衣,披着斗篷。

“玉寒!你快点把我身上的东西撤了,你是个妖怪,算我以前错了好不好,我们人妖殊途,从此,从此一拍两散好不好?”

“我以前也真是瞎了眼,居然还指望你会带我走。”无相冷笑了一声:“你身上的东西不是我弄的,你另寻高明去吧。”

说罢,她的身体便化成一道白光,正要离开之时,却见一道符咒飞来,硬生生地是将那道白光切了开来。

冷炎卿的手中,淡淡的蓝色光点汇集成符箓的样子,不过看样子他刚刚也没起杀意否则无相应该会被冷炎卿给直接击落下来。而刚刚的攻击不过是阻拦了一下无相逃遁的动作,并没有真正起到一击必杀的作用。

“手滑了一下,是不是通宵找人,有点累了,再去搜,把整座山搜出来也要给我找到那个妖怪!”冷炎卿喊道。

“是!”

念觉来到山洞前,便听见洞内传来低沉而痛苦的喘息声,只见无相正躺在山洞之内,她赤裸着身体,身边散落着碎裂的衣物,身上还留着一道又一道的爪痕,看起来万分痛苦的样子。四周的妖气飘忽不定,一会汹涌一会平稳。

念觉按着自己的胸口,刚把无相带过来的时候,她在念觉的胸口上又锤又抓也留下了几道伤口,不过比起无相身上的伤口,念觉身上这点伤痕倒还算轻的。

“你怎么了?”念觉蹲到无相身边问道:“受伤了吗?”

“是镇妖符,那寻妖卫的确是厉害,不过他没拦着我离开,倒也算万幸了,我娘呢?”无相问道。

“她......”念觉支支吾吾地,他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不忍心告诉无相事实:“她,被我送到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了。”

“你撒谎。”无相将手按在念觉的胸口,念觉只觉得心脏正在狂跳,也不知道是因为面前赤身裸体的女子,还是因为自己的谎言被拆穿。

“你身边的那些灵气,都是黑色的,你没有说真话,我娘......老太婆她,死了吧?”

“是的......死了。”

“张公子杀的?还是寻妖卫杀的?”

念觉迟疑了许久,才一字一顿地开口说道:“是,我,我杀的。”

他将一把小刀扔在地上,小刀上还残留着一点血迹:“老太太求我,我没办法,只好......”

“你这算不算超度她啊?”无相突然这么问道。

念觉愣了一下,一个“不”字卡在嘴边还没说出口,便听见无相的声音:“那你,能不能也顺便超度了我?”

“我不行。”

“已经杀了一个了,为什么不杀第二个?还是说,妖怪,不配让佛去渡?”无相的脸色逐渐阴沉了下来:“我记得以前,老婆婆的那个村子,也有间寺庙,村里人经常吃不饱饭,但是寺庙里香火却没断过,知道为什么吗?”

“......”念觉没有回答。

“因为那些来不及饱尝世间疾苦的人,还会去祈愿菩萨,神佛,给他们一生平安,殊不知,他们去拜佛所走的路,下面埋着的都是白骨。”无相苦笑着举起念觉的手:“你问问你的佛,好么?佛说,能渡苦厄,究竟渡谁?佛说,积德行善,善在何处?”

无相一点一点地抱住念觉,念觉能感觉到,无相的身体正一点点地变得冰冷,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一只妖怪该有的体温,但他只是觉得很难过,就好像自己从小相信着的东西,被人摔在地上,染了一层污泥,变得破碎又浑浊不堪。

“我们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去哪啊?”无相的声音越来越缥缈:“你到最后,都不想让我去杀人,对吧,所以你才说,我娘是你杀的,为什么呢?”

“我希望你的手上别沾着血。”

“怕我脏吗?”无相突然笑了,她笑的有些狰狞,又有些凄凉:“念觉,我们是一样的。”

温热的东西沾染到了念觉的手上,那是一种粘稠而又略带腥气的液体,顺着念觉手中的短刀,逐渐延伸到他的手掌,在一滴一滴的滴落到地下。

“你不可食酒色,却尝了我唇舌。”

“你不可行色心,却看了我身体。”

“你不可犯杀生,却夺了我性命。”

“这些戒你都破了,木鱼也敲断了,佛门清净,自在喜乐,却已经容不下你了。就像这世间容不下我一样。”无相呢喃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们,都是脏的。”

失去了支撑,无相带着念觉倒在地上,渗出的鲜血逐渐将念觉青色的僧袍给染成了如血般的赤红色。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手足无措地抱着怀里的女子。

“如果有来世,我们都做人,或者都做妖。”无相呢喃道:“不过,要远离......”

她的话没说完,手臂便垂了下去,念觉感觉到怀里的女子正变得僵硬,身上的皮肤一点一点的脱落,如同烧完的焦炭一样。

原来妖死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啊。

念觉站起身来,对着无相,双掌合十,像是要替她超度似的,但是许久他一个字都没有念出来:“你说的对,世道如此,哪来的清净之地。”

念觉举起地上的短刀,慢慢地伸向自己的脖子。

十年后

“念智师兄,你之前和我说的妖僧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啊?”小沙弥跪在佛堂前,流着鼻涕看着倚在门边的念智。

“妖僧啊,我想他们的肤色应该白的像是月色,披着一席青衣,也许生着白发,拄着杖,面容安详,身边跟着一只白色的鸟儿,那鸟的羽毛洁白的像是天上的玉兔。”

“说的好像你见过似的!”小沙弥对着念智做了个鬼脸。

“是啊,说的好像我见过似的。”念智微微一笑。

远处响起一阵悠远的铃铛声,生着白发的僧人,拄着杖,身边跟着一只跃动的白鸟,像是广寒宫里的玉兔。

他的身上披着一件青色的僧衣,随着他的走动,僧衣扬起,就好像是一阵青烟散去。